炸虾的魔法
2015-10-21
几年前,我和大学前辈M女士在东京一家连锁餐厅见面。我们参加过同一个大学羽毛球社团,她毕业后工作一两年就辞职成婚。现在偶尔出去打打工,基本上是让人羡慕的全职家庭主妇。M女士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刚上小学,儿子在中学念书。
可能是因为在菜谱里看到有一张炸虾大图,席间M女士笑眯眯地说起儿子的故事。
“上星期儿子突然说要吃炸虾,一副非吃不可的样子。我赶紧跑去超市买。在晚餐桌边,儿子一边大嚼刚出锅的炸虾,一边报告学校的新闻。原来国语课正在教三浦哲郎的《盆土产》,文中讲到外出打工的父亲,难得回家探亲时,如何给孩子们做炸虾。三浦哲郎的文笔细腻,炸虾的香味和口感都写得活灵活现,小学生们都被迷住了。”听M女士说,那几天好些学生都央求母亲做炸虾,儿子班上掀起了一股“炸虾风”。
回想起来,《盆土产》也是我中学时的课文。老师念到吃炸虾那段就叹气道:“哎,肚子真饿呀!”引起全班同学爆笑。作者三浦哲郎[1931—2010]出生于日本东北的青森县,曾得过芥川文学奖。《盆土产》是短篇集《冬雁》中的一篇,讲述一个山村家庭的故事:母亲很早去世,留下一儿一女。当地没什么赚钱的机会,父亲只得把孩子们托付给奶奶,背井离乡去东京打工。父亲每次回来得坐八小时火车加一小时公交车,每年只有两次探亲机会,元旦和夏天的盂兰盆节。
孩子们都很期待父亲回乡。一年夏天,奶奶收到从东京发来的电报:“盂兰节归,十一日夜班车。土产炸虾,请备油和沙司酱。”
孩子们见过小河虾,也吃过学校午餐里的炸鱼,但不明白“炸虾”是怎么回事。家里附近河里有小虾,但那么小小的虾怎么炸呀?是不是很多小虾放一起炸?还是统统弄碎做成可乐饼?姐姐和奶奶也说不清楚。
盂兰盆节终于到了。风尘仆仆的父亲经过一路颠簸,带回来的是大海虾,总共六只。这些虾已经摘去虾头、去壳,并裹上面粉、蛋液、面包糠后冰冻起来。为了保持新鲜,盒子里还放了几块干冰,孩子们都看呆了。
平时都是姐姐下厨,但这次父亲亲自动手。不一会儿,满屋都是面包糠微焦的香味,金色大虾出锅了,轻轻咬上一口,透过热乎乎的面包糠,细腻的虾肉发出轻微的响声……忽然奶奶咳嗽起来,姐姐赶忙帮着捶背。半晌,奶奶吐出了大虾的尾巴。父亲笑着说:“您没了牙齿,不要勉强,这虾尾巴本来就不吃的。”父亲说得太晚了,姐弟俩都把大虾连尾巴吃干净了。
父亲只请到一天半的假,次日晚上就得赶火车回东京。第二天早上,父亲不敢耽误,带着全家人去扫墓。奶奶喃喃念着佛经,弟弟好像听到“炸虾”。也许奶奶把昨晚的美食说给了媳妇和爷爷听。
父亲要去坐傍晚的末班公交到城镇上搭火车,弟弟送他去车站,下次见面就得等到正月了。
告别时,弟弟本想说再见,但为了不掉眼泪,也为了小小的撒娇,最后只蹦出“炸虾”两个字。父亲苦笑着说:“知道啦,会买的。”就登上了公交车。
中学读这篇课文时,印象最深的是吃炸虾尤其是尾巴的那段。如今重读,吸引我的是儿子眼中的父亲,以及当时日本社会的风貌。故事中,弟弟看着六只虾纳闷,不知道四个人该怎么分。父亲便说:“你和姐姐一人两只,我和老人家每人一只就好。”普天下的父母,都是差不多的。
而在我的童年回忆里,炸虾还总和百货公司连在一起。那时候在母亲心情不错的周末上午,她会在吃完早餐之后匆匆打扫房间,然后吩咐我换上新衣服,她自己也开始梳妆起来。这时我就猜到是全家的周末活动:逛百货公司!
和父母(确切说是我和父亲陪着母亲)一起挑选衣服、陶器或家具,其实不太有趣。有时候,我还被母亲的香水味熏得有点头晕。
不过,为了百货公司餐厅里的儿童套餐,还是值得一上午的耐心等待。记得套餐里有迷你汉堡、番茄酱调味的西式炒饭(上面插着小国旗,不知是哪国的),甜点是小布丁,还有让我雀跃的炸虾。虽说“百货店版炸虾”的外皮较厚,里面的虾肉没多少,但记忆中总是很美味。这可能是百货公司的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