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节日之城”
2015-10-19刘阳
刘阳
重返故地
2012年,我带着导演作品《我是月亮》来到爱丁堡边缘艺术节演出,经历至今难忘。当剧组一行拖着塞满服装道具的行李箱,带着二十几个小时的国际旅行的疲惫挪进爱丁堡的古城区,我们瞬间被爱丁堡的热烈所点燃。“戏剧的海洋!”俗套的形容词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地重复着,但我当时想不出任何其他更贴切的语汇。铺天盖地的演出海报一片片一层层地张贴在海报栏、建筑墙体、电线杆、垃圾桶、围墙、栏杆和你能想象到的任何可以张贴的平面;酒吧、咖啡厅、书报亭和快餐店的老板也不会拒绝你在店里放置宣传单。皇家里道(Royal Mile)车辆禁行,人声鼎沸,“疯人”横行。我当时记录到:“两个高挑的帅哥衣着讲究,却把裤子褪到了脚踝;一群身着二战军装的年轻人摆了一个战斗造型;一群中古世纪的人在街道上穿行;一个男人把自己绑在栏杆上,口中念念有词;一个帐篷在街道当中分开人流,里面伸出了一只手……”所有这些人的手上都举着演出宣传单,这一群“疯子”正竭尽所能邀请你进入他们疯狂的世界。每年8月的爱丁堡都是一个神奇而疯狂的世界,到处都是欢庆、戏剧、音乐、诗歌……这是世界艺术家与观众的聚会。
2015年8月,我故地重游,疯狂与欢庆的场面依旧。我却仅仅是作为艺术节的观众,多了一份闲适,也多了一份冷静。置身事外的我有了更多余暇观察和思考。
边缘的主角
许多中国戏剧人常提到的“爱丁堡戏剧节”实际上并不存在。所谓“爱丁堡戏剧节”是对“爱丁堡国际艺术节”(Edinburgh International Festival)和“爱丁堡边缘艺术节”(Edinburgh Festival Fringe,一译“爱丁堡艺穗节”)的谬称。
二战即将结束之际,英国格莱德堡歌剧院(Glyndebourne Opera)经理鲁道夫·宾(Rudolf Bing)与一些英国艺术家在伦敦的聚会上讨论到艺术家在二战浩劫中所面临的困境,期望能在不列颠找到一个没有被战争破坏的城市为欧洲艺术家提供一个交流舞台——创造“一朵人类精神的绽放之花”——以抚慰战争的创伤。 在1947年,经过三年筹划后,终于在苏格兰首府——被称为“北方雅典”的古城爱丁堡,举办了第一届爱丁堡国际艺术节。当时许多欧洲顶级音乐家和乐团都来到爱丁堡,首届国际艺术节可以说是一个相当成功的音乐节。
然而,一些不请自来的小型表演团体却被国际艺术节拒之门外。但他们不愿放弃,为了展现自己的才华,其中有八个剧团干脆就地另组了一个艺术节,上演自己的剧目。其中七个团体在爱丁堡当地演出,另外一个剧团则在爱丁堡北边约20英里的邓弗姆林修道院演出。这一行为在第二年的国际艺术节举办期间仍然延续,苏格兰剧作家和记者罗伯特·坎普在1948年的报道中写道:“戏剧在官方艺术节(作者注:指爱丁堡国际艺术节)的边缘,似乎存在比以前更多的民间欢娱……在这样的夜晚恐怕我们很多人不会回家吧。”[Kemp, Robert.更多的是戏剧的鲜活(More that is Fresh in Drama).爱丁堡新闻晚报(Edinburgh Evening News).1948年8月14日]于是 “爱丁堡边缘(Fringe)艺术节”就此得名。越来越多的表演者追随“边缘”的脚步,自发来到爱丁堡表演,“边缘”的规模逐渐壮大。1959年爱丁堡边缘艺术节委员会正式成立,组委会沿袭了艺术节的“边缘”精神,对演出不设置任何门槛和内容审查。
如同风播下了一颗野草的种子而迅速生长出的一片广阔草原,到1981年参加边缘艺术节的团体已经增加到494个,发展成了世界上规模最大的艺术节并保持至今。根据组委会官方数据,2014年戏剧节的25天内,有来自51个国家的超过3193场演出,发生在299个演出场所。而2015年,演出数量和场地又有增加。演出形式包括严肃戏剧、喜剧、儿童剧、舞蹈、形体戏剧、马戏、卡巴莱、音乐剧、歌剧、脱口秀、展览、行为艺术等,几乎囊括了所有的表演形式。因为戏剧演出占据了边缘艺术节的大部分,也被我们的部分戏剧人自然而然地误称为“爱丁堡戏剧节”。
五十八年来,边缘艺术节和国际艺术节这对在组织上并无关联的“欢喜冤家”,每年8月在爱丁堡不见不散。国际艺术节本着“为更多的观众呈现世界顶级艺术家的演出”的理念,对演出精挑细选,受邀者大腕云集。而边缘艺术节却以其独特的开放性和多样性吸引了更多的目光,以海量的丰富演出淹没了整个城市,“边缘”成为了主角。
自由+竞争=蓬勃
“边缘艺术节”不仅仅是一个节日,而且是一个巨大的演出市场。你不难发现会有世界顶级艺术家参与边缘艺术节的演出,但是有更多的小团体和不知名的艺术家的参与是为了能够让自己的作品脱颖而出。这个时候来自全世界的观众和演出经纪人都来到了爱丁堡,住着比平日贵两三倍的旅馆,拿着边缘艺术节的演出节目册和各种宣传单,或盯着手机上边缘艺术节的官方APP,艰难地在数千场演出中挑选出剧目,制定着自己的观剧行程。要想多看演出,行程必须严密,奔跑必须迅速。但是即使是一天看10场戏,连看25天,你仍然无法看完全部演出的十分之一。
英国的媒体和专业剧评人的评星成为选戏的重要参考,一旦一个戏的评分达到4星以上,剧团就会迅速地将星级打印出来,并标注评星的媒体或剧评人的名称,粘贴在自己的海报上。但少数剧评人也会因为评星与演出水准经常性不符,而被经纪人和资深观众私下列入“黑名单”。一些高水准的演出通过艺术家和经纪人之间的口口相传,变得一票难求;同时也有许多剧目上演时门可罗雀。高水准或有潜力的演出,会迅速地被经纪人预定,第二年就会出现在伦敦的著名剧院内,或者被邀请到更多的艺术节,或者去更多的国家巡演。
如果说国际艺术节为观众展示的是成熟的果实。边缘艺术节则如同一个巨大的生态系统,演出团体、观众、经纪人、剧评人和媒体各司其职。大量的文艺作品构建出一个巨型金字塔,艺术家通过自由而有序的竞争尽量挤向塔尖,为世界(当然是以欧洲为主)输出高质量的艺术作品。爱丁堡则为这个生态系统提供了可以生存的文化环境。
2012年在爱丁堡,感受到了英国人对文化的关注,以自由的环境和对多样化的宽容造就了艺术的蓬勃发展。3年后,更感受到了“竞争”对创作者的压力与推动。
与我们相关?
今年我在爱丁堡的时间不过一周,却在熙攘的街头至少有十几次和来自中国大陆戏剧界的朋友、熟人巧遇。这与2012年的情况大不相同,那时你很难遇到来自大陆的演出商和戏剧人,爱丁堡艺术节对许多人来说是或陌生或遥远的名词。而那时来自中国的当代戏剧演出更是凤毛麟角,以至于爱丁堡剧评人 TYCHY看完我们的演出后写道:“在爱丁堡,中国作品少之又少……但是套用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的话来说,边缘艺术节海纳百川,希望来自中国的不仅仅是一条涓涓细流。”
自2012年在中国举办的“爱丁堡前沿剧展”吸引了中国戏剧人和观众对爱丁堡的关注。今年爱丁堡的各个演出场地都出现了中国戏剧演出商忙碌穿梭的身影。参加边缘艺术节的来自中国大陆的演出也达到了20出:其中当代戏剧5出(来自独立剧团的3出,艺术院校演出2出),国家院团儿童剧1出,受国家资助的传统音乐、舞蹈、儿童艺术团和小学演出14出。
当年的我是带着“先行者的骄傲”与朝圣的心情来到了这个“世界最最著名,规模最大的艺术节”,如今回望不禁哑然失笑。对于创作者来说,爱丁堡边缘艺术节是一个开放的窗口,是一个与世界相遇的平台,对于参与者的身份、作品的质量与内容都绝对的宽容。但它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并非是终点。宽容的艺术节有不宽容的观众和市场,任何质量不佳或不能向世界开发的作品都会被这巨大的海洋所淹没,甚至没有机会成为观众的笑柄。对于我们这些创作者来说需要思考的是:来到边缘艺术节,如何用作品与来自世界的专业观众和戏剧人交流和提升自我,以走向更高的舞台?抑或这是仅仅为了一遭体验,一段旅程,一个名号?
值得一提的是:或许说成名已久的郎朗在今年的爱丁堡国际艺术节上演出并不让人意外,但中国的独立剧团“陶身体剧场”也受到组委会的邀请参与国际艺术节的演出。再次有中国剧场人凭着自己的实力走上国际顶级舞台,虽是稀有却也令人振奋。
借“国际艺术节”和“边缘艺术节”之势,爱丁堡国际电影节(Edinburgh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苏格兰国际故事讲述节(Scottish international Storytelling Festival)、想象节(Imaginate Festival)、 爱丁堡爵士和布鲁斯音乐节(Edinburgh Jazz & Blues Festival)、爱丁堡艺术节(Edinburgh Art Festival)、爱丁堡梅拉音乐舞蹈节(Edinburgh Mela)、爱丁堡皇家军乐节(Royal Edinburgh Military Tattoo)、爱丁堡国际图书节(Edinburgh International Book Festival)、爱丁堡国际科学节(Edinburgh International Science Festival)、爱丁堡新年前夜节(Edinburgh's Hogmanay)等一系列文化节日应运而生,爱丁堡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节日之城。
经过几十年的传承与探索,爱丁堡模式被世界文明所肯定。对于期望大力发展文化的我们,如何培养出艺术生态环境,让创作者、演出商、制作人、观众、文化基金等共生共存,如何形成良性的循环,让当代文化这仍孱弱的物种自然、健康地生长,爱丁堡显然是可以为我们的文化建设者所借鉴的……
(作者为戏剧导演,上海戏剧学院教师。2015年在伦敦艺术大学伦敦戏剧中心担任访问学者,本文受到“上海高校中青年教师国外访学进修计划”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