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网络一代的青春立传

肖竞

刚点开《————这里是分割线————》（以下简称《分割线》）的发生地，网址为www.zhelishifengexian.org的网页时，各种符号和图片一拥而上堆砌在一起，“非主流”、“火星文”、游戏界面、单机游戏配乐般的歌曲充斥在这个网站上，有一种打开了某个潘多拉魔盒，妖魔鬼怪喷薄而出的震惊感。

提示表明：一切下划线词语都是可以点击的，地图上的放大镜图标和地点图标也是可点击的。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疯狂寻找并点击这些超链接，看看每一个可点击的内容都会通向哪里。有时是一首诗，有时是一个故事，有时是用火星文写成的一段叙述，有时是一个外网的视频，有时是一篇不知名作者的博客文章，有时是又一个超链接……我先后几次试图穷尽这些超链接，就像要看遍一个巨大迷宫里的所有角落。我不知道我最终是否成功，因为在几乎不过大脑的疯狂点击中，我已经记不得究竟哪些是我抵达过的。而随着这个网站的建立，孙晓星和主创先后几次拓展丰富了网站的内容和超链接，如果他们想，甚至可以永无止境地拓展下去。

在这种疯狂点击下，超文本戏剧（Hybertext Theatre）所属的赛博戏剧（Cyber Theatre）不同于实体剧场的一种观剧体验被呈现了出来。在实体剧场内，观看的进度和时间是一致的。而在赛博剧场里，观看的进度取决于鼠标划过和点击的速度，凝视或者一闪而过，都是屏幕这边可以随时更改的选择。而只要我想，我可以重复观看某些内容，重复体会点击的快感，不按照网页上的一、二、三幕安排，随意从一个地方跳到另一个地方，甚至一上来直接拉到最下面去看主创表。

在接触www.zhelishifengexian.org的最初，我的行为更像怀有小小恶意的游戏，在这个狂欢化的网站上到处乱窜，去触摸每一个极致的边界。

在满足了好奇心和好胜心之后，我停止了穷尽超链接的游戏，开始真正凝视《分割线》这部作品。《分割线》并没有试图讲述某个故事，它的创作方式类似于记录戏剧，许多素材都有真实题材为源头，甚至最后指向实际存在的内容。

关于超文本剧场这一形式的感受与阐释已经太多，孙晓星自己也就这一点进行过多番“普及”式的写作和讲述。在评论与定性这一方面，理论永远滞后于作品。观望与聆听是常态，批评与肯定都需要勇气，这也是《分割线》必须面对的困境。

这篇评论的重点则放在《分割线》对素材的选择上。第一幕《C.K.沉珂的碎片化幽灵》是一个著名的网络形象“C.K.沉珂”的聊天记录。聊天双方从疏离到回忆再到亲密的关系以网络对话夹杂着二次元图片的方式被呈现出来。第二幕《LOL国》把在场性往前推进了一步，网络游戏成为情侣谈恋爱的主要约会，所有的精神恋爱行为都是通过游戏发生的，网络游戏成为爱情的原因和唯一的约会圣地。第三幕《鬼畜人间》充斥着无意义无厘头的各式符号，孙晓星造了一个网络版的噪音垃圾广场。这三份主要素材以及其中无数超链接抵达的文本或外部场域，共同构建了网络一代的青少年时期。

2000年左右，家庭电话线拨号的互联网在办公室及家庭中普及，这一新鲜媒介带来的快速、廉价、去距离的交流迅速为人所迷恋，论坛、聊天室和聊天软件如火如荼。比起通讯和信息功能，当时的人们更倾向于把网络当作情感的另一个出口，交流的欲望远远大于求知的欲望。

如果试图以时间为划分的话，1985年以后出生的群体对互联网的感觉是与85前不太一样的。他们的成长刚好和互联网的成长同步，从他们开始接纳这个世界，互联网就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了。或者说，互联网就是他们生活的所在之一。随之而来的网络游戏和网络狂欢，更是这一代人无法脱离的日常陪伴。“C.K.沉珂”曾是85后互联网青少年中流行的一个形象，这个形象如今变成碎片散落网络各处，她和类似她的许多青少年在互联网上把自己打造成“性格鲜明”的符号，这些符号与线下的他们可以差别很大。他们在网络上用的是与生活中截然不同的语言和行为方式，以致于不能说网络上的他们只是现实中他们的虚拟化。很难说清线上和线下究竟哪一重生活更接近真实，或者都是真实。这种有意识的自我打造，已经是一种表演。

孙晓星生于1986年，我生于1988年，我们都在跟互联网共生的一代人之中。“C.K.沉珂”是让孙晓星印象深刻的网络符号，他有感而发创作出的《C.K.沉珂的碎片化幽灵》击中了我。它让我，以及很多同龄人想起自己青春期时通过网络获得的交流和陪伴。没有兄弟姐妹的我们把自己塑造成家长和老师看不到的另外一副样子，在网络上寻找同类。整个《分割线》都布满了曾被主流人群嘲笑的“非主流”装扮、不会好好说话的“火星文”以及对网络游戏的沉迷，这些本该获得中性评价的亚文化都是这代人试图确立独特的自我意识而通过互联网形成的生活方式。

从这一点上说，《分割线》帮助85后找了独属于他们的青春记忆。因此这个作品对这个特定人群有别样的含义，不仅仅是一个创新的、猎奇的赛博戏剧，而是为这代人不被人理解和接纳的青春立传。

《分割线》是今年南锣鼓巷戏剧节的一部作品。如今，南锣鼓巷戏剧节已经落下帷幕，《分割线》是戏剧节里演出时间最长、场次最多、观看人数最多的作品。并且，仍然在上演。

能说这是赛博戏剧（赛博空间Cyberspace是哲学和计算机领域中的一个抽象概念，指在计算机以及计算机网络里的虚拟现实）相较实体剧场的胜利吗？至少是一种优势。

互联网一直被定性为“虚拟世界”，所谓的虚拟指不可触碰，因此与可触碰的现实有所区分。然而当一切智力活动和精神生活都在线上完成，线下生活仅限于不得不靠肉身完成的吃喝拉撒，还能说互联网只是个虚拟世界吗？《分割线》让人重新思考这个问题。这样一个作品，完成了时空的推进，内容的表演，完成了观众与剧场共时共地的发生，那就是戏剧。真实的、和精神碰撞的，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