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幕板损坏以后
2015-10-19张斌璐
张斌璐
阿索尔·富加德的戏剧在中国剧院里的出现,像奇迹的突然降临一样令人防不胜防。此前,这个名字零星地出现在汉语的各种文献里,和非洲的神秘文化一样,人们不断风闻他的存在,却从不曾眼见为实。伴随着关于他的各种传说,包括“南非的灵魂人物、最有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或者和平奖的南非人、南非的国宝级剧作家、世界上最著名的编剧……”等各类如雷贯耳的头衔,对一个文学或戏剧爱好者来说,无疑是充满诱惑的。这些极高的评价事实上提供了一种暗示,仿佛对他不了解会随时转化成某些不可容忍的缺憾或者罪恶。在汉语世界中,我们几乎找不到富加德的任何剧作的译本,在剧场里也不见踪影。直到如今,这个传说带着他的戏剧真的来临了。
和很多梦想的成真一样,这个消息令人有些振奋,也带有些沮丧。我们或许会得到一个卓越的奖赏,但同时也失去了一个使人神往的传说。在箱剧场里,人们有幸目睹了被誉为南非国宝级的作品,和这个遥远的国度建立了一丝微妙的联系。观众们被告知,富加德最有名的剧场叫做“巨蛇剧团”,建立在一个废弃的蛇窟之中。他像一个出山的隐士,从奇诡的岩穴中走出,练就了一身武功绝学。从蛇窟里走出的戏剧,就跟蛇一样敏锐、狠毒,并伴随着强烈的诱惑。而上海的箱剧场由废弃的集装箱组成,试图成为在中国的蛇穴同构物,观众在剧场内影影绰绰的身影,反而成为了无数伺机而动的戏剧毒蛇,时刻期待着捕食垂涎已久的猎物。
在戏剧《我的孩子们!我的非洲!》开场之前,剧场内发生了一场故障。原本计划为英文戏剧添加翻译字幕的屏幕显示成了一堆乱码,这意味着只有通晓英语的观众才能够有机会全面理解戏剧的内容,同时反倒使戏剧的呈现更增添了一层纯粹性。不懂英语的观众们窃窃私语,彼此交头接耳地猜测着戏剧的内容,像极了洞穴中毒蛇的蠢蠢欲动。
没有了字幕,观众被分成了两种人。一类熟练操持英语,在戏剧的进行中毫无蔽障地走进走出,他们足以理解戏剧的情节,理解剧中人的情感与冲突,他们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沉默着,却享用着戏剧所带来的一切福祉。但第二类就不一样了,他们感到局促不安,他们能感到在舞台上似乎发生着什么,开心愤怒,或生或死,但他们无法进入那个英语的世界,他们在戏剧的边缘,巴望着能够在戏剧中得到一鳞半爪的通行许可。你看,翻译字幕就是如此重要,顿时在剧场里区分出了截然不同的观众边界。
这个边界的出现,是不是很熟悉?这不正是戏里关于白人和黑人的故事吗?
南非的种族问题广为人知,又离我们无比遥远。白人生活优越,格调优雅,在文明社会的各个领域都游走自如,占有了整个社会的知识阐释权,心安理得地享有文明社会所给予他们的一切;但黑人就不同了,他们生活在城市的边境,节奏混乱,饱经歧视,丧失语言,丧失国度,而更重要的在于,他们丧失阐释权,他们只有被阐释的份。戏剧的节奏,正是在这样的差异背景下逐步进行。剧中黑人教师似乎是一个调和式的存在,他反对暴力式的抗议,期待将他的黑人学生培养为优秀的知识分子。他对双方各具有同情心,就好像是那道翻译字幕。字幕的存在,看似解决了双方的冲突,填补了二者之间的鸿沟,然而字幕一旦损坏,则冲突不可避免地爆发起来。作者富加德告诉人们,黑人教师必须死。
是的,必须死。当背景响起枪声,他逐渐匍匐在舞台中央时,没有任何语言,也不需要语言。无论是懂得英语的观众,还是台下始终茫然无措的人们,都能够清晰地知道:他已经死了。在死亡面前,在身体面前,才是人们之间面对冲突的真实方式,这并不是一个理性中心的话语方式所足以调解的问题。黑人教师是一个温和的孔子信徒,这或许是巧合。他反复强调自己对孔子,对于东方式温情的热爱,他愿意将自己的生活与生命付诸内心的平静。因而,他信任教育的力量足以解决种族之间的鸿沟。作者富加德的妙处在于,在种族问题上采取折衷主义的看法这一观点恰恰是由一名黑人来说出。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并不是偶然的设计,而是精心的安排。当人们将种族问题简化成白加黑的对立形式时,实际上忽略了其中更为繁冗的冲突和问题。
整部戏形式简单,仅由三名演员来完成,而他们所扮演的三个角色分别呈现出了南非种族问题之间的诸多复杂特点。当白人女生和黑人男生为了英国文学来进行激辩的时候,这究竟意味着另一种文化规训,还是人类共同的精神旨归?三个角色各自拥有篇幅极大的精神独白,而作者并没有期待回答这些问题,但他始终将问题放在舞台之上,留给观众。只不过,这些问题只留给了那些懂得英语的观众。那些在白人世界之外的观众,也就是那些代表着黑人的不通英语的观众们又怎么办?他们仿佛被召唤,却又被疏远。好多人在全剧开始阶段就逐渐退场,以行动来表示对语言边界的抗议,而也有人愿意默默接受这一局面。看来字幕板损坏真是一场戏剧化的事故,让人们从戏内走向真实的剧场。
实际上,富加德所带来的不仅仅是一个关于种族主义的话题。在上海这样一座城市里,要谈论关于黑人和白人之间的种族问题谈何容易。人们能在多大程度上体会种族主义在非洲的严酷现实?我深表怀疑。人们总是从结构上来理解各种差异,却在作为差异的层面上,忽视了各种具体的现实状貌。富加德究竟是带来了一阵伴随着精神冲击的飓风,还是带来了一股都市小清新的微风?南非种族主义问题在当地的严酷现实,会博得上海都市观众的神经震颤,还是换取另一种中产阶级戏剧趣味的舒适享受呢?在我看来,假如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字幕损坏,整部戏剧的戏剧感反而会大打折扣。人们会更多地去谈论这是一部“好的戏剧”或是“坏的戏剧”,很精彩或是很无趣,而南非的种族主义状貌的戏剧化呈现,难道仅仅在于关于戏剧优劣的卡布奇诺式言说吗?
黑人教师必须死,温情主义必须死,翻译字幕必须要损坏,卡布奇诺必须要泼洒,这才是赤裸裸的现实。黑人的抗争是现实的抗争,白人的捍卫也是具体的捍卫,这一切只有在身体,在感官的直接性上才能激发人们的生命活力。对于今天的都市戏剧而言,人们不欠缺任何先锋激进的思想,在戏剧史的大学课本上,也遍布着各种精彩纷呈的理念学说,然而人们的现实身躯日趋沉重,感官也变得一天比一天麻木。假如这一切确实是难以挽救的现实,那么在无数伟大卓越的戏剧家名单之后,即使再加上一个南非的富加德,真的很重要吗?
在整部戏上演的过程中,一名黑人女鼓手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舞台,偶尔击打着手鼓,节奏沉重有力。她神情漠然,只有手上的鼓点不断持续着,寻找整部戏剧的节奏。这声音仿佛超越语言、超越空间、超越肤色,仿佛试图唤醒某种沉睡的共同记忆。实际上,这名女鼓手给我留下的记忆,比谁都要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