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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诗学与科学方法

2015-10-17梅运生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科学方法诗学梁启超

梅运生

关键词: 梁启超;诗学;科学方法

摘要: 梁启超的诗学研究取得了卓越的成就,这与其对方法论的重视、研究与运用分不开的。梁氏的研究方法大体分为三种类型:一是重视继承与改进传统的训诂法和考证法方法。二是积极主张引进与改造西方的研究方法,借重西方的科学精神,来改变我国传统的学术研究中经常出现的笼统、武断、虚伪、因袭等弊病。主要表现在用西方的形式逻辑归纳法来整理和总结乾嘉学派的训诂法和考证法,使之具有很强的思辨性,从而丰富和发展传统的治学方法,运用当时风行于西方的文艺心理学、心理分析法、进化论、因果律、比较法以及归纳演绎法等,赋予研究对象以新意义和新价值。三是方法的创新,核心点就是科学精神,即求得真材料、揭示研究对象真相的“求真”精神。

中图分类号: I 207.22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10012435(2015)05052908

在中国近代史上,梁启超是政治上的风云人物,也是一位著作等身的学者。他在学术上所取得的成就,是与对方法论的重视、研究与运用分不开的。他是传统方法的发扬者,也是西方科学方法的率先提倡者。梁氏重视方法论,首先集中于研究史学,同时也运用于传统诗学,成效很好,成绩卓著。我们知道,梁氏的国学基础原是很深厚的,对风行于有清一代的训诂和考证的方法,从小就很熟悉,运用也很自如。但是当他发现欧美学界所运用的各种科学方法对治学有很大价值时,便提出学术研究也要“变法维新”,特别是后期在西游欧美之后,更是不遗余力地提倡运用科学方法。所以他后期的学术成果更丰硕,无论是数量上或质量上都远远超越前期。梁氏在方法论问题上的理论探讨和实践经验,是一笔很丰厚的遗产,值得我们认真开发和研究,他的不倦的探索精神和成败得失之处,对于我们今天革新传统诗学研究的方法,也能提供有益的启示。

一、对科学方法的重视与界定

梁启超对研究方法问题的重视与强调,在中国近代甚至上溯到古代的学者中,都是极其罕见的。他的《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历史统计学》《治国学的两条大路》《东南大学课毕告别辞》《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重要问题》等,都是方法论的专著。他的《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就是运用新的研究方法,系统地研究传统诗学的一部迥异于前人的诗论专著,在诗歌的表情方法上,作了新的分类,别开一新生面。而《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要籍解题及其读法》以及《屈原研究》《情圣杜甫》《晚清两大家诗钞题辞》等论著,其中有运用改善了的传统方法,有运用刚刚从西方输入的新方法,从而得出一些新的结论。梁启超在学术研究上能言前人之所未言,从许多旧的材料中阐发出新的意义,除了博学和观念更新外,还有很重要的一条,就是重视运用和更新治学方法。孔子所说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语·卫灵公》)两句话,经常被他引用,几乎成为他谈治学经验的口头禅。“器”是什么?就是治学方法,“利其器”,就是要不断地改善方法,创新方法,使之具有科学性,这是科学研究能出新成果的先决条件。在梁启超看来,“事”与“器”,学问和方法两者的关系是后者决定前者,前者有赖于后者。在《东南大学课毕告别辞》一文中,梁氏对此作了很有说服力的阐述,他说:知识是前人运用他们的方法研究出的成果,检验知识和发展知识也要靠改进和更新方法,只重视知识而忽视方法,那就要受前人的局限,永远不能超越前人,“我想亦只叫诸君知道我自己做学问的方法”,“必要寻着这个做学问的方法,乃能事半功倍。真正做学问,乃是找着方法去自求”。他还很风趣地引用旧小说中关于吕纯阳点石成金的成语故事作比喻加以说明:“我不要你点成了的金块,我是要你那点金的指头,因为有了这指头,便可以自由点用。”“所以很盼诸君,要得着这个点石成金的指头——做学的方法——那么,以后才可以自由探讨,并可以辨正师傅的是否。”[1]8梁启超在治学中就是得益于这个点石成金的指头,他用以教人的也就是让后学训练自己的指头,使之点石成金。

那么什么样的指头才能点石成金呢?换言之,什么样的方法才是科学的方法呢?方法当否在于科学性,在于有无科学精神。梁启超在《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一文中,把科学精神作为科学方法内在的特质看待,使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形神合一,赋予科学方法以明确的义界。他说:“有系统之知识,叫做科学。可以教人求得有系统之真知识的方法,叫做科学精神。”[2]3这段话,梁氏分三个层次加以说明:“第一层,求真知识”,“科学所要给我们的,就争—个‘真字”。如何求真?梁氏说:“我们想对于一件事物的性质得有真知灼见,很是不容易。要钻在这件事物里头去研究,要绕着这件事物周围去研究,要跳在这件事物高头去研究”[2]4,从种种不同的视角,运用多种方法,去弄清这件事物的本质属性和个性特征,以达到对这件事物的真知。但这还只是研究工作的第一步,探求事物与事物之间的联系,求得系统的真知识,才算进入到第二个层次。由表层进入深层,梁启超说:“凡做学问,不外两层工夫。第一层,要知道‘如此如此;第二层,要推求为什么‘如此如此。”[3]78怎样才能得知“为什么如此如此”呢?梁氏提出横向联系和竖向联系两条途径,以探求系统的真知识。“横的系统,即指事物的普遍性”,“竖的系统,指事物的因果律”。所谓因果律,“有这件事物,自然会有那件事物;必须有这件事物,才能有那件事物;倘若这件事物有如何如何的变化,那件事物便会有或才能有如何如何的变化,这叫做因果律”。[2]6换成简单的公式,即“有甲必有乙,必有甲才能有乙;于是命甲为乙之因,命乙为甲之果。”[4]3但是因果关系又是很复杂的,不是单线的,而是复线的,是“交光互影”的,“凡一事物之成毁,断不止一个原因,知道甲和乙的关系还不够,又要知道甲和丙、乙、戊……等等关系,原因之中又有原因,想真知道乙和甲的关系,便须先知道乙和庚、庚和辛、辛和壬……等等关系。”[2]6搞清事物间复杂交错的关系。以求得涵盖面较广的系统的真知识,并由此归纳出近真的公例,从中找出规律,作为行为的向导,从已知来推算未知。对某一项目的研究,至此似乎可以暂告一段落,但梁氏的方法论中,还包含有更高的—个层次的要求,即“第三层,可以教人的知识”,“要能‘传与其人”。“传与其人”,并不是指使人接受现成的研究结论,而是教人以艺,传人以器,授人以柄。即使人“承受他如何能研究得此结果之方法”[2]7,别人接受此方法,既可以检验此项研究的结果,以我之矛,攻我之盾;也可以应用此方法于他项研究。

以上三点,就是梁启超赋予科学方法一词的主要内涵,也是他方法论的主要的理论框架。从中可见梁氏的方法论,是一个层次分明、步骤清楚、严密周到、有迹可寻的理论系统。梁启超就是应用这付理论框架,从事于多项学科和多种项目的研究,同时他又采用改善和创新了许多具体方法,充实和丰富了这付理论框架的内容,从而在学术活动中,获得新成绩,开创出新局面。

二、对传统方法的运用与改进

梁启超说:“人类知识进步,乃是要后人超过前人。后人应用前人的治学方法,而复从旧方法中,开发出新方法来。方法一天一天的增多,便一天一天的改善,拿着改善的新方法去治学,自然会优于前代。”[1]9纵观梁氏在科研中运用方法的事例,大体可分为三种类型:一是对传统方法的应用与改进,二是引进与改造西方的研究方法,三是方法的创新。

现先就第一种类型说,梁氏对于以辨伪存真为要务的传统的训诂法和考证法,是极为重视的,是充分予以肯定的并尽力发挥其效能。所谓训诂法,一是释字义,了解古书字句的确切含意,以便准确无误地运用这些材料;一是注事实,可以和原著材料互相发明。所谓考证法,主要应用于材料上的广搜博考,求异同,辨真伪,并在这些材料上归纳推理以求其真。后者被梁氏称之为归纳考证法,尤为他所重视,评价极高:“清儒辨伪工作之可贵者,不在其所辨出之成绩,而在其能发明辨伪方法而善于运用。”“其辨伪程序常用客观的细密检查。”[5]249梁氏在《清代学术概论》中,也着重从方法论的角度,肯定乾嘉学派的治学成就:“清儒之治学,纯用归纳法,纯用科学精神。”其归纳考证的程序是:“第一步,必先留心观察事物,觑出某点某点有应特别注意之价值。第二步,既注意于一事项,则凡与此事项同类者或相关者,皆罗列比较以研究之。第三步,比较研究的结果,立出自己一种意见。第四步,根据此意见,更从正面旁面反面博求证据,证据备则泐为定说,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6]45梁启超之所以如此重视乾嘉学派训诂和考证的方法,是因为这种方法有助于求得真事实。有助于尽可能地占有最可靠的材料,而一切科学的评价和判断,都是建立在全面而又很可靠的材料的基础上。梁氏研究某项专题,一般都是分两步走的:一是求得真事实,一是予以新意义和评出新价值。即材料求其真,评价求其新。而材料的搜集、整理和甄别,正是乾嘉学派之所长,运用和改善清儒的考证的方法,就是梁氏求真的主要手段,所以他在《中国历史研究法》及其《补编》二书中,称自己的研究方法是“纯为前清乾嘉诸老之严格的考证法,亦即近代科学家所应用之归纳研究法也”[7]80。事实上,清儒的训诂法和考证法并不等于近代科学家所应用的归纳研究法,而是梁氏运用了形式逻辑之归纳法。整理和总结了乾嘉学派方法论的精华,批判和摈弃其弊病(如为考证而考证、胶固、盲从、偏狭、好排斥异己等),成为符合科学精神的新的考证方法。梁氏运用了已经改善了的新的考证方法,研究历史,研究文学,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他创立了辨伪书的十二条标准,辨伪事的七条标准和验证真书的六条标准等,大大丰富和发展了乾嘉学派的考证方法,这些辨伪存真的具体方法,至今对我们仍有参考与使用价值。

对于传统诗学的研究,梁启超也是采用这种被他改造过的新的考证法,求得新材料,作为进一步研究和下判断的依据。如《屈原研究》从屈原的作品中的材料,考证屈原放逐后到过哪些地方。从《涉江》中含有纪行性的诗句,推论屈原在衡山度过较长时间的流放生活,从而对“峻高蔽目”“霰雪无垠”之类的诗句的解释,就有较为可靠的依据。又如对屈原作品的篇目考查,东汉的王逸和西汉的司马迁意见就不一致,司马迁认为《招魂》是屈原的作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而王逸则认定是宋玉之所作,梁启超依据验真书的第六条标准和证伪书的第十条标准,判定《招魂》为屈原之所作,至今持反对意见的人,也很难提出有力的反证,而这篇重要的作品,无论是研究屈原或宋玉,都有很大的价值,又如《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一文,对《古诗十九首》作者和时代的考证,可谓证据充分,推理严密,前无古人,其结论为现代学者所接受,成为研究《古诗》乃至五言诗史的重要依据。

总之,乾嘉学派所创立的考证方法,经梁启超用科学的精神和思辨的形式,加以整理、归纳、批判、吸收,扬弃其弊病,吸取其精英,使之系统化、理论化,成为求真的很有力的不可或缺的武器。

三、引进与改造西方的研究方法

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也是一个“开放的时代”,随着闭关自守的状态被打破,西方的科学和学术文化思想,也大量地不断地涌了进来。欧游后的梁启超,在学术活动中,本以国学研究为己任,但对西方的科学方法,并未采取抵制和排斥的态度,而是积极主张输入和提倡,在自己的研究工作中,有选择地加以改造和运用。1919年,他在《欧游心影录节录》中就写道:“要发挥我们的文化,非借他们的文化做途径不可。因为他们研究的方法,实在精密”。“要用那西洋人研究学问的方法去研究他,得他的真相。”[8]86尔后在《治国学的两条大路》一文中又说:“我们家里头这些史料(指经、史、子、集各类书籍),真算得世界第一个丰富矿穴。从前仅用土法开采,采不出什么来;现在我们懂得西法了,从外国运来许多开矿机器了。这种机器是什么?是科学方法。我们只要把这种方法运用得精密巧妙而且耐烦,自然会将这学术界无尽藏的富源开发出来,不独对得起先人,而且可以替世界人类恢复许多公共产业。”[9]111。

近百年来,西方由于科学技术的进步,求实的探求究竟的科学精神以及与此相表里的科学方法也盛行起来,并渗透到社会科学研究领域内,使社会科学各门类也相继成为独立的学科。梁氏认为,这种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正是我们学术研究中需要吸取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借重西方的科学精神,来改变我国传统的学术研究中经常出现的笼统、武断、虚伪、因袭等等的弊病。“想救这病,除了提倡科学精神外,没有第二剂良药了。”[2]8梁启超虽然对我们某些不正的学风提出了尖锐批评,并积极主张输入西方的科学思想和科学方法,但同时他也反对沉醉西风,盲目崇拜,以桃代李和全盘西化。他说:西方“思潮内容丰富,种种方面可供参考。虽然,研究只管研究,盲从却不可盲从,须如老吏断狱一般,无论中外古今何种学说,总拿他做供词证词,助我的判断,不能把判断权径让给他。”[8]28所谓只能作供词证词用而不能作判词用,就是说西方的某些理论框架和具体方法不能代替结论,结论还必须依据我们的材料,切实研究和分析研究的问题,才能得出。这就是说,必须以研究我国的学术文化问题为立足点来研究西方的方法论。不仅如此,梁氏还进一步指出,两种文化思想的结合,起着一种化合作用,产生一种新质,能促进整个文化思想的发展,对全人类都有利,并非是那一方得利,而是互补互利。所以他要求中国人不要忘记自己对世界文明的大责任,“什么责任呢?是拿西洋的文明来扩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补助西洋的文明,叫他化合起来成一种新文明”,“叫人类全体都得着他好处”。[8]35这些论述,都是相当深刻的,是很有道理的。他后期积极主张输入西方的科学精神来研究本国的学术文化的具体问题,正是基于这一点。

梁启超运用与改造西方的科学方法,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用西方的形式逻辑的归纳法,来整理和总结乾嘉学派的训诂法和考证法,使之成为思辨性很强的新的考证法,从而丰富和发展了传统的治学方法,如上文所述。二是运用了当时风行于西方的文艺心理学、心理分析法、进化论、因果律、比较法以及归纳演绎法等等,给研究的命题、范畴以新的评价,赋予新意义和新价值。譬如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西方的进化论和心理学很时髦,很风行,这两门科学研究的成果和他们使用的方法,也被广泛地运用到社会科学各门类中来。美国的占晤士(今译詹姆斯)和法国的格柏森把心理学研究和进化论结合起来,创立了“人格唯心论”和“直觉创化论”学说,一则从人的心灵、品格和意力说明人格对环境的影响和环境对人格的制约;一则从人的心力即情感和意志的自由流转和变化来说明社会的实相。两者都强调人的主观心理因素对社会的发展和变化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社会历史的变化是受人格的影响和直觉的创化,他们都是主观唯心论者,是社会达尔文主义另一种学派,但他们对心理因素的分析确实是很深刻的。欧游后的梁启超,受此两家的影响很大,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就提出了历史都是“人类心理所构成”,必须“深入心理之奥”才能发现历史真相的见解。他用以研究“史迹集团”的八项具体方法,其中有五项都是用来研究历史上的重要人物(包括英雄人物和元凶巨猾)以及人物集团、党派和社会心理。对历史上主要人物的心理分析,特别是对人物集团、党派和全社会共同心理因素的分析,来说明历史上某些事件的成因和影响,确实能揭示出某些问题的部分真相,避免了机械唯物论所容易产生的一些差错,但是不分析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情况和他的决定作用,就很难揭示事情的实质,不是在重大的疑难问题面前却步,就是陷于自相矛盾的困境。

同样,在诗学研究中,如对屈原和杜甫的研究,也着重研究他们的情感、他们的人格以及人格和情感的艺术表观,以此来评价他们诗歌的意义和价值。梁氏认为“极高寒的理想”和“极热烈的感情”是屈原头脑中所含有的两种矛盾原素,体现了屈原的人格,而《山鬼》一篇则是用象征的笔法表现他人格的作品。屈原的人格,和当时楚国恶社会不相容,他既不能放弃理想,降低人格,迁就恶社会;又无法摆脱极强烈的爱祖国和同情人民的情感,超脱社会,超脱于观实,于是拿着性命和恶社会斗,最后力竭而自杀。在《要籍解题及其读法》一书中,对屈原的研究作了如下的小结:“彼之自杀实其个性最猛烈最纯洁之全部表观,非有此奇特之个性,不能产生此文学;亦惟以最后一死,能使人格与文学永不死也。”[10]80这就是屈赋价值之所在,这是用新的方法对屈赋研究所得出的结论。

人格和情感是心理学的两个重要的范畴,人格是相对稳定的比较隐蔽的心理特质,而情感则是流动着的经常变化比较外露的心理因素,人格派生出情感,情感体现着人格。从人格和情感等主体因素入手研究文学的特质和内涵,不失为一条重要途径。在《屈原研究》中,作者对屈原的基本的人格、个性和表现出的情感,把握得比较准,并且密切地联系作品进行剖析,所以时有精到的见解和能使人首肯的评价。但是对屈原人格的形成和情感的产生,则无法说明其原委,只好归之于情感的神秘性和人格的偶然性作无力的解答了。《情圣杜甫》也是从情感和人格入手来研究杜诗的价值,说杜甫的情感“是极丰富的,极真实的,极深刻的”,将他的徽号从“诗圣”易为“情圣”。说《佳人》一诗是杜甫人格的象征人格的写照:“这位佳人,身分是非常名贵的,境遇是非常可怜的,情绪是非常温厚的,性格是非常高亢的,这便是他本人自己的写照。”[11]39但是杜诗中所表观出来的那种广阔深沉的爱憎情感和对人生的执着与追求,是很难和这位独善其身、遗世独立的绝代佳人的人格相契合的。显然,杜甫的人格还另有特质在,这篇文章的成功之处在于写杜诗情感的内容、性质及表情方法的熟练和多样,以此评价出杜诗的价值。总之,这两篇作家专论都尝试着从一个新的视角,接受与运用了一种新的观念和方法来研究中国古典诗歌的美感特性和审美价值,具有创新意义。

运用西方心理学研究的丰富成果和研究方法,从创作的主体入手来揭示中国传统诗歌的抒情特点和审美意义,建立了以“情感”说为中心的审美理论和真、善、美相结台的审美尺度,是梁启超后期诗学研究中的中心论题,拟另文予以评述。这里还须指出的是移植西方的文艺心理学于传统诗学,在我国文论界,梁启超是极少数的先行者之一,他的探索和创新精神以及辛苦耕耘所取得的成果,至今仍然值得我们重视、研究和予以总结。

除进化论和心理学的方法外,梁启超还广泛地运用了比较的方法,“同中观异”与“异中观同”;引进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方法区分中国诗歌情感的性质和表情的特点;援引佛经里的因缘果报的理论,从多层次多侧面来阐述因果律中错综复杂的关系等等,都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当然,梁启超对待西方的学术观念和研究方法,并不全是吸收和运用,也有批判、剔除和扬弃,如社会达尔文主义学说,生存竞争、弱肉强食的理论,他认为这是帝国主义和强权主义者的理论,不能促进社会和文学的发展,只能带来更大的恶果,是非科学的,是不可取的。

四、方法上的创新

梁启超在学术研究中,不但运用和改善了传统的方法,引进和改造了西方的研究方法,还不断地根据研究的需要,在方法上进行创新,此即所谓“复从旧方法中,开发出新方法来”。例如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他提出一个划分“史迹集团”(近似旧史中纪事本末法)的方法,来研究某一重要事件的来龙去脉因缘果报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从而揭示这一事件的实质。这确是一个微观深入的重要方法,是因果律具体应用中的一种创新,是从旧方法开发出来的一种新方法。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曾采用这种方法来研究批评史上的某些专门问题,详细地搜集这—专题前因后果纵横联系种种材料,加以整理归纳和具体论述,显示出这一专题的实相并评论其价值,至今读起来,感到很实在,又很有新意。又如梁启超在《历史统计学》一文中,创立了一种统计研究法,这种方法“是用统计学的法则,拿数目字来整理史料推论史迹”[3]69。他运用了这个方法统计了《汉书》《后汉书》《新唐书》《宋史》《明史》五部正史列传人物的籍贯,写出《历史人物地理分配表》,从而推论出历史人物地理分布上此消彼长的若干规律。梁氏认为这种方法应用面很广,可以应用它研究文化史的各方面的问题,应用这个方法,可以在一个较长的历史阶段中,从一个较大背景上,看出全社会活动变化的全貌,是“观其大较”的宏观的研究方法,“实为‘求共之绝妙法门”。这种宏观的研究方法,在我们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的研究中,也是可以适用的。

这里需要着重评介的是梁氏在传统诗学中诗法研究上的创新,《中国韵文里头所表观的情感》是他在传统诗学研究中很有代表性的一部力作。这篇长文章涵盖面很广,从横断面看,囊括了古近体诗、词、骚、赋、乐府、戏曲、歌谣、弹词和骈文等各种以抒情为主的有韵文体,从史的线索看,从先秦的《诗经》《楚辞》一直贯穿到清代的词曲,其诗法研究的基本线索是这样的:诗是表情的工具,是情感的产物,什么样性质的情感,就会采用什么样的表情方法;什么样的表情方法,就会产生什么样的美感作用。依据这个线索,从古往今来抒情而有韵的诗歌中引出大量的诗例,进行归类研究,运用横向比较的方法和归纳的方法,把中国古典诗歌表情的方法分为五大类:即奔迸的表情法、回荡的表情法、含蓄蕴藉的表情法、浪漫派的表情法和写实派的表情法。在大的类别中又从同中观异,区分为若干小类。如回荡的表情法又两分为螺旋式、引曼式、堆叠式和吞咽式四种;含蓄蕴藉的表情法又可分为神韵式、烘托式、写景式和象征式四种;写实派的表情法又可分为全写实派和半写实派两类;而浪漫派的表情法又分为纯浪漫派和非纯浪漫派两类。各大类和归属于大类中的若干小类,都用表情的特征将其严格区分开来。

梁氏的诗法研究,抓住中国古典诗歌的缘情的属性,从区分其不同性质的情感来观察研究其不同的表情方法,从横向联系中比较区分各类表情法的个性特征;从纵向联系中探讨各类表情法的历史成因和发展变化的情况,既力求其真(贴近诗意),又求其博和通(囊括面广和具有普遍性),使其诗法研究能“以少总多”“以浅持博”和“一以贯之”,成为较为完备的理论体系和具有一定的逻辑说服力。梁氏的诗法研究,在传统的诗学里,是很有创造性的。我们知道,传统论诗法的,从《毛诗序》开始,大都以赋、比、兴为旨归,所谓“三义”,历代说诗者都奉为圭臬的。元代杨载尊之为“诗学之正源,法度之准则”[12],那是不能偏离的,影响所及,历代说诗者,大都围绕这三法作文章。此外,还有字法、句法、章法、义法、死法、活法,以及格律、对杖、用典等等,但都是点穴式、象喻式的零星的片断的解说,缺乏理论的系统性和逻辑的思辨性。对诗法的研究能否另辟蹊径,从一个新的角度,作出理论总结呢?这种工作是较为困难的,但确实是很有意义的。梁启超说:“惟自觉用表情法分类以研究旧文学,确是别饶兴味,前人虽间或论及,但未尝为有系统的研究。不揣愚陋,辄欲从此方面引一端绪。”[13]71可见他对此确实别有会心。前人论诗法的,也有不少人重视诗的缘情的素质,如宋代李仲蒙就说过:“诗人之情各有所寓,非先辨于物则不足以考情性。”所以他解释“三义”说:“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尽物也;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情动物也。”(胡寅《与李叔易书》转引)这种解说是颇为圆通的,但仅局限于赋、比、兴,以此来囊括古往今来众多作家众多诗作种种不同的特点,道尽其间言情手法的差别,确实是很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所谓赋而比、比而兴,赋中有比,比中有兴等等等等,就说明,围绕三法转圈,理论上就会陷入窘步不前的困境。梁启超突破了传统诗法研究框框,从中国古典诗歌创作实际出发,总结出种种不同类型的表情方法,从中可以看到哪些方法中国诗人运用得最多最好,哪些方法还须要发扬光大;哪些诗人哪些诗作运用了那种方法,表现出什么样的创作个性,成功的地方和不足之处何在?这些诗人在运用这些方法时,哪些是通哪些是变,哪些是承传,哪些是创新等等。这里既有微观,也有宏观。微观既深入细致,宏观也不蹈空,这些都是梁启超诗法研究上大胆创新结出的丰硕成果。但是梁氏所辟的新的端绪,后人却很少循此途径再继续探索,而“三义”的研究似乎还是一个热门。梁启超经常指出传统的因袭之风的危害,在我们的诗学研究中也应引起重视。

梁启超在总结创新方法的经验时,曾说过一句既简单又很值得玩味的话:“有路便钻。”[3]80是的,为了获得系统的真知识,在方法上既可以走前人已走过的路,也可以披荆斩棘,另辟新径。抱残守缺,是走不出新路,达不到彼岸的。

五、几点启示

梁启超在方法论问题上的理论和实践,既有成功的经验,也有失误的教训;既有另辟新径、成效显著的喜悦,也有踟蹰龃龉、此路不通的烦恼,其成败得失之处,有几点很值得我们深思。

(一)梁启超对方法论的阐释,其核心点就是科学方法要具有科学精神,也就是说,方法要具有科学性。离开了求实求真的科学精神,其方法也是非科学的。梁氏这种重视精神实质的思想,是其来有自的,是有类似的教训的。早在“戊戌变法”前后,青年维新党人夏曾佑、谭嗣同和梁启超等提倡“诗界革命”,当时他们写作新诗,很喜欢搬弄新名词和新典故,“颇喜挦扯新名词以自表异”,“堆积满纸新名词以为革命”,以至于佛经与《新约》的词语与典故络绎纸面。像夏曾佑诗:“冥冥兰陵门,万鬼头如蚁。质多举只手,阳乌为之死。”谭嗣同诗:“一任法田卖人子,独从性海救魂灵。纲伦惨以喀私德,法会盛于巴力门。”语意均非寻常诗家所有,成为无人能解的“新诗”,非作者本人作注,他人“虽十日思之不能索解。”梁氏总结这个教训,就鲜明地提出:“然革命者,当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如果只有形式而无其精神“徒摭拾新学界一二名词”,那只能“骇俗子耳目”[14]41,于事实无所补益。有鉴于此,他在提倡引进和运用西方科学方法时,着重强调科学精神,求科学性而非堆砌自然科学术语,重在求新意切而非重在求新词。他的这些话,至今仍有某种针对性。今天某些运用新方法撰写的文章,也有点“颇喜挦扯新名词以自表异”的味道。络绎笔端的许多语意含混的新词,也是他人“虽十日思之不能索解”。重温梁氏当年的告诫,也许可以避免再蹈覆辙。

(二)梁启超谈科学方法,反复强调“求真”二字。“求真”有两层含意:一是求得真材料,一是揭示被研究事物的真相。真材料是求得真相的基础,“凡做学问,总要在客观正确的事实之上才下判断。”[3]75材料不全面、不可靠,经不起检验,一切判断都失去了依据,结论也就不可靠,借鉴意义更谈不上,用了再多的工夫也是枉用;材料真实可靠,即使判断不正确,别人还可以在这些材料的基础上进行研究,再下判断,所以其材料有独立存在的价值。梁启超重视传统的训诂法和考证法,其意义也就在此。当然,搜集和全面占有了真材料,工夫才用了一半,还须进一步用科学方法揭示其真相,这才算是有系统的真知识。梁氏提倡和运用西方的科学方法,就是“要用那西洋人研究学问的方法去研究他,得他的真相”[8]37。如果不能揭示其真相,显示新意义,那么这些方法本身也就失去了使用意义和使用的价值。这是梁启超方法论理论的精髓,值得我们记取。我们现在有一些运用新方法所写的文章,往往不重视大量搜集材料、验证材料,不愿在这方面下苦工夫,甚至要否定能获取真材料的传统方法,这是背离科学性的。对于西方的新方法,也往往只演绎它的理论框架,不去运用这些理论框架去深入研究具体材料,进行艰苦的学术实践,因而也很难揭示被研究事物的真相,不能予以新意义。评不出新价值,新方法也就失去优越性。“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能善其事,就不能证明其器利,或者说未能善用其器。梁启超学术研究成功的经验证明:我们既不能否定传统的方法,还要善于运用新方法。

(三)方法的采用,要根据研究对象的特点和需要而定。不同的研究对象往往需要采用不同的研究方法;同一对象不同的研究阶段,方法也应有所变换。这些,在梁氏的方法论中,分析得很细致,界划很分明。譬如,求“共业”“共相”,就要跳到事物上面,用鸟瞰式、飞机俯视式的宏观方法;求“异质”“异相”,就要钻到事物里头,用解剖式、显微镜观察式的微观方法,又如,求得真材料,可以用乾嘉学派的辨伪验真的考证法;揭示真面目,予以新意义。求得新价值,则需要用比较法、归纳演绎法、因果律、心理分析法、阐幽发潜法,等等。同是作人物专传,文学家与科学家、政治家所选择的内容与运用的方法不一样,同是作专史,文学史与经济史、文化史,方法也不尽相同。梁氏的《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对此都一一作了阐述和说明。特别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两大门类,研究的方法(尤其是具体应用的方法)更有许多差别。梁启超晚年曾致力于这个问题的研究,写出了《什么是文化》《治国学的两条大路》《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重要问题》《人生观与科学》等文章,探讨了并企图解决自然系和文化系本质的不同,其研究方法也应有别。文献的学问和德性的学问也需要用相应的治学方法等。我们今天也大量引进了西方的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遇到了梁氏当年所遇到的相同的问题,他在这方面的理论探索和具体实践中的经验与教训,都具有借鉴意义。

(四)方法论作为一个科学的范畴,要受观念和观点的影响和制约,这也是事物与事物之间有着普遍联系这一法则的一种具体表观。梁启超在学术实践中对此似乎也有朦胧的感觉:“各时代人心理不同,观察点也随之而异。”[7]72这里所说的“心理”,买际上指的是观念和观点,梁启超在传统史学和诗学研究中,所以能采用许多新方法,另辟新径,别开生面,首先是因为他的观念变化了。譬如他接受了西欧民族、民主革命的新观念,就运用了一些新方法,搜集与整理了从不受人注意的晚明士大夫抗清的事迹,并给予新的评价;他接受了科学这个新观念,赋予科学方法以科学精神的内含,从而建立起新的方法论的理论框架;他接受了西方的文艺美学的新观念,在传统的“尽善尽美”的审美标准中,加入了“真”的美学内容,提出了“真即是美”“真才是美”和“即真即美”的新见解,进而提出了真、善、美相结合的审美的新理想,作为品评传统诗歌美学价值的新尺度。正是由于他接受了这些新观念,所以在学术研究中才产生了与前人不同的新的观点,运用了与前人不同的新方法,并收到了显著的成效。前文已论及,梁氏的思想观念,是属于主观唯心论的范畴,他的方法论也受此影响和制约,因而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局限。譬如在心与物的关系上,他着重强调“心力”的作用,强调人格、意念、动机、情感等心理因素对历史的成因的决定作用,但对人格的形成、意念的产生、动机的由来和情感的出现,却无法作出科学的说明。他想用归纳法、因果律和进化论某些规律来研究历史和文学的一些问题,但这又和他的人格唯心论、直觉创化论发生冲突,使他的某些论述前后矛盾,无法自圆其说。但是他对心理因素的深刻分析,包含了一些很深刻的思想,是前此说诗者所不及的;他的方法论的理论框架和丰富内容,有不少符合科学精神,是值得我们认真研究和加以吸取。

参考文献:

[1]梁启超.东南大学课毕告别辞[M]∥饮冰室合集第5册文集之40.北京:中华书局,1989.

[2]梁启超.科学精神与东西文化[M]∥饮冰室合集第5册文集之39.北京:中华书局,1989.

[3]梁启超.历史统计学[M]∥饮冰室合集第5册文集之39.北京:中华书局,1989.

[4]梁启超.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重要问题[M]∥饮冰室合集第5册文集之40.北京:中华书局,1989.

[5]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饮冰室合集第10册专集之75.北京:中华书局,1989.

[6]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饮冰室合集第8册专集之34.北京:中华书局,1989.

[7]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M]∥饮冰室合集第10册专集之73.北京:中华书局,1989.

[8]梁启超.欧游心影录节录[M]∥饮冰室合集第7册专集之23.北京:中华书局,1989.

[9]梁启超.治国学的两条大路[M]∥饮冰室合集第5册文集之39.北京:中华书局,1989.

[10]梁启超.要籍解题及其读法[M]∥饮冰室合集第9册专集之72.北京:中华书局,1989.

[11]梁启超.情圣杜甫[M]∥饮冰室合集第5册文集之38.北京:中华书局,1989.

[12]杨载.诗法家数[M]∥何文焕.历代诗话: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727.

[13]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M]∥饮冰室合集第4册文集之37.北京:中华书局,1989.

[14]梁启超.饮冰室诗话[M]∥饮冰室合集第5册文集之45.北京:中华书局,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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