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回去的从前
2015-10-14李开杰
李开杰
一
据张惠说,她在读小学时成绩是很好的,当然她的好是一种经过比较后产生的好。张惠小学时在一所厂子弟学校读书,那所厂子弟学校的设备和师资都不是很到位,因此张惠自己也说她当时的成绩好是一种“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的境况。因此张惠一进流水中学的英语重点班这个高手如林的地方便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成绩老是在中等徘徊。为了改变这种境况,张惠曾做过很多努力,可收效甚微。即便如此,她仍然继续战斗,而且越战越勇。
学习成绩并不突出的张惠却让班上那批学习成绩好的同学很敬佩。睿睿的成绩在年级也算拔尖了,可睿睿说每当她看到张惠神情沉稳地坐在座位上,一笔一画写下那些正确率不到百分之四十的答案时,她便仿佛看到一个登山者在一步一踩实地登山。当然,由于张惠的智商不是很高,因此她的登山便显得很艰难,甚至艰难得有些悲壮的感觉。
睿睿曾把她的这种感觉写成作文,题目就是《登山者》。这篇作文老师很喜欢,应该说睿睿的作文老师都很喜欢。老师把作文在评讲课上评讲了,又把它张贴在学习园地的“每月一文”专栏上,让张惠在上面“登”了整整一个月的“山”。
睿睿的作文贴出来后,张惠便找上睿睿和几个成绩好的同学说,睿睿的比喻真是很准确,她把学习也看成登山,只是她的艰难程度简直就像登珠峰一样。她说从这个意义上讲,她最羡慕的就是睿睿等几个成绩好的同学,她说在她的感觉里,那几个同学登珠峰的轻松样子,就像是为了锻炼身体而爬一个小山丘。说到这里,张惠很自卑,她说自己不行,缺氧,雪崩,高原反应,全占了。
二
张惠就这样保持着中不溜秋的成绩,每次走到学校高中部那幢天蓝色大楼下面时,她都要驻足良久。她一直在想,在这幢美丽的大楼里,可有一张木椅是属于自己的?
对于这个县城的每个中学生而言,这幢美丽的蓝色大楼就是一面蓝色的希望之旗。
张惠常常站在高中部的楼下指着六楼的灯光说,那灯光真像那星星,它明明这么贴近可又仿佛那么遥远。
学习得那么艰难的张惠却学习得那么快乐。她常常因为解出了一道并不复杂的题而开心大笑,而那道让她开心大笑的习题,成绩优秀的同学只需要用一种惯性思维就可以轻松解答的。
从张惠的笑声里,同学们也感染了一些学习的快乐。
三
初三年级的下学期刚一开始,年级的气氛便显得有些异常。这种异常的发源地是张惠他们班,准确地说,是他们班的刘宇。
刘宇的爸爸是学校分管教学的副校长,因此他常常用一些情报同张惠这些女同学交换零食吃。女同学们都气愤地把这种交换称为肮脏的交易,可是她们一边骂一边仍然乐此不疲地用自己的奥利奥和子弟薯片去交换那些其实再有两三天就会宣布的消息。女孩永远是好奇的,她们渴望哪怕早一秒钟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
刘宇在吃过了女同学们三盒美登高两袋汾湟雪梅之后,方才神秘地告诉她们,要把开学后的第一次小考作为期末大考一样来重视。他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比期末大考更重要。在女同学们的再三追问下,他才说出学校想把这次考试的成绩作为参考依据,然后分快慢班,然后学校把年级中教学上过硬的老师集中到快班,以确保中考升学率全县第一名。
女孩子们是不知道珍惜秘密的,虽然这个秘密是她们用奥利奥和子弟薯片换来的,可她们还是不知道珍惜和严守它,因此,这个消息很快便让全年级都知道了。这个可怕的消息把全年级都搞得气氛紧张,年级的每一个人都一下子提高了学习积极性,都在认真地上好每一节课,而且在没有老师提醒的情况下,主动回家去翻箱倒柜找出过去的课本和复习资料,把它们重新做一遍。可以说,那段时间是同学们进初中后学习最主动最用心的日子。
全年级的同学们都在用焦急的心情等着这次考试早日来临,同时又希望它永远不要来临。因为在这种时候他们每一个人都感到没有把握可以考进前五十名,能够进入快班。就连睿睿他们几个成绩一直排在前几名的也觉得没有把握。
奇怪的是这次考试却迟迟不来,往年一般是在开学后三周就要进行第一次考试,现在第四周已经完了还没有进行考试。也就是说同学们在焦灼与企盼中度过了整整一个星期,在他们的感觉里这一个星期漫长得犹如一个世纪。
一直到第五周的第三天,第二单元的课程已经学完了,老师才宣布下周考试,并宣布第五周的后三天用来复习准备这次考试。老师的宣布似乎验证了刘宇情报的准确性。对于这种小考,以往老师是从来不给时间复习的,都是随到随考,可这次却给了复习时间,而且一给就是三天。
老师在这之前曾听到过关于分快慢班的说法,老师曾在班上禁止过这种传言,老师把它定性为流言。
四
于是每一个人都在这三天的复习里绷紧了神经。
成绩好的,想用这三天的复习巩固和加强自己的领先地位。而张惠他们这一拨人是最为紧张的一批人。老师对他们的情况做过最形象的比喻,老师说一颗果实挂在树枝上,伸手去摘够不着,差那么一点点,得努力地跳一跳,这一跳也有可能就摘到了果实。
于是张惠他们说这三天里他们都在下蹲下蹲,让自己的这一跳能尽量跳高一些再高一些,争取能摘到那颗果实。那颗睿睿他们也许已经吃腻了的果实,对他们还是充满了诱惑力。
度过了三天紧张万分而又有些不知所措的复习时间,又过了一个没有一点星期天气氛的星期天,这次重要的考试终于来临了。
得负责任地说,那次考试是同学们的学生生活中最不堪回首的一次考试,那次考试使他们每当回想起来便脸红心跳。什么抄书、对答案、递纸条、用手比画ABCD,总之平时零星使用的作弊手段这次来了一个集中展演。
这种作弊开始还是小心翼翼的,后来见老师并没有制止的意思,便越来越大胆,最终到了几乎公开的地步。
老师们也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多几个考上快班,他们一走进教室监考就在那里闭目养神,同学们的行为过于放肆时,他们便干脆去上厕所或者在教室外面溜达。
张惠班上大多数同学在这次考试中都有作弊作为。在这次考试中真正做到成绩真实的,除了睿睿、刘凯等几个成绩拔尖的以外,还有一个就是张惠。
张惠是唯一一个成绩不好却没有作弊的同学。
对张惠在这次作弊狂潮中的良好表现,睿睿说这说明金子还是金子,它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变成黄铜。
这次考试的真实情况通过各种渠道终于传到了校长耳朵里,校长在做了认真细致的调查之后,采取了沉默的态度。但是在一次学校的早会上,校长正式宣布学校根本就没有分快慢班的打算,将来也不准备分快慢班。
同学们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一切又回到了从前。
五
可是张惠却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的从前。张惠说她指的是学习上的从前。她再也无法做到神情沉稳地坐在她的座位上,一笔一画写下那些正确率不到百分之四十的答案,她在写答案时已有一种很明显的焦躁情绪。她仍然在登山,只是步子已经没有过去那么坚实。
她也常常解出一些题,但是却没有因为解出了题而发出欢快的笑声。别说那种真正的开心大笑,就是那种普通的笑容在她脸上也难以看到。
张惠就这样失去了学习的快乐,成天闷闷不乐地坐在她的座位上。她就这样在她的座位上,不欢不乐地坐了两个月,用生性乐观又喜欢比喻的欢欢的话说,她在这两个月里已经老了。
张惠终于无法忍受了,她需要排解,需要倾诉。她说如果再不找人说一说,那么她将被憋坏。
张惠找到了睿睿。
睿睿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女同学们有什么心事都喜欢找她。她们说睿睿长大后最好的职业是当妇联主任。她们说睿睿如果做妇联主任,可以一直往上做,一直做到全国妇联主席。
可睿睿说如果谁再说她适合做妇联主任,那么她将同谁绝交。因为她的志向是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她想做新华社的记者,最好是外派记者,而且最好派到中东去,她喜欢沙漠,那空旷无边炎热无比的沙漠。
张惠找到睿睿,请求睿睿中午在学校吃饭,然后陪她去天池山上坐一会。睿睿中午是在家里吃的,睿睿的家离学校很近。还有,睿睿每天中午是用来学习电脑的,可睿睿想了一会还是点了头。
六
她们一起去学校的饭堂打了饭,然后边吃边慢慢地往学校背后的天池山上走。睿睿是少有在学校吃饭的,她对偶尔一次这样的午餐很有兴趣,食量也不错,还没等到上山她的饭便吃完了。
吃完午饭两人便坐在那厚厚的草坪上对着山下因为俯瞰而显得十分美丽的县城发呆。
秋天的天空洁净如洗,只是偶乐有一朵两朵三朵淡淡的云彩不紧不慢不急不缓地游过天空,像是有谁在用一条洁白的毛巾擦拭一块硕大的蓝色玻璃。
两人坐了好久,张惠终于狠狠心打破了这美好的沉默。
张惠说,自从那次考试以后,她一直心里不舒服,过去一直没找到原因,只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可前几天找到原因了,是因为心里不平衡。她老是想到考试前三天的复习,那几天恰好头痛,那三天的复习就变得特别的艰难,在那几天里她的感觉不是努力地记住那些人名地名,而是在拿一个小铁锤一下一下地把那些东西往脑子里砸,因此一想到那些辛苦而又充实的日日夜夜,她便会想到这次考试,想到那些轻轻松松就考得比自己好的作假的同学,便觉得心里实在有些不平衡。
听完她的话,睿睿很久没有答话。睿睿没有作假,任何一次考试睿睿都不会作假,她不作假也会比大多数作假的人考得好。但她也感到了一种不平衡,在这次考试中,有几个名次同她比较接近的人也作了假,结果这次她的名次便往后挪了好大一截,竟然落到了第六名。这张排名表现在还放在睿睿的书包里,她一直不知道该怎样交给爸爸。
爸爸曾对睿睿说,由于历史的原因,他没能读大学,今后睿睿进大学便多读几年,把他的那几年一并读了。这可见爸爸对睿睿的学习成绩的重视。爸爸是个豁达的人,他对任何事情都看得不大,包括别人认为很大的事情他也往往一笑置之,可对于睿睿的学习,近乎一种无处不在的关注,这种关注使睿睿在学习上不敢有半点闪失。
想到这些,睿睿心里便不舒服。这种不舒服不是因为名次带来的,睿睿历来对名次的看法是只要尽了力就行了。让睿睿不舒服的是这次考试的水分太多。虽然老师说过自从有了考试便有了作弊,正如自从有了法律就有了犯罪一样。虽然睿睿在近十年的求学生涯中也见识过许多作弊,可在她的感觉里从来没有这么大张旗鼓的作弊。
那些因为作弊而把自己的名次排列在睿睿前面的同学开始还有些羞愧,见了睿睿那眼光还有些飘忽躲闪,那神情还有些不好意思,可几天时间在无风无浪中过去后,他们的眼光不再飘忽躲闪,神情也不再惭愧。他们的表情里只剩下高兴,一种因为成功而带来的高兴。面对他们的高兴,睿睿常常产生一种错觉,认为自己也许果真失败了,虽然从读书的第一天起,爸爸就告诉自己读书是一件最不能作假的事情,当然自己坚持了这点,可自己好像真的失败了。
现在张惠的话又勾起了她的这些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的想法。睿睿本来想把自己的不平衡也一股脑儿倾诉出来,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这些想法找不到一个人说。
睿睿第一次发现,有的事,真的只能自己一个人藏在心里,真的无法与人诉说。
于是睿睿对张惠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平衡的原因所在,这就好比登山,大家在山下约好了爬上山去,你按照约定,埋着头吭哧吭哧地往上爬,爬得很累,爬得很苦,可在不注意之间,人家早上去了,一看,原来人家是坐缆车上的山。你想想看,你心里是不是有点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