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小瑶河
2015-10-14梁安早
梁安早
星期天晚自习,班长刘美辰检查人数,发现张瑞丽的座位没人。她问刘怡鱼:“你知道张瑞丽为什么没有到校吗?”
刘怡鱼与张瑞丽是一对在一个村里长大的铁杆姐妹,两人考上这所县重点中学后,爸妈为了让她们安心学习,在城里比邻各租了一套房子做陪读。如果张瑞丽有什么事,她肯定会知道。
学校里近六百名学生,都是来自县域内二十多所乡镇小学的尖子生,大部分学生的父母像刘怡鱼与张瑞丽的爸妈那样,在城里租房子居住。当然,也有一部分有钱的家长在城里买了房子。
在城里拥有一套房子,做一个体面的城里人,是许多家长和他们儿女梦寐以求的事,他们也为这个梦想在努力地奋斗着。
因此,同学们在课后谈论最多的话题是某某同学家在城里买了房子,某某家准备买房子。
刘怡鱼从书包里摸出一张纸条笑着说:“她家在云水瑶买了一套新房子,明天办乔迁喜酒,她帮着爸妈在家里接待客人,已经打电话给老班请了假,瞧,这是她托我捎来的请假条。”
刘怡鱼笑得很灿烂,仿佛明儿办乔迁喜酒的不是张瑞丽家,而是她自家。事实上,她家的确也在城里看中了一套房子,并交了首付。只不过,所买的房子不是在云水瑶,也不是新房子,而是位于老城区的一套二手房。
县报、电视台每天都在铺天盖地做着“一窗山水一窗花,疑似仙境瑶池来——云水瑶”的地产广告,伴随着广告语出现的画面是一个有山有水的大花园,篱笆墙上缠绕着四季常绿的藤本植物,花园里坐落着一排排古色古香的欧式建筑。
这里的房价在这座小城最为昂贵,要买一套房子,至少得八十万。
尽管班上一部分同学已经来了一个华丽的转身,由乡下人成为城里人,但他们得知事实的真相后,还是忍不住发出“哇”的惊叹声。
刘美辰也笑了,但笑得很不自然,里面掺杂着羡慕和忌妒。
她是班上第一个成为城里人的人,这种身份的转变,使她成为众人艳羡的对象,身边聚集了不少忠实的“粉丝”,俨然成了颐指气使的大明星。可以说,她能坐上班长的宝座,是与她这种身份的转变离不开的。
刘美辰有种不祥的预感,围绕在身边的那批“粉丝”会很快背离自己,投入张瑞丽的怀抱。“人真势利啊!”她在心里哀叹着。
刘怡鱼说完之后,扭头看了一眼坐在左边最靠里最后一个座位上的兰水妹。她抿着嘴,两边的嘴角稍稍往上扬了扬,算是在笑。
自从她来到这个班后,同学们很少见她大声说话,或咧嘴大笑。她总是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那个地方,原本是属于调皮的男生们的地盘。
班上没有人知道老班王老师为什么要将她安排在那儿,或许是觉得她的成绩与其他同学来比,并不那么出众。是的,她的成绩在班上一向处于下游,这在班上的众女生中,是绝无仅有的。也许,是因为她太安静了,像一枚楔子插在那儿,能起到带头作用。
尽管这样,她却是同学们,特别是女生关注、调侃的对象。
这不仅仅因为她永远把头发简简单单往脑后一拢、一扎,束成一个或歪在一边,或正的马尾,与其他女生那清新、纯美的斜刘海中长碎发相比,显得那么落伍,那么寒酸,整个人看起来像她的名字一样,土里吧唧的。而且,她说她家会拥有一座无与伦比的豪华新房子。
兰水妹来自县内最偏远最落后的一个小乡,据说,她的家居住在苍茫连绵的大瑶山中。
兰水妹到这所中学上学后,她的爸妈也到城里来居住。只不过,他们居住的地方在西边的城乡结合部。那儿并不太适宜居住,环境太糟糕了,各种木材加工厂、大理石厂、化工厂林立,锯木头、石头时发出的声音刺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刺鼻气味。而且,听说那个地方的治安不太好,经常会发生一些案件。
因此,班上的同学几乎不去那儿。
大约是兰水妹知道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好,或是长相不出众,成绩也不理想,心里很自卑,无论是上学、放学回家,还是在学校,她都是独来独往。
很多时候,兰水妹坐在操场边那棵桂花树下的石凳上,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操场上吵闹的同学们。
虽然自卑造成兰水妹性格上的孤僻,却并不妨碍班上一些女孩子经常找她说话,尤其是刘怡鱼和张瑞丽。
这始于刘美辰家举办乔迁喜酒的第二天。
那是九月里一天的早上,阳光明媚,大朵大朵白的、粉红的、紫红的木槿花开得奔放而热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醉人的芳香。
刘怡鱼和张瑞丽并排走在上学的路上,她们使劲地翕动着鼻翼,贪婪地享受这醉人的芳香。当她们穿过那条繁华的商业大道拐上去学校幽静的小路时,看到前面有几个班上的女生围成一圈儿,在那儿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呵,是怡鱼和瑞丽呀,快过来一起分享美辰的喜悦。”有个女生发现了她俩,向她们招着手。
刘美辰站在人圈中,穿着一套粉红色的连衣裙,本来皮肤白皙的她,在裙子颜色的映衬下,配以刚做过的头发,像一朵盛开的花儿,娇艳极了。
“怡鱼,瑞丽,早上好!来,吃糖。”刘美辰一边热情地招呼着,一边从书包抓出一把糖果递给她俩。
尽管刘美辰早就向每一位同学多次描述过她家的新房子,可是大家还是那样七嘴八舌饶有兴趣讨论着。
这时候,兰水妹走了过来。她看到这群兴高采烈的女生,停下来犹豫了一下,还是迈开了脚步,只不过迈得又急又快,还将脑袋勾得低低的,似乎想避开这群女生。
就在她准备擦身而过时,刘怡鱼叫住了她:“水妹,上课时间还早着呢,分享一下美辰的喜悦吧。”
兰水妹只好停下脚步,静静听着大家的讨论。
大家的热情还是那么高涨,只不过转移了话题,向同伴构想着自己未来在城里的新房子。
忽然,兰水妹碰了一下刘怡鱼的胳膊,轻声说了一句话。
“什么?你家会拥有一座漂亮的,带有一个大大院子的新房子?”刘怡鱼用惊讶的目光盯着她,提高声音问道。
所有的女孩都停止了讨论。
兰水妹犹豫了一下,说:“是的,院子里面种满鲜花,还有一口种满荷花的池塘。池塘里,有许多鱼儿像浮在透明的空气中那样,快乐地游来游去。”
“这样豪华的房子,得要多少钱啊?一百万,还是一千万?我们这些人当中,有谁家能买得起呢?”女生们打量着穿着普通的兰水妹,惊叫起来。
是的,班上的同学,甚至学校里绝大部分同学的家里都没有那么多钱买那么豪华的新房子。兰水妹根本是在吹牛。
女孩子们笑够了,一边抹着泪水一边说:“有那样豪华的房子,在院子里如果不设置一些健身器材,未免太单调了点。”
兰水妹没有回答,勾下脑袋,看着自己的脚尖。
女生们又问了几次,兰水妹依然保持沉默。
“哈,我们知道了,你一定是韩剧看多了。”女生们爆发出一阵大笑,“不过,韩剧看上去很美丽,却像肥皂泡,很容易破裂。”
这时,校园里响起了上课预备铃,女生们笑着跑散了。
从那以后,关于兰水妹家将拥有一座带有大大花园的豪华新房子的消息,在班上流传开来。女生们会时不时地,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里,问她豪华新房子的事。
晚自习第一节课下课后,刘美辰与刘怡鱼,以及其他几个女生走到兰水妹座位旁。“你家准备什么时候办新房子乔迁酒席呢?”刘美辰不怀好意地问。
“快了,就在这段时间里。”兰水妹说。
“是吗?到时候是不是要请全班的同学去庆祝呢?”刘美辰追问。
“我想是的,只要你们乐意去。”兰水妹低声说。
“哇,兰水妹说,她家豪华的新房子即将举办乔迁喜酒,届时邀请全班的同学都去,我们该准备些什么礼物呢?”刘怡鱼大声向同学们宣布。
“哗!”全班大笑起来,没有人相信那会是真的。
然后,刘怡鱼板着脸,模仿老班王老师的口气说:“水妹同学,说谎可不是一件好事。”
兰水妹闭紧了嘴唇,慢慢地将头伏在课桌上,两肩一抖一抖的。
同学们见她哭了起来,觉得自己的玩笑开得有些过了火,散开了。
第二天,张瑞丽来了。
刘美辰的担心一点都没有错,那些平常总围绕在她身边的“粉丝”们立刻转到了张瑞丽的那边,还包括许多男生。
张瑞丽不仅带来糖果,还有许多关于她家的照片,供同学轮流欣赏。
这仿佛是一场巨大的庆典,同学们足足讨论了三天,情绪才逐渐平静下来。
最早发现兰水妹没来上课的是刘美辰,这三天来,她一直被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所包围。虽然她也会挤在人群中向张瑞丽道喜,会看传到手中的照片,但都是言不由衷,心不在焉。
她想,班长的职位迟早会被张瑞丽夺去,干得再好也没有用,她忽然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与其这样,还不如给她留下一个烂摊子,看她怎么收拾!这样想着,她的心里好受多了。
然而,班上的一些事还是需要她去做,譬如检查人数、清洁区卫生情况等,毕竟她还没有卸任。
她强打起精神,清点班上的人数,看到兰水妹的座位空着。她的课桌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有谁知道兰水妹去哪儿?”她问道。
“好像有四天没见到她了,”刘怡鱼迟疑了一下,接着还不忘调侃地说,“可能是她家在举办新房子乔迁喜酒吧,真是的,说好了要请全班同学去的,却又不兑现诺言。”
刘美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吓得刘怡鱼直吐舌头。
“王老师,兰水妹有四天没到学校了。”刘美辰向老班王老师报告。
“呵呵,瞧我这记性,这几天忙着申报职称,忘记告诉你了,她爸已代她向我请了一个礼拜的假,说是回家看看。”王老师抬起头来笑着说。
下午最后的一节课,王老师走进教室,说是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大家。“刚才兰水妹同学打来电话,说她家的新房子明儿办落成喜酒,”她说,“邀请班上所有的同学们去玩玩。当然,包括我们班的所有科任老师。”
王老师话音刚落,教室里立刻响起阵阵惊呼声。
平时在他们眼中土里土气,一副穷酸样,说大话的乡下女孩,居然真的拥有了豪华的新房子!
王老师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伤感地说:“她还说,她已转学了,同时,她让我转告大家,她会想念你们,想念在这里的每一段快乐时光。”
刘美辰心里五味杂陈,问道:“王老师,她家的新房子在什么地方呢?她又转到什么学校去了?”
“她已猜到你们会问这些问题,不过,她让我替她暂时保密。”王老师笑了笑。
整个晚上,直到晚自习下课钟响起之前,同学们都在热烈地猜测着。猜测兰水妹家怎么会那么有钱,猜测她家的新房子在什么地方,猜测她会转到什么学校。但无论怎么猜测,都没有明确的答案。
由于担心安全问题,学校不同意一个班的同学都去参加兰水妹的酒席,叫王老师带着几个代表去。
经过几番努力,最后是刘美辰、刘怡鱼、张瑞丽以及两个男生成了代表。
车子很快就驶出了城区,越往外走,道路越崎岖,两边的大山也越来越高。
“王老师,我们这是去哪儿?难道兰水妹的新家在市里?”刘美辰皱着眉问。
“我还得替兰水妹同学保密。”王老师说。
车子在路上一跳一跳地颠簸着,刘美辰觉得一身的骨头快要散架了,又酸又疼;而张瑞丽和刘怡鱼两人,由于晕车,吐得脸惨白得像一张纸。直到中午时分,她们才来到一条狭窄、房舍低矮的街道上。
一行人刚下车,就看到了在那儿等候的兰水妹。休息了会儿后,兰水妹带着他们沿着一条逼仄、曲折的小径,向丛林深处走去。
路边的野草繁茂,树木十分高大,路上幽暗、湿滑,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斜穿进来,有些斑斓。
翻过两座山坡后,一条玉带似的、波光粼粼的小河出现在大家眼前,河上有一座崭新的风雨桥;河对岸的一块平地上,有一排白墙青瓦的新房子,房子的周围,用竹篱笆围成一个宽大的院子。正如兰水妹所描述的那样,偌大的院子里有花草,有池塘。
此时,有许多人从竹篱门里出出进进。
“哇,这儿太美了!”两个男生早就难耐酷热,向河边跑去。王老师交代他们安全事项后,去向主人报到贺喜。
“我们在桥上坐坐吧。”兰水妹提议说。
冰凉冰凉的河风吹拂在身上,令人神清气爽,立刻忘掉了刚才的疲劳。
兰水妹指着那小河说:“这条河叫小瑶河,小时候,爷爷经常带着我在里面洗澡呀,摸鱼呀,可快乐了。可是,他现在不在了。”
说最后一句话时,兰水妹的神情黯然了下来。
“怎么了?”刘怡鱼关切地问。
“那年,我在乡里读六年级,爸妈外出打工,只留下年迈的爷爷和奶奶在家。奶奶生病说想吃鱼,于是爷爷去河里捞鱼,他不小心滑入河里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兰水妹哽咽着说,“如果有人在家照顾老人,爷爷或许还能活上好多年。”
刘美辰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颤抖地问:“你们回家建房子,是为了陪伴奶奶吗?”
兰水妹一边抹泪一边点头说:“是的,还有附近的四位孤寡老人。”
她告诉大家,自从爷爷出事后,她当村支书的爸爸十分痛心,决定修建一座新房子,请附近的四位孤寡老人一起来住,好照顾他们。通过这几年打工的积累,她爸妈攒够建房子的钱,于是便回来了。
张瑞丽问:“那你又为什么转学呢?有你爸妈在家照顾老人就够了。”
兰水妹说:“我的成绩本来不太好,勉强考上重点中学,与其在那儿总是排在末尾,备受煎熬,还不如回到家乡就读。再有,每个双休日我还可以回家见见奶奶和那几个老人,帮他们做点儿事。我决定了,初中毕业后,我就去读卫校,因为我们村缺少医生,留守和孤寡老人看病难。”
她说完,像往常那样抿着嘴,两边的嘴角稍稍往上扬了扬。
三个女生看着河面沉默了,可是,她们的心里却涌上难以名状的酸楚。与兰水妹相比,自己城里的房子算得了什么?
桥下的小瑶河在静静地流淌着,将三个女生的思绪带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