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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图记

2015-10-14慈琪

少年文艺(1953) 2015年9期
关键词:货郎冬瓜小狗

慈琪

爷爷八十大寿那天,有人送来一幅货郎图,用细发丝双面绣成,镶在花纹繁复的紫檀木座上。爷爷非常喜欢,捻着红佛珠上下细看,不住地点头:“是好东西啊。”

我也觉得好,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概发丝比墨水有灵气,绣出来的人脸、衣服、小狗和柳树都纤毫分明,像画布深处浮上来的古旧世界。最绝的当然是那货郎的担子,绣了巴掌大的两只筐,里外堆满、挂满各色小玩意儿,密密麻麻却又件件清楚,能看清书面上的字、金丝雀的羽毛、符咒上的花纹和刀上的铜环。货郎头上插着花翎,许多小孩钻过扁担挤到他身边,母亲们带着更小的孩子在远处望着,狗儿兴高采烈地跟跑过来……

寿辰过后不久,爷爷的身体便每况愈下。爸爸将他心爱的发绣搬到床前,这样爷爷不用下床也能时时看到它,打发病痛难熬的时光。妈妈嘱我常去爷爷屋里走动,一是带去点儿“活气”,二是陪爷爷说说话,让他心里高兴点。我那时小,不懂事,也不敢违抗,每天晚饭后都满不情愿地去爷爷屋里待上一时半会,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说话。那是夏天的鼎盛时节,夜晚的蛙鸣和虫叫在墙根下一阵一阵地清脆,听得我心里发痒。

起初爷爷精神还算好,和我说笑,看不清货郎图细节时,会叫我蹲在图前告诉他哪个地方绣的是什么东西。后来他渐渐认不得人了,常常把我当成哥哥,把爸爸当成我,有时还把我认作他年轻时的朋友,絮絮叨叨讲一些我从没听过也听不明白的事情。更多的时候,他将手放在货郎图的紫檀木座上,默默地,不说话。

在满屋的药味中百无聊赖,或听得不耐烦时,我干得最多的事就是数货郎图上的担子里到底装了多少样东西。数了好几天,我依然没得出确切的结果来,担子上的东西倒熟悉了七七八八,闭着眼睛都能指出什么东西在什么位置。

但有一天晚上,我聚精会神地数到右边那只筐时,突然感到一丝怪异。我以为数错了,当我从头数起,再次来到那里时,猛然意识到,筐上多了一顶草帽!

除了多出来的草帽,画上没有任何别的异常。我怎么也想不通,一晚上没睡好。

第二天清早,我们一家围坐在桌边吃粥,爸爸吃完去门后拿锄头,微停一晌,转身问妈妈:“新买的草帽去哪了?”

“不就在门后挂着嘛。”

“没在啊。”

妈妈起身去找,可几间屋里都没有,爸爸觉得只能是丢在地头了,就光着脑袋出了门。

“货郎图里多了顶帽子!”我心里一阵一阵盘旋这句话,真想跳起来喊。可我最终坐着没动。爸妈不会信的,反而会怪我弄丢了帽子还编瞎话骗人。世上搞不清楚的事情太多,小孩子常常蒙受冤屈。

那天我没出去玩,守在爷爷窗下听里头的动静。爸妈都下地去了,哥哥去参加县里的数学竞赛颁奖大会,据说奖品是支高级钢笔。

整个屋子静悄悄的,突然传出竹帘的啪嗒声。

我立刻伸出半个脑袋窥视,没人,除了沉睡的爷爷。我又踮了踮脚,终于看着了,竟然是我们家的白狗冬瓜!它径直蹿到货郎图前,将嘴里叼的一样东西用力向前一抛,那东西就没声没息地不见了。

我揉揉眼睛。是看错了吗?

紫檀木座上咕咚一声,滚下一根半包肉的骨头来。冬瓜叼起它,欢天喜地跑出门去。这次是千真万确,冬瓜跟货郎图做了个古怪的交易!

我跑回屋里,鼓足勇气掀起竹帘走进去,立刻看出了异样——左边担头上停了只新的鸟儿,半垂着翅膀,羽毛凌乱,神色仓皇。我几乎一眼断定,它就是冬瓜用来换骨头的那样东西!再看担前那挂肉,果然比之前少了一截。好你个冬瓜,好你个家贼,之前丢的草帽肯定也被你叼来换肉吃了!

但转而一想:“既然冬瓜能换,我为什么不能换?现在外面的小贩和店老板都不许换东西,只认钱,那货郎担子上,可是有我眼馋了好久的糖葫芦和小画书呢!”

有了这个机会,我高兴得差点叫起来,又怕打扰到爷爷,便飞快地溜回自己的屋子,寻找可以交换的东西。一定是要有点儿用的,破布烂线头可没人要。但又不能太值钱,丢了什么东西爸妈都不会饶了我。找来找去,只找到一个小时候的旧拨浪鼓和断了一根须子的草编蚂蚱。我拿着这两样东西,忐忑地回到紫檀木座前。

但紧接着我又犯了难。

该怎么换东西呢?

想来想去,我只好碰碰运气,学着冬瓜当时的样儿,把草编蚂蚱抛向货郎图。蚂蚱离手我就后悔了:万一行不通,反而把画布刮坏、发丝弄断了怎么办?

然而我运气还算不错,蚂蚱顺利地掉到了图里的地上,滚到货郎脚边不动了。我屏住呼吸,看到货郎在同一时间动了起来,弯腰捡起蚂蚱,搁到担上,然后抽出一串糖葫芦,冲我眨眨眼,扔了出来。我手忙脚乱地接住,甜丝丝的味道一下把我给弄昏了。是真的糖葫芦!我一下咬掉一颗山楂果儿,酸得直眨眼。

尝到第一回甜头后,我又把拨浪鼓扔了进去,而货郎从担上抽出一本小画书扔给我。奇怪,他怎么每回都猜到我想要什么?

翻开书,我更高兴坏了。那是一种古老的印刷技术,纤巧的人物画和精细的小字,有说不出的好看。虽然我还没认多少字,也够津津有味翻看好久啦!

从此以后,我起劲地收集那些人家不要的东西,东邻西舍都要遍了,但收获无几。于是出门时我处处留心,路上看着什么杂七杂八的小零碎都往家里带。可太破旧的货郎根本不愿意收。也是,谁想做亏本的生意呀!

七月的最后一天,我在河边的芦苇丛里发现一窝鸟蛋,兴奋地蹚过去拿。冬瓜可以抓鸟换骨头,我当然能掏鸟蛋换零嘴儿!可当我喜滋滋地捧着鸟蛋、糊着一腿泥跑进堂屋时,事情就开始变坏了。

爸爸妈妈坐在饭桌边,哥哥站在他们身后,一见到我,眼里就喷出火来,把没点灯的屋子照亮了半分。桌上摆着我的小画书、木矛和光溜溜的酱红色小葫芦。

我心想,糟了。之前把它们藏在床底下时,根本没想过被发现时该怎么说它们的来源。我硬着头皮准备死认这些东西是从同学那儿借来的,可他们压根儿没提。

“你把哥哥的钢笔给谁了?”爸爸沉声问。

我被问愣了。“没拿啊……”

“还扯谎!”妈妈厉声开口,“邻居王奶奶说这两天你还去问她有什么不要的东西!你知不知道丢脸!这是讨饭的才做的事!你平常不好好学习也就算了,还嫉妒我们夸哥哥,偷他的奖品!我问你,你是不是把钢笔拿去当废品卖了?”

“没有,就是没有!”我涨红着脸,一下子流出了泪水,“我才不稀罕他的钢笔呢——”

“你那天明明还求我借你玩一下。”哥哥冷冷地截住了我的声音。什么也不必说,这句话已经够了。爸爸沉默地抽出皮带,等我乖乖趴到长凳上,就像每次没考好时一样。但我不愿白白挨打,凭什么大家都一口咬定我偷了那支破笔!我呜呜哭着,把手里的鸟蛋砸在地上,冲进爷爷的屋子,使劲关上门。——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是哥哥自己把它落在学校找不到了,之后有人捡了还给他,他心中不安,隔了好久才有勇气跟爸妈坦白,但那时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出来!”爸爸在外面火冒三丈地踹了一下门板,没太使劲,怕惊扰到爷爷。

“不出去。”我说,但外面每一声动静都让我发抖。在爷爷波澜不惊的呼吸之中,我渐渐平静下来,走到货郎图前。

“都怪你,害我受冤枉。”我喃喃地闭上眼睛,“现在谁能帮帮我呢……”

“怎么就怪我啦?”一个大人的声音说。我吓了一跳,左右张望。

奇怪!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周围变了个样子!我手里抱着个大酒葫芦,站在一群汪汪乱叫的小狗中间,附近的女人、孩子都瞧着我嘻嘻笑,我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也从没见过他们身上那种式样的衣服。

我一下子回过神来:这不是进了货郎图吗?

再一瞧,跟我搭话的人就站在两个担子间,直起腰来,戏谑地朝我招招手。

我懵里懵懂地抱着葫芦走过去。他指着前面的空地给我看,那儿摆着个跟家里一模一样的紫檀木座,但没有图,架着空空的一团烟。

“去看看。”货郎轻声说,“我帮了你这个忙,可别乱怪我了。”

起初我不明白那团烟有什么名堂,但当我走近细瞧时,里面清晰地映出爷爷屋里的景象。一个陌生的小孩站在那儿静静看着我,我认出他是绣在角落里的打酒小童。

我低头瞅瞅手里的葫芦。这么说,货郎是把我俩给换过来了。

有了替我挨打的人,我没那么害怕了,但心里很对不住他:背黑锅的滋味我刚刚才尝过,再说,家人哪能分不清那孩子是假的呢?

“别担心,没人会发现的。”货郎说。

真的,那孩子冲我点点头,一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那背影跟我十足像。

我不知道那天他究竟挨了打没有,我没问,货郎也没说,任我自个儿在这画中玩去。饿了就到担上拿点吃食,困了就在柳树下打个盹。这里无风无雨,没有功课也没有农活,实在舒服极了。我听爷爷讲过桃花源的故事,没准儿那渔夫也是走进一幅桃花图了呢。

每天打盹醒后,我要么上树捉蝉,要么和小孩小狗玩耍打闹,偶尔去瞅瞅那团烟,有时会看到那孩子乖乖地走进屋来陪爷爷说话,但爷爷闭着眼睛,好几天都不说一个字。我心里涩涩的,爷爷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吗?

我想回去看一看爷爷,却总是下不了决心跳进烟里。我还是念念不忘地恨爸妈不分青红皂白,恨他们平日的忽视和嫌弃,恨哥哥冷漠地欺负我。我是家里最不重要的人,根本没人在乎我回去!

有一天,烟雾里“扑棱”掉出个东西来。我跑过去一看,这不是那小画书吗?货郎捡起它,从担上拿了本新书扔进烟里。啊,应该是那小孩来换东西了。这段时间我把担上的书看了好多遍,看得发腻。我问货郎:“能不能让他换点别的书给我?”

货郎答应了,此后外面的小孩不断地把新鲜的小画书和我想吃的东西扔进来。有次他扔了个粽子,我剥开湿漉漉的叶片,是妈妈每年都做的桂花红豆粽,几抹浅黄缀在热乎乎的糯米之间,香气扑鼻。我揪下一团,扔给狗群,狗妈妈用爪子拨散饭团,招呼小狗来吃,眼睛亮润润的。

这时,货郎走过来,犹豫半晌,揪起那只最小的狗扔进烟里。狗妈妈伤心地叫了起来。

“你干吗?”我着急地问。

“粽子是用来换小狗的。”他解释,“那孩子一个人在外面,想它们了。”

我跑过去向烟里看,小孩一脸满足地搂着小狗,蹭它的头顶和耳朵。我还看到爷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微合,嘴微张,呼吸几不可闻。

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回去吧,跳进烟里吧。”可我又不是神医,回去有什么用呢?我躺在柳荫下紧紧闭上眼睛,狗儿们悄悄走过来贴着我趴下,听我小声抽泣。

梦里,我听到有人叫我。我有多久没听到自己的名字了?打从来到这里,我就成了无名无姓的孩子。但那声音真切熟悉,我迫不及待地醒来。

“爷爷!”

柳枝纷乱的影子里,站着我卧病在床已久的爷爷,旁边跟着那个打酒小童,他已变回原来的模样。我高兴地爬起来,却又犹豫着定住了脚:“爷爷……您怎么来的?”

“到处找不着你,知道肯定是躲起来了。”爷爷笑哈哈地摆了摆手,红佛珠在手腕上发出清脆的声音,“爷爷抓迷藏的本事不比当年差吧?”

“嗯,嗯。”我忍着眼泪,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回去吧,”爷爷说,“那孩子不属于外面的世界,你也不属于这里。他是勾在布上的发绣,离了布魂会散,你是活生生的小娃娃,离了土命会轻。回去吧,家里人都等着你呢……”

“没人等我,就你来找我。”我揉着眼睛,赌气不看爷爷,“反正在这里也不差,还不用做作业。爷爷你也来了,我根本不需要回去。”

爷爷微微叹了口气。

“就回去一天,好不好?”他笑呵呵地问我,“今天过端午,你妈妈做了凉虾和红豆粽子呢。你回去喝一碗凉虾,吃两个粽子回来,爷爷陪你玩跳棋好不好?不然爷爷现在可就走喽,再也不来喽——”

“我回去我回去!”看爷爷要走的样子,我慌忙冲到紫檀木座前,跳进烟里。刚一落地,就听到邻家王奶奶惊慌失措地喊起来:“起火了!图起火了!”

身后猛然袭来一阵热气,一双手臂把我抢抱到安全的地方,是哥哥!烟雾从他指缝之间透进来,熏痛了我的眼睛。

谁也没看清事情怎么发生的,只知道当时我身后的货郎图轰然着火,顷刻间烧尽了,只剩下焦黑的木头架子。为什么爷爷屋里这么多人?我愣愣地站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被挤撞得摇摇欲坠,只能紧紧拽住哥哥。妈妈坐在堂屋里,邻居们陪着她哭,声音低低绵绵地缠着我。

烧毁的木架被清理走了。哥哥替我系上白布带,小声说:“我们去给爷爷磕个头。”

我木木地被哥哥牵到前面爷爷的床前,一时回不过神来。蒙着白布的爷爷静静地躺着,灰蓝色的烟雾在他身上久久凝聚不散。

傍晚时爸爸终于跨进门里。他去县里赶集,听到噩耗立刻赶回来,但还是没赶上见爷爷最后一面。爸爸跪在床边,轻轻拉起白布一角,沉默地注视着爷爷。

我也想过去看一眼,但勇气消失得一干二净,只能站在原地,傻傻地注视爷爷垂在床沿的手。佛珠一动不动地凝固在苍白多皱的皮肤上,像烤过的木炭一样又深又暗。

许久之后,爸爸才站起来,一身烟熏火燎的疲惫。他抱起我,把脸深深埋进我的颈窝,哽咽的声音很虚弱:“儿子,爸爸没有爸爸了。”

我反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爷爷是多么担心这个孤僻固执的小孙子啊,正是深重的愁绪让他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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