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河的卒子

苟天晓

战争打响了。

整个大地，也就是整个棋盘狼烟四起。炮声震天，马蹄轰隆，战车雷鸣——这些大牌主力各显神通，只有卒子，站在最前线，灰头灰脸，军装也是灰的，一看就是炮灰。

他们五个，灰不溜丢，愁眉苦脸的。战争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战争的进程和胜负显然是由将帅以及车马炮们决定的，跟炮灰有什么关系呢？只听“轰”的一声，他们的班长，也就是中卒，连影儿都没了。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也就是离开了这个棋盘。如果从高空俯视大地的话，就能看见这个卒子现在静静地闭目躺在棋盘之外，这个地方不知道该叫地狱还是天堂。

接着，另一个弟兄，倒在马的铁蹄之下。但他们的生死实在无关宏旨，根本没人在意。这些卒子，命运是如此的糟糕，又不能后退躲起来，他们的步子只能朝前迈，过河后才能向左右走走，就像一种叫“人”的东西，只能走在地上，不能飞向空中;一种叫“鱼”的东西，只能游在水里，不能走在岸上。何况在他们灰不溜丢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倔强的心——真正的军人莫不如此，他们开始向前前进。

过河，这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他们也必须如此，因为他们一生中必须证明自己一次——证明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资格，就像猎狗必须向熊扑上去一次，一个士卒必须过河一次。

对于士卒，过了河才可能有未来。

他们过了河，虽然进入了敌方阵地，他们又是如此的渺小、孤独和无助，但奇迹却发生了——他们从心中涌出了勇气和力量，而且他们还能左右行走了。他们便迅速地靠在了一起，而靠在一起又使勇气和力量极大地增加。他们渴望前进，不再害怕。

这就是过河带来的变化。

他们刺死了对方的一个兵。

这个兵简直就是他们以前的翻版，灰不溜丢，愁眉苦脸，还瑟瑟发抖。

战争就是这样的残酷和可怕。所以中国古代一个叫老子的哲人说“唯兵不祥，不得已而用之”。战争实在不是好事，但无法避免时只能挺身而出。汉字“武”的意思就是“以戈止武”， 以正义的战争阻止邪恶的战争。

卒子说：“兄弟，你应该过河。”

前进！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过了河卒子的勇气和力量是以几何数增长的，单兵勇气和力量增长一倍，两个卒子肩并肩勇气和力量增大四倍，三个卒子组成方阵，胆量增大九倍，力量增长九倍，脾气倔强九倍。

他们已成了生死兄弟，以老大老二老三相称。三杆长枪，三把腰刀，组成了一个最小的鸳鸯阵。

鸳鸯阵是中国古代一个叫戚继光的战神发明的，他的鸳鸯阵十二个士卒一组，长牌手和滕牌手进行防卫掩护，狼筅手手持三米长狼筅扫荡突破，长枪手远距离刺杀，短刀手冲上去砍杀。戚继光用鸳鸯阵大破不可一世的倭寇，将这些强盗杀得鬼哭狼嚎，闻风丧胆。

战神戚继光不看好所谓的个人武艺。他最看好的是集体的力量，那就是团结。他认为结成战阵、团结一心才英勇无畏，所向无敌。因为一个人哪怕你武艺再高强，你上了战场肯定会发抖，别说你的武艺了，甚至第一次上战场你能咽下你的唾沫你就合格了！

戚继光用这种方式诠释了团结就是力量的道理。

事实上战争的胜败有时就是由这种最下层士卒决定的，并不是像旧小说里写的那样由两员大将阵前一场厮杀定夺的。

所以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人，只要团结起来，就会有奇迹发生。

前进！他们攻克了一个个关隘，越过了一道道险阻。前进！战场空旷寂寥，他们走过荒草，焦土，弹坑。灰烬里残烟犹冒，一阵阵地刺鼻。他们走过一截被马踏断的炮的残架，一只被炮轰翻的车的残轮。一只炮被他们逼得狼狈不堪，落荒而逃。甚至一只车也远远地躲开了。一只老鼠探头探脑，嘟囔一声“臭丘八”便嗖地消失在地下。一只鸟儿“呱”的一声从头顶掠过，天空更加寂静。

他们都挂彩了，他们的血是一种树汁，不过当兵训练时就把血练干了。老大的身体差点被地雷炸成了三瓣，用胶布缠了一圈。老二失去了三根手指一只耳朵。老三拄着枪才能行走。而且他们已吃完了粮袋里的干粮。

他们仍在前进。他们这些呆木头因呆而倔，越老越呆，越呆越倔。现在他们将一匹马包围住了。

这马如此高大威猛，全身闪闪发光，因为他身披锁子连环金甲，奔跑起来铿锵喀嚓，铁蹄像要踏穿大地。但现在他却被卒子别住了，这马一旦被别住了腿，便寸步难行。老大顶在前面，老二老三卡在两边。

他们对马一直很喜爱，一直很羡慕，一直梦想自己也是一匹骏马，甚至是一匹大宛汗血宝马——像风一样掠过大地，像闪电一般驰骋！而不是这样一步步艰难地行走。他们对车则想也不敢想，他们连马都够不着，驷马战车那种高大上更是他们无法梦及的。

但他们还没意识到，即使驷马兵车变成了装甲坦克——有些时髦的棋局已将车变成了主战坦克，士卒手中的长枪短刀变成了自动步枪，但战争的法则不会变，战争的本质不会变，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还是人，是他们自己。

他们得仰着头才能看见这铁骑，这匹马在他们眼中就是大宛天马。但三条枪同时刺出，从铠甲缝隙中刺入。

他们杀死了这匹马。

这时他们不由得想起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圣地亚哥老人对捕到的大鱼说：“鱼啊，我爱你，非常尊重你。不过今天无论如何要把你杀死。”他还对着天上逐渐露面的星星说：“这条鱼也是我的朋友，不过我必须把它弄死。我很高兴，我们不必去弄死那些星星。”

这就是人的无奈，战争的无奈。

他们就地生起一堆篝火，烤起马肉来。

真香哪，而且老大从怀里掏出一包盐巴来。当兵的嘛，什么都得备着。这盐巴不光用来烤马肉，还用来洗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