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的白鲸
2015-10-09李歆
李歆
其实我不知道该如何讲述这个故事,甚至不知道这个故事该不该说。
女儿今年快4岁了,我们最经常去的地方,就是家旁边的海洋公园。这里是上海的AAAA级景区,号称总面积达1万平方米,拥有上万尾超过了300多种的水生生物。
无论是谁,从每周末停在海洋公园外的一辆辆旅游巴士,和排队购票排成变压器线圈一样的家长和小孩都可以做出结论,这里值得一去。
的确,从一开始我就很喜欢这里,女儿也喜欢。
我们一起看大大小小的水母,一起坐透明的水晶船看池子里的鲨鱼。我们看水獭自由地在陆地和水中穿梭玩耍,我们看企鹅纯属为了嬉戏追逐水里的鱼。
如果故事一直是这样甜美,我就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
我的困惑,发生在海洋公园另外一端。
除了鱼,海洋公园还有一个白鲸表演馆,但这里实际上不只有白鲸,还有海狮。表演上下午各一场,每次半个小时。
通常,两只美国的可爱海狮会率先登场暖场,它们钻圈,原地打转,在水里翻跟斗,学海豹走路。然后,就是白鲸表演。在7米深、10摄氏度的水中,三头身长3米多的俄罗斯白鲸姐妹会陆续登场。
从入场开始,白鲸们就开始展现一种海洋霸主的优雅和从容。体形庞大的它们,不同于海狮的滑稽搞笑表演风格。虽然速度不快,但它们会摆动那大大的尾鳍激起美丽的浪花;它们潜入水底,再钻出水面的时候,可以灵巧地高高托起驯兽师一起游泳。
此外,聪明的白鲸们还会为观众们献上“歌声”,它们的叫声其实很像小孩,很有节奏,全场观众开始会很惊讶,继而拍手大叫。
每次节目的最后,驯兽师和白鲸会围成一个圈,在席琳·迪翁的《My Heart Will Go On》的歌声中,向大家挥手致意,展现和谐,结束演出。
虽然我们经常来,但是每次出场的海狮和白鲸顺序、数量都会有些变化,表演不全一样。如果是新观众,是体会不到这些差别的,对年卡持有者我来说,经常去看,也不会觉得闷。
看表演的时候,我经常会见缝插针地跟女儿说教。比如当白鲸配合驯兽师刷牙的时候,我就会跟女儿说,你看,大白(我女儿也这么叫它们)也要刷牙的,你每天也要认真刷牙哦,女儿听了就会点点头。白鲸表演好了,驯兽师给它们鱼翅,我也会跟女儿说,你看它们听话,就有好吃的了。女儿就说,我也听话,我也有好吃的。
问题出在一次,我带女儿去看演出,白鲸没有听话。
通常,在表演节目中有这样一个环节。为了让观众了解白鲸捕鱼的本事,驯兽师会拿出一个木头做的鱼,背对白鲸抛入水中。之后,白鲸会看也不看就直接奔向假鱼,然后迅速张大嘴巴,把假鱼叼在口中,游回驯兽师身边换取真鱼吃。
这天,跟往常一样,三个驯兽师带着白鲸三姐妹依次登场,前面的托举、唱歌、刷牙都很正常,可是到了捕鱼的环节,其中一头白鲸,咬着木头鱼,不再肯交还给驯兽师。
这头白鲸,是三姐妹中体形最大、年龄最长的一头。最开始它不肯交还假鱼,解说员还能控制场面,要求观众给予更多掌声,让表情略微有些迟疑的驯兽师再给白鲸一次同样的指示,等白鲸把嘴巴里的木头鱼吐出来。
可是,驯兽师几次尝试都没有成功,无论他怎么努力,做什么样的动作,吹几次哨子,或者拿出多少鱼在白鲸面前诱惑,大白就是不听话,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谁都能看出它的故事。观众的期待就此落空,现场一片嘈杂,解说员也没词了,每个人都不知道下面要发生什么。
解说员此前一直说白鲸类似3岁儿童的智力,那天大白鲸的表现就能证明——它明白别人要它做什么,但是它不想做。它叼着木头鱼,高昂着头,不时转个圈,仿佛自娱自乐,就是对驯兽师的任何信号都视而不见。面对这些对它无计可施的人类,白鲸咧开的嘴里仿佛满是嘲笑。同时,它还兼具领袖的气质,另外两头白鲸,也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虽然有另外两个驯兽师积极安抚,给予食物,但是看得出它们的不知所措,甚至有小小的惊慌。
不久,驯兽师就决定带两头听话的白鲸先行离场,让它们先回到连接着表演池的饲养笼。同时,解说员开始跟观众道歉,说最后一个节目的确有点遗憾,想必是白鲸身体不适,希望大家理解,现在演出结束,请依次散场。
在可以容纳1500人的巨大环形剧场里,没有了刚才的笑声、欢呼声,取而代之的满是抱怨和无奈。大家在引导员的带领下,缓慢地退场。还有很多观众,跟我一样,想看看最后还会发生什么。
此刻的水池里,气氛依然紧张。驯兽师跳入水中,试图抚摸白鲸,稳定它的情绪,拿下木头鱼,可是白鲸死也不松口,甚至用力甩头躲避水中的驯兽师。蓝色的大水池里,荡漾着徒劳的水花。此前,我听到解说员说过无数次人和大自然中的生物如何和谐共处,现在,我只能看到自然生灵力量的强大和人类的束手无策。
这时,我一直沉默的女儿发话了:“爸爸,大白为什么不听话?”我想了想,撒了个谎,说白鲸没有不听话,它在跟驯兽师玩。女儿看看我,仿佛知道我没说实话。那天最后,我带着女儿的疑问和不解,就那样离开了,也不知道结局如何。
之后,我们虽然还去海洋公园,但是女儿已经不想再看白鲸表演,她只喜欢看看可爱的小海马或者顽皮的热带鱼。
如果你问我有没有因为那天撒谎而内疚,我的确是有一点。可是从那天到现在我想得最多的,是大白,它为什么不听人的话?或者,它到底应不应该听人的话?
白鲸,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人造水池。大白的家,是海洋,它应该在那里繁衍、生息,想玩什么就跟同伴玩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也许是我受了《海豚湾》的主人公瑞察·欧贝瑞的影响,我觉得白鲸不该为了一两条冰鲜鱼,在小小的水池中被人类指挥!
孩子也应该把时间花在游戏、花在探寻自己、花在大自然上,而不是为了成为一个乖宝宝、一个好学生、一个好员工从小被禁锢在各种牢笼里。如果在城市中,周末只有商场和游乐场给儿童玩耍,他们和那些被禁锢驯化的白鲸,有什么区别?
我的女儿快4岁了,除了一个音乐兴趣班,让她在里面蹦蹦跳跳,我没有带她去过任何早教学机构。只要有时间,我更多地陪她散步或者折纸或者讲故事或者旅行,我甚至做饭的时候经常叫她过来看看食材本来的样子,只要她觉得好玩。总之,我不想强加给她任何她决定抗拒的东西,或者让她学习身边每个差不多年龄的孩子都在学的东西,这是我的一种固执。
虽然我知道,我即使带她跳离了强制教育的小水池,可能还是跳不出如今社会压力这个大大的水池,但是我真的不想女儿有一天,成年后,觉得我剥夺了她的童年,拒绝再服从我,宛如那头嘴里死死咬着木头鱼的大白,不想再听从驯兽师。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