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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力:工人也有权利诗意地活着

2015-10-08心驰冬梅

当代工人 2015年14期
关键词:朗诵会鞍钢写诗

心驰+++冬梅

远远地望见,田力使劲冲我招手,甚至一步跳上了路边的石墩。后来我才知道,酒意微醺时他常往桌凳上跳,然后操着浓浓的鞍山口音,朗诵自己写的诗。他率真,不做作,自口说自心。

53岁的田力是鞍钢炼钢总厂的一名普通工人,33年工龄,33年诗龄。以前,写诗几乎就是他一个人的事,年初一场诗歌朗诵会把他推到了聚光灯下。数月内,田力登了报纸、上了电视,“五一”劳动节那天还在央视新闻联播露了脸,“从早到晚滚动播了8次”。

他很自豪,但又对这种暴得大名颇为警醒,“我不认为自己是名人,只是想努力把诗歌写好”。田力说,从不指望写诗能给自己带来啥,对诗歌奢求太多,那是一种亵渎。

“我像宗教一样敬畏它。”

《炼钢,炼钢》

钢花,有时候要比急促的雨滴

更密集。我知道,映红天空一角的

不仅仅只是太阳

……

田力一家三代都是鞍钢工人。

建国后,鞍钢恢复生产,爷爷在厂里负责开运输矿渣的卡车。后来,父亲成年后入厂。再后来,田力和他的弟弟妹妹也成为鞍钢工人。“那时厂里很多都是父一辈子一辈的关系。”

第一天上班,身为子弟的田力竟差点迷了路。那是1982年,田力通过招工考试进了鞍钢第二炼钢厂铸锭车间,后来去过炼钢车间和连铸车间。他的头一个班是夜班,晚上12点骑着自行车进厂。“太大了,真不认识路啊!”还好有位同事同行,把他带到了地方。

鞍钢,在中国工业史上占据了数个第一,鞍山也是因其而立市。去过实地的人,才能体会这座工厂之庞大。它的厂区占据了大半个市区,从一个厂门绕到另一个,走路得半个多小时。

不过,外人眼里的恢弘,在一线工人眼里另有一番模样。“钢花飞溅,机器轰鸣,面对面说话都听不清。”虽然头上也扣着跟老工人一样的箬帽,但见着钢花和火星,田力躲得老远,不敢有一点乱动。

可危险总是不期而遇。有段时间,田力负责抄记铸模专线的火车号。白天还好,夜里厂区照明条件不佳,他只能一手持笔一手拿本,用嘴衔着手电仔细分辨车号。有天深夜,夜色分外暗沉,淡黄的手电光照出去就散了。田力变换角度,试图揭开黑暗的束缚。

他退了一步。身后,就是渣灌专线的火车道。此时,恰好一辆火车驶来,司机丝毫没发现前面站着人。而现场机器的巨大轰鸣声,掩去了火车滑行的声音。危急关头,一位工友师傅飞速奔来,上前勒住田力脖子,一把拽了出来。

火车滑过,田力惊出一身冷汗,“碰上非死即伤啊!”第二天,他给老师傅买了一盒烟答谢,对方说啥也不收。“这就是工友,手拉着手在一起,永远也不能分开的……”

这些经历让田力生出许多感触,他想写点什么以示记录。1980年代,文学潮正热,写诗是一种时尚。少年时学过古体诗,在夜校又接触了朦胧诗,田力也拿起笔开始写诗。挥汗如雨、炉火炙烤的间隙,写出几句美妙的诗句,他满心欢喜,“太过瘾了”。

这一写,竟是33年,再未搁笔。

《一辈子》

……

一辈子做工

也不会写什么墓志铭,没有什么遗言

几家公墓

竞争也激烈,但他们的家人没有相约

却把他们,都白花花地

埋在了能眺望到工厂的那片墓地里

轰鸣的机器声,灼热的钢水,黑乎乎的机油。有人会觉得工厂枯燥无味,甚至压抑心灵。田力却以诗人的敏锐,捕捉到许多打动人心的故事。

工作中,大家用铁锹搅拌水泥。一位老工人总觉得没和均匀,干脆扔下铁锹,直接用手去和。拌完了,看着水泥整齐匀称,老工人得意地转了一个圈,像是小鸟在飞。田力写进了诗里。

工厂里,并非每人都能做到兢兢业业。工人心情不好时,有摔打工具的,有咒骂领导的。好容易熬到了下班,会如释重负嘟囔一句,“又是一天哟!”可等他们临退休前一个月,会主动变得殷勤起来,把工作台拾掇干净,把工具擦了又擦。退休送别时,不管平日多硬的脾气,都哭得鼻涕直淌。田力写进了诗里。

进超市,遇见一位穿着厂服的年轻人,小腿以下截肢了,来买棉裤。田力想到厂里的调车连接员,负责运输火车的观察调度。这些工人一年四季挂在车厢外,夏天铁片炙烤,冬日北风割面,稍不留意便会发生意外。“虽然腿没了,但他依然渴望有条新棉裤。”田力也写进了诗里。

“农业有四季,工厂的机器轰鸣一年四季都一样。写一首行,经常写不行啊。但一个工厂有一个工厂的心跳,你写诗就得找这种心跳。”田力找到了这种心跳。

全盛时期的鞍钢曾有40余万职工。工人出去相亲都身着工装,“特别抢手”。后来国企改制,工人的社会地位也在没落。但在工人心里,对工厂的依恋却无可替代。

田力说起一位老太太,每逢清明节或农历十月初一,都会在鞍钢厂外的五马路上烧纸。那是一条破旧马路,坑坑洼洼,有人劝她随意找个路口,别摔了腿。老人很执拗,说这是以前老头子上班时走的路,“在这烧纸,他能瞅见厂里的高炉”。

许多老工人文化水平不高,用田力的话说,不会浪漫不懂小资。但这些老人无一例外地,都会把墓地选在朝向工厂的方向。田力的奶奶去世早,葬在了风水之地,给丈夫留了备用。爷爷去看时,发现并不是冲着工厂,默然了许久。

“那白花花的墓碑啊,让人看了心里发堵。”田力说,这都是也只能是发生在鞍钢的故事。他都写进了诗里。

生有所恋,死有所依。

《在皮村》

……

但是今夜,金盏乡下雪了,皮村下雪了

顶着飘飘的雪花

我一点一点,一步一步

回到了

我内心的天堂

42岁那年,田力从钢花四溅的作业现场,调到主控室做操作员。

每隔5分钟查看一次表盘,如果有紧急情况,需要报警通知相关人员,否则下道工序就会出问题。依然是倒班,依然要绷着神经干活。下了班,依然跟三五工友喝口小酒,写两首诗。田力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今年初,一通远方来电打破了这种安静。一位自称是副导演的人,说要在北京办一场诗歌朗诵会,邀请田力参加。他一口拒绝了,“我只会写诗,朗诵那是其他人的事”。田力跟我解释说,人一辈子能把一件事做好就行,“我不喜欢东一下西一下的”。

几天后,诗歌评论家秦晓宇打来电话,再次邀请田力。原来,2014年秦晓宇写了一篇描写工人诗歌的文章,打动了著名财经作家吴晓波。随后,两人策划出了一部诗集《工人诗典》。一年后,两人又策划了这次朗诵会。

网上有个工人诗歌联盟,田力身在其中。联盟出过诗集,节目组在其中发现了这位鞍钢工人。“找得费老大劲了。”秦晓宇仔细介绍了组织朗诵会的初衷,田力突然问:“你看过纪录片《铁西区》吗?”“看过啊!”这部记录沈阳重工业的影片,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最终,田力爽快地答应出席。

2月2日,北京金盏乡皮村,工人诗歌朗诵会如期举办。旧厂房布置成会场,书架和版画简单装饰,观众坐在木头长凳和地上。十余位各行业的工人,第一次站在聚光灯下,操着家乡方言朗诵自己的诗歌。“他们用很不专业的姿态,反抗这个时代。”吴晓波在朋友圈写道。

朗诵会得到了众多媒体的极大关注。一直被喧哗的机器声遮蔽的工人诗篇,终于打破了沉默。

朗诵会结束聚餐,天南海北的工人一开始都很拘束。等到白酒上桌,气氛热络起来。诗人们轮流朗诵,后来微醺的田力跳上桌,把气氛推向了高潮。

《躬身朗读》

这几年,喜欢上了朗读

……

就在工厂里,读给机器听,读给

一颗一颗的零件听,偶尔,去高炉上干活

就读给高炉听

虽然爬了那么高

但每一次,对着这些铁器

都是躬身朗读

自1982年入职,田力一直是三班倒,在白昼和黑夜间轮替。他说爱喝浓茶,要浓得发苦,只为提神。倒班回家,必须睡上一大觉,否则身体根本吃不消。写诗,便只能在缝隙里找时间。

厂里用过的钢坯输送卡,背面空白,他揣在身上,脑袋里冒出诗句就赶紧记下来。后来,他记在手机里。因为忙着敲字,常在公交车上坐过了站。

多年前的深冬,大雪漫漫。田力下夜班,顶着风雪骑车在路上,突然有了灵感。“得赶紧记下来。”他支上自行车,趴在座椅上就写。身后,汽车司机气得直摁喇叭。田力恍若未闻,写完了扬长而去,“那感觉太爽了”。

33年,他写了2000余首诗,记满了30多个大笔记本。翻看这些诗,大都朴实自然。田力没经过专业训练,但他认为诗歌就应该通俗易懂,不掉书袋。“我这都是劳动感受,原汁原味的工厂。”

原来写完了,田力一个人默默记下。现在,他喜欢读给身边的工友听。“无论他们说写得好或臭,我都愿意听。”他说,虽然工人衣服挂着黑色油泥,身上散发着机油味,但也有权利喜欢诗歌,“也需要诗意地活着”。

虽然不愿承认,田力还是成了不小的名人,不少领导特意去慰问他。他高兴,但不忘形,“我不在乎社会的热脸冷脸,既然选择诗歌,我就一辈子坚持下去”。

他说,如果想收名获利,早把自己卖给什么部门了。

(文中诗句均为田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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