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宝石
2015-10-08梁慧
梁慧
阿富汗走私者
多年以前,有个阿富汗珠宝商,从阿富汗的巴达赫尚省搞到一批宝石,打算到巴基斯坦白沙瓦卖掉。珠宝商一路走啊走,走过了喀布尔,又走过了贾拉拉巴德,一路向东,终于来到巴阿边境托克哈姆口岸。
珠宝商很诚实,主动向巴基斯坦边检人员报告,“我这一袋子里装的都是宝石,该交多少税?”边检人员一听就傻了:我也在这儿干了半辈子,头一次见到阿富汗珠宝商要交税!琢磨好半天,扭捏地回答,“实在抱歉,我也不知道该收多少,要不……你看着给吧?”
这是白沙瓦宝石圈儿里颇为流行的一个段子。段子真真假假,假不了的却是巴阿边境线上一个不争的事实:从阿富汗过来的宝石,没几个交过税的。
据说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西北地区,埋藏着全世界30%的宝石资源,青金石、祖母绿、红宝石等等,这里都有顶级货。但这一带又是世界上少见的持续数十年的战乱之地,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起,苏联人、塔利班、美国人相继在这片土地上挑起战争,至今仍战火不断。
战乱中谋生的珠宝商,只好将矿里的原石运到开伯尔山口另一侧的白沙瓦——尽管那儿也经常有爆炸,也时不时停电,但比起阿富汗还是好太多——他们在白沙瓦进行宝石加工、销售甚至出口。
比起本地珠宝商,从阿富汗过来的商人们有着天然优势:不交税。所以阿富汗人在竞争中占据主动,经过多年积累,现在已垄断白沙瓦珠宝市场至少四分之三的份额。我们在白沙瓦街头采访,随便敲开一家珠宝店店门,店主十有八九就是阿富汗人。阿富汗商人不怎么健谈,只热衷向你推销各种石头,一问是哪儿的,都说是产自阿富汗,再问怎么运来的,就不说话了。
关于阿富汗人在巴基斯坦的存在,其实已经见惯不怪。杜兰线两侧是同宗同族的普什图人;150多万阿富汗难民已在巴基斯坦扎根多年,其中许多人甚至未经注册;还有一少部分,通过各种渠道搞到了巴基斯坦身份证或是护照,摇身变成“巴基斯坦公民”——前几天有个新闻,说在巴基斯坦西部城市奎达的一次地方选举中,选举委员会发现其中一张选票所属的巴基斯坦身份证居然是……阿富汗总统阿什拉夫·加尼——所以大把大把的阿富汗人活跃在白沙瓦珠宝圈儿,一点儿都不违和。
我的向导阿姆贾德·阿里是白沙瓦本地人,在珠宝行业已经干了二十多年。他眼里的阿富汗同行是这样的:那些阿富汗人都有自己的网络和渠道,有些直接在矿里入股。他们个个神通广大,总有办法穿越国境线,检查再严都没用。当你在珠宝街溜达,走进一家很不起眼的店面,里面可能坐着一个脏兮兮的老头,正捧着一只碎了一角的玻璃杯喝茶,你可千万别小瞧他,没准儿就是个亿万富翁!
我们就是这样,怀揣邂逅亿万富翁的无耻憧憬,走进白沙瓦珠宝市场。
纳马克·曼迪
白沙瓦,梵语古义“百花之城”,玄奘和尚在《大唐西域记》中也说,这里是花果繁盛的天府之国。白沙瓦还曾经是贵霜王朝的心脏,贵霜王朝的文化遗产主要是犍陀罗艺术,早期的佛教雕塑是其主要代表。自古以来,这座城市就是连接南亚次大陆与中亚地区的贸易重镇。
在白沙瓦老城区有一个著名的集市,名叫纳马克·曼迪。“纳马克”在当地语言中是盐的意思,“曼迪”就是市场,所以纳马克·曼迪其实就是盐市。
可别小瞧盐市。在古代,盐是仅次于粮的第二大宗商品。在古代农业社会中,一个人想要满足温饱,大部分需求都可以自给自足,唯有盐,需要交换,需要购买。有盐的地方就有贸易,有贸易就有商业网络,有商业网络就有了物流、货物和信息的交换,而这些交换,正是工商业繁荣的基础。一句话,盐在古代的地位,相当于现在的石油。
所以不论是阿富汗的外来户,还是巴基斯坦本土商人,不知不觉就聚在白沙瓦盐市,在这里做起宝石生意。时间一长,喧宾夺主,盐市就变成了珠宝集市。
纳马克·曼迪其实并不大,只有两条狭窄拥挤的街道,呈T字型分布。街道两侧是一些破旧的两三层楼房,一层临街的一侧,往往是展示珠宝的店铺,背街的一侧就是加工宝石的工作间,工作间与店铺之间有一扇木门或是布帘相隔。也有一些较小规模的店铺,就只有一间房,切割、抛光和售卖就打包在一起了。
每一家店铺都有一个经验丰富的技工,负责那些成色较好的石头。技工身边往往跟着一两个十来岁的学徒,一边观摩师父的技艺,一边拿一些不太值钱的石头练手。学徒其实也分两种:一种是珠宝商的后代,他们从小在自家店铺里锤炼手艺,练成了就可以帮家里打理生意,直到以后全盘接手或是另立门户;另一种就是穷人家的孩子,他们来店里当学徒,不过是想要学到一技之长,安身立命。
初次来到纳马克·曼迪的买家,往往会对这里感到失望。在店铺里,很难找到他们看得上眼的高档货,因为那些顶级货色,都被店主藏在了自家的仓库里。纳马克·曼迪的珠宝商眼光犀利,一眼就能看出你是真买家还是假把式。只有那些他们认定的真正买家,才有资格进入“保险库”。
像我这样不太识货又寒酸得很的记者,原本是没可能去参观保险库的。多亏向导阿里,经他介绍,我才有幸跟着一个据称家产过亿的白胡子阿富汗老人,走进他的仓库。那间仓库距离店铺大概一百多米,要穿过一条马车与三轮车主宰的街道,沿着仅有一人宽的楼梯爬上三楼,再打开两道紧锁的铁门。亿万富翁主营业务是青金石,在那间十平米左右的仓库里,富翁亲自打开一个个捆着报纸的包裹,那些深邃湛蓝的青金石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在纳马克·曼迪,常有外国商人往来穿梭。前面说过,这片区域蕴藏着世界30%的保释资源,却偏偏又是一个未经完全开发的半处女地。所以,那些来自美国、英国、意大利当然还有中国的商人们纷纷涌入纳马克·曼迪。一部分人就只呆在这里,去找他们熟悉的本地商人;另一部分更有冒险精神的,往往会深入矿区,直接从矿里提货。endprint
外国人在当地购买的宝石,往往是原石或者半成品。因为巴基斯坦加工技术有限、设备老旧,每当拿到一些高品质的原石,当地商人往往舍不得加工,他们晓得外国买家品位很高,生怕不当的加工会毁掉这些石头应有的价值。而那些外国买家们,从这里买到原石或是半成品后,往往会送到泰国去进一步处理。
不过,这些年外国人的身影明显减少了。全巴基斯坦商业协会主席赛义德·沙阿说,“全世界都知道开伯尔-普什图省是反恐前线,自从“9-11”之后,外国人的数量锐减,那些意大利人、美国人、英国人都不见了”。不知是否有意,主席先生并没提到中国商人。大概是看出我的疑虑,离开主席办公室后,阿里向我解释说,你们中国人真的很(bu)勇(yao)敢(ming),一直就没断过!
当然,“9-11”阻挡的只是外国人,对于本地商人来说,哪怕在塔利班占领矿区那些日子里,生意仍是照做不误的。
塔利班宝石经
阿里至今仍记得,2009年初,“巴基斯坦塔利班运动”刚刚占领斯瓦特矿区那会儿,纳马克·曼迪的珠宝商们着实慌了一阵。但人们很快发现,反恐归反恐,生意是生意。
塔利班对宝石资源的需求更为迫切。斯瓦特塔利班发言人穆斯利姆·汗向英国《每日电讯报》承认了这一点,“这些矿产都是由安拉创造,用来造福于信徒们。”而对于相当一部分人来说,跟塔利班做宝石生意,也要比从前更有赚头。
一位当地矿业部门官员说,在曾经归属斯瓦特的Shangla地区,70多名塔利班战士占领了当地矿区,他们召来1000多名矿工,加班加点开采宝石。塔利班承诺按开采量给工人们分成,对于不少贫困又失业的当地人来说,这是一个极好的赚钱机会,很多人都慕名而来。
24岁的沙德·阿里就是其中之一。在接受法新社采访时,阿里说他每天至少能赚1000卢比。按当时汇率,1000卢比约合8英镑,足够当地人一个星期的伙食费。“每当我找挖到一块儿石头,我就把它拿给塔利班指挥官,指挥官称重之后当场就发钱。”阿里说,那是他第一次认识到,埋藏在地下的石头竟可以给他们带来财富。
塔利班很懂得用“还富于民”的方式争取民心。不仅是对矿工,对珠宝商们也不例外。在斯瓦特地区首府明戈拉附近的一处矿区, 44岁的珠宝商阿扎尔·伊斯拉姆说,每周日塔利班都会组织宝石大卖场,赚到的钱塔利班拿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留给珠宝商。
在纳马克·曼迪,很少有珠宝商承认他们与塔利班做生意。然而,为缩短交易周期,尽快将宝石套现,塔利班卖出的宝石,大多是远低于市场价格的——考虑到生意人天然的逐利本性,人们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皇帝新装式”的秘密。
根据伊斯拉姆的说法,他自己是不敢从塔利班那儿买石头的,怕将来政府军光复斯瓦特后,这些来历不明的石头会带来麻烦。但伊斯拉姆承认,他的不少朋友都在跟塔利班做生意。30岁的珠宝商阿里·阿克巴说得实在:“我们也不喜欢塔利班,我们买石头不是想支持塔利班,而是想要维持生计。”
除了斯瓦特祖母绿,塔利班还在贩卖各种自然资源。比如部落区的大理石,每年产量约为100万吨,塔利班正是从大理石上看到了矿产资源的甜头,才在打下斯瓦特后立即着手开采彩色宝石。还有西北地区的木材资源,前巴基斯坦环境部长哈米杜拉·阿夫里迪就曾指出,在部落区和开伯尔-普什图省的一些地方,“木材换枪支”的交易极为普遍。
塔利班究竟从宝石生意赚到多少钱?时任白沙瓦宝石学院院长阿卜杜勒·卡里姆估计,一年最少200万英镑。不过塔利班在斯瓦特并没能站稳脚跟,几个月后就被政府军打跑了。按照珠宝商伊斯拉姆的说法,仅在一个矿区,塔利班每周就能赚到400万卢比。而一个要求匿名的珠宝商在接受法新社采访时认为,塔利班每周的收入应该在500万至600万卢比之间。
前部落区安全总管马哈茂德·沙阿准将总结说:“阿富汗塔利班靠贩毒筹钱打圣战,在巴基斯坦这边,塔利班就靠斯瓦特绿宝石!”
滴血的石头
大约两三年前,纳马克·曼迪珠宝商的圈子里忽然闯进一个名叫加利尔的陌生人。加利尔来历不明,很多人说他曾经是个穷光蛋,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但自从去了一趟阿富汗之后,一夜暴富。加利尔不太受当地人欢迎,一些老资格的珠宝商人很不齿他的行为:只要有钱,他谁的生意都做!
加利尔其实是个化名,是在他接受巴基斯坦知名记者阿德南·汗采访时给出的名字。加利尔可不管别人怎么看他,在他看来,赚钱才是硬道理,怎么赚都没关系,唯有一条规矩不能破:只收现金。
加利尔曾经这样描述他的发家秘史:我从不问顾客打哪儿过来,要往哪儿去,即使明知道他们手里的证件可能是伪造,我也不闻不问。“那些手拿脏钱的买家,往往对宝石一窍不通,一进店里就要顶级货,多少钱根本不在乎。一块价值2万美元的宝石,轻易就能卖到3万,他们连眼都不眨一下。他们的钱都不干净,这就算是洗白的代价。之后他就可以揣着这块石头去欧洲交易,反正哪个机场都不会仔细去扫描一块红宝石。”
加利尔的生意,正是“基地”等恐怖组织通过洗钱融资的典型案例:通过不留痕迹的现金交易,将毒品走私、绑架勒索等方式获得的“脏钱”,变成便于携带、价格高昂、不易追查又可以轻易折现的宝石,从而实现资金洗白及转移,用于资助世界各地的恐怖主义行动。
美国《华盛顿邮报》调查记者道格拉斯·法拉赫2003年撰文指出,基地组织很早就开始利用宝石转移资金。1998年美国驻肯尼亚使馆爆炸案之后,为摆脱国际金融反恐的追查,基地组织就有意识地开始利用钻石、坦桑石、红宝石和蓝宝石等储备资金。
事实上,策划实施一次恐怖袭击所需要的资金,并没有人们想象中巨大。即使像“9-11”那样超级规模的恐怖袭击活动,前前后后也不过耗资50万美元:其中包括从海湾地区转入美国账户的10万美元,还包括恐怖分子分批用旅行支票带进美国的40万美元现金。为了策划2004年马德里爆炸案,基地组织共计花掉1.5万美元;而2002年的巴厘岛爆炸事件,也只让东南亚原教旨主义者付出1.5-3.5万美元的代价。
所以,怀揣一两块宝石,可能就足够策划一次震惊世界的恐怖袭击活动。
根据巴基斯坦珠宝发展公司的数据,2013年7月至2014年1月大概半年间,巴基斯坦宝石出口额约为340万美元,但宝石行业从业者估计,像加利尔那样从不登记在案的宝石交易数额,可能是这个数字的很多倍。反洗钱国际组织金融行动特别工作组(FATF)的报告也指出,基于贸易的洗钱方式在国际恐怖融资中所占比例越来越大,巴基斯坦正是重灾区。
关于巴基斯坦非法宝石交易,加拿大麦克吉尔大学学者亚历山大·哈林顿是这样描述的,很多产自阿富汗的祖母绿经巴基斯坦转往哥伦比亚,之后就摇身一变,成为“哥伦比亚祖母绿”,价值随之大大提升——彩色宝石与钻石的一大不同之处就在于,相比于钻石以重量定价为主,彩色宝石产地对定价影响更大——纳马克·曼迪的许多商人就承认,他们会把红宝石拿到曼谷,在那儿冒充缅甸红宝出售。
哈林顿勾勒出这样一幅彩色宝石转手图:美国纽约奢侈品市场出售的一块哥伦比亚顶级祖母绿,它的真正产地却是阿富汗北部山区,当地毒贩将其入手,然后卖给珠宝商,珠宝商又带着这块石头穿越巴阿边境线,在白沙瓦交易给外国商人,几经转手,这块石头终于到哥伦比亚,被贴上当地标签,走向国际珠宝市场。那些衣冠楚楚的奢侈品消费者绝想不到,他们买下这块祖母绿所支付的美元,有一部分就流入阿富汗武装分子手中,成为他们购买枪支的经费来源。
阿富汗政府总是指责他们的巴基斯坦邻居,认为后者对这种非法宝石交易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这可以让巴基斯坦宝石市场变得繁荣,也有益于当地宝石加工业。2014年加尼当选总统后,阿富汗政府加大了打击边境宝石走私力度,直接导致巴基斯坦市面上的阿富汗宝石数量锐减。
国际彩色宝石协会也对非法宝石交易感到头疼。联合国、国际彩色宝石协会曾联手在加拿大开展一个追查宝石来源的项目,但该项目负责人尼克·休顿坦承项目难度极大,“尤其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想要追查实在太难。”
还是纳马克·曼迪的阿富汗珠宝商说得实在:我们既不杀人越货,也不劫人钱财,一路从战火中走来,辛辛苦苦就倒腾点儿石头,你查我们作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