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响唐代图书价格的因素考略
2015-10-08宋军风文向华
□宋军风 文向华
影响唐代图书价格的因素考略
□宋军风 文向华
唐代正处于写本书向印本书过渡之时,是宋代“书价革命”的孕育期。影响唐代图书价格的因素主要包括制作成本、内容与形式、市场行情等。
唐代 图书价格 影响因素 写本书 印本书
书籍作为传承人类文化知识的载体,其传播流布范围决定着人类文明进步与发展的程度。而影响图书这一文化商品生产与流通的关键因素就是价格。在中国图书史上,雕版印刷术的普遍应用使唐宋之际实现了书籍生产与消费由贵族化向大众化的过渡,堪称“书价革命”[1],唐代则是这场革命的孕育期。囿于唐代尚未形成全国统一的图书销售市场、物价与货币币值起伏波动较大以及史料匮乏等因素,唐代图书价格实难定论。本文拟对唐代图书价格的影响因素作一初步考索,以抛砖引玉,就教于方家。
明人胡应麟曾云:“凡书之直之等差,视其本、视其刻、视其纸、视其装、视其刷、视其缓急、视其有无。本视其抄、刻,抄视其伪正,刻视其精粗,纸视其美恶,装视其工拙,印视其初终,缓急视其时又视其用,远近视其代又视其方,合此七者叁伍而错综之,天下之书之直之等定矣。[2]”唐代尚处于写本书向印本书过渡之时,图书出版发行业远不如明清时那样成熟完善,但胡应麟所说的影响明代图书定价的因素在唐代已初露端倪,如物质工本因素、内容与形式上的因素、图书发行因素等等。
1 制作成本因素
唐以前史籍中鲜有图书价格的记载,南宋叶梦得云:“唐以前,凡书籍皆写本,未有摹印之法,人以藏书为贵。[3]”到了唐代,一方面人工抄写图书依然占居主导地位,另一方面雕版印刷图书潜滋暗长地登上了历史舞台。但不论哪种方式,从制作成本方面看,图书价值主要由所需耗材与抄刻工价两部分构成,其价格由是产生差别。
1.1 耗材之别
众所周知,图书制作所需耗材主要包括纸、笔、墨,兹依次胪述。唐代的纸根据原料不同可分为麻、藤、楮、竹、苔等,其中前两者应用最为普遍,凡公私文书和释、道、儒家经典用麻纸,有些诏书、勅旨用各色藤纸,民间用纸则自行其便[4]。倘若按照纸的染色、砑花等工艺进行分类,纸的名目更是五花八门,李肇《唐国史补》卷下《叙诸州精纸》条载:“纸则有越之剡藤、苔牋,蜀之麻面、屑末、滑石、金花、长麻、鱼子、十色牋,扬之六合牋,韶之竹牋,蒲之白薄、重抄,临川之滑薄。”可见,越州、蜀郡、扬州、韶州、蒲州、临川等地均产不同类别的纸,其价格亦因制作工艺及产地不同而有所差等。如“双流纸出于广都,每幅方尺许,品最小,用最广,而价亦最贱[5]。”双流即蜀之广都(今四川华阳),隋炀帝时始改名。益州(今四川成都)产纸则属上乘,官府藏书“皆以益州麻纸写”[6],价亦稍贵。唐代毛笔丰富多彩,大致可分为软毫、硬毫两类。前者多以羊毫为原料,价格低廉;后者则由兔毫制成,尤以当时制笔中心宣州所产的紫毫笔最负盛名,被文人墨客奉为上品。此时的宣笔不论是制作技巧、选用材料,还是笔杆的雕镂艺术,都已日臻完善。唐代制墨业空前兴盛,制作益精,名匠辈出,制墨中心从陕西扩大到山西、河北,其中以河北易州最为有名。唐后期,祖籍此地的制墨大师奚超因避战乱迁居歙州,与其子奚廷圭以黄山松烟为原料,改进工艺,所制之墨“丰肌腻理,光泽如漆”[7],扬名天下,开启宋代墨中之精品——徽墨之先河[8]。
至于纸、笔的具体价格,我们可从零星史料中窥一豹斑。《法苑珠林》卷96“唐刑部郎中宋行质”条提及永徽二年(651)尚书都官令史王璹曾“用六十钱买白纸百张”,但因这每张0.6文钱的纸是作冥钱之用,书写用纸价格定高于此。敦煌出土的唐代账簿中记有:“[十一月]十三日,……出钱六十文,买纸一帖,供文历用……十二月一日,……出钱一百二十文,买纸二帖(帖别卅五文)、笔两管(管别十五文),抄文历用。[9]”其中最后一条二帖纸、两管笔的总价为一百文,却载“出钱一百二十文”,不知是笔误还是计算失误,姑且存疑。该史料没有明确纪年,但由于建中二年(781)敦煌被吐蕃占领*关于吐蕃攻陷敦煌的时间,目前学术界未能形成统一认识,大致有大历十二年(777)、建中二年(781)、贞元元年(785)、贞元二年(786)、贞元三年(787)及贞元四年(788)六说,此处采用传统看法,为建中二年(781)说。以前,商品交换的等价物是钱,而陷蕃之后以及归义军时期,中原货币很难流入敦煌,交换时的等价物改为麦、布等实物,敦煌文书中不再有任何关于使用钱币进行交换的记载[10]。那么这条史料记载的交易时间应在建中二年(781)之前,上限则难以推断。从中可知,文历用纸每帖价格60文、35文不等,盖因敦煌市场上的纸分为细纸、粗纸等类之故。记帐、写经、写文书用细纸,一般性的书写用粗纸。一帖纸为50张,则写经用纸每张费用为1文多。笔则每管15文。墨的价格则因史籍缺载,我们不得而知。但由不同档次的耗材为成本而制成的图书,其价格也应有所差别,则是显而易见的。
唐代图书装订形式主要采用卷轴装,即每卷由若干张纸粘连在一起,再用轴将其卷起。那么,抄书一卷用纸多少呢?《敦煌遗书总目索引》中罗列咸亨三年(672)至上元三年(676)期间官方抄写《妙法莲华经》卷次与用纸情况:三至六卷用纸19到22张,数目不等。另北京图书馆藏潜76号文书(8580)《大般若经》,第三十八帙内十卷用纸均为17到18张[11]。综合来看,我们得出唐代图书每卷用纸20张左右的结论应大致不误。由是唐代每卷图书的纸张成本在建中二年(781)以前约为20文,加上笔墨费用,数字应高出不多。姑且如此推测。
1.2 抄刻之别
人工抄书是一项艰辛的劳动。唐代抄书队伍中既有官府中专门设置的“楷书”、“书手”、“写御书人”,也有民间的“佣书”、“善书人”、“工书者”,还有潜心研学的文人墨客。他们露钞雪纂,颇为不易。抄写速度慢,效率低下,曹之先生根据清人蒋衡抄写《十三经》、费时十二年的记述,计算出他的抄写进度为每天183字[12]。《太平广记》中记载一工书者抄写《法华经》,“写经七卷,八年乃毕[13]。”经年累月地抄书对身体是一种慢性摧残。唐代著名诗人孟郊抄书甚多,其《自惜》诗云:“倾尽眼中力,抄诗过于人”[14]。杜荀鹤亦有类似感慨:“鬓白祗应秋炼句,眼昏多为夜抄书。[15]”由此可以推断,抄写工价应远远大于耗材价格。
关于抄写工价的具体数额,由于史料匮乏我们已难窥全豹,仅能据些许记载推测一二。《太平广记》卷109“李氏”条载,唐冀州封丘县有老母姓李,贞观年中,拟请人写《法华经》,“已付钱一千文与隐师”。细铎其文,一千文是否为《法华经》全额似难定论,而《法苑珠林》卷71“唐雍州妇人陈氏”条的记载则给了我们明确的答案:龙朔三年(663),长安城内刘公信妻陈氏,为超度其母亡灵,欲写《法华经》一部。有一经生,新写《法华经》未装潢,“向直一千钱,陈夫将四百钱赎得。”《法苑珠林》为唐代僧人释道世所撰,成书于高宗总章元年(668)。虽系佛教类书,主要辑纂佛教因果故实,但其所引除本于佛教经典而外,亦采入世俗文献百余种,又属当朝人记当朝事,应较为可信。史料中明确指出交易的《法华经》是写本,“向直”二字表明1000文才是其正常价格。《法华经》共七卷,合每卷140余文。除去20余文的纸笔墨等耗材费用,每卷抄写工价应约为百余文。而参考当时米价来看,从贞观三年(629)至麟德三年(666),中原米价低廉且稳定,每斗不过5文*这一时期米价低廉的记载颇多,兹略举数例如下:贞观三年(629),“米斗三四钱”(《贞观政要》卷一《政体》第22页,上海书店出版社1984年版);贞观四年(630),“米斗四五钱”(《新唐书》卷51《食货志》第1344页,中华书局1975年版);贞观“八年九年(634、635),频至丰稔,米斗四五钱……至十五年(641),米每斗值两钱”(《通典》卷七《食货》第40页,中华书局1988年版);麟德二年(665),“是岁大稔,米斗五钱”(《旧唐书》卷四《高宗纪》第87页,中华书局1975年版);“麟德三年(666),米每斗折五文”(《通典》卷七《食货》第40页,中华书局1988年版)等等。,抄书一卷可抵20余斗米,可见抄写工价不菲。另北京图书馆藏潜51号文书(6460)题记有明确的写经价格记载:“敬写大涅槃经一部,三十吊;法华经一部,十吊;大方广经一部,三吊;药师经一部,一吊[16]。”按抄写《大涅槃经》四十卷酬资30吊,《法华经》七卷酬资10吊,《大方广经》有多种,依照《药师经》一卷酬资一吊的比例类推,《大方广经》应为皆系三卷的《大方广三戒经》或《大方广宝箧经》。就平均数而论,大致抄经一卷酬资一吊,即1000文。这条史料历来被学者频繁征引,并被作为唐代手抄本每卷1000文的主要依据,但却罕有人问津该史料的纪年,因其并未注明写经时间。唯有台静农先生根据安史之乱前后米价相去悬殊,断定该史料必为安史乱后[17]。而前文我们已阐明建中二年(781)之后敦煌文书中不再有关于以钱计价的记载,故而笔者认为抄写诸经的时间就局限在安史之乱(755-763)至建中二年(781)这区区二十年之间。考诸唐代史籍,这一时期正值物价飞涨之时,斗米千钱的记载屡见不鲜,最高可达万钱。那么写经一卷只可买一斗米,工价已经不高了。又伯希和2912V号《施舍经疏及写经施银帐》疏文曰:“写《大般若经》一部,施银盘子三枚,共三十五两,麦壹百硕,粟五十硕,粉肆斤。右施上件物写经,谨请炫和上(尚)收当贺卖,充写经直(值),纸笔墨自供足,谨疏。四月八日弟子康秀华疏。”[18]大致意为康秀华请“炫和上(尚)”写经支付纸笔墨之外的费用为银35两、麦粟150石和胡粉4斤。据郑炳林先生考证,该文书作于吐蕃占领敦煌时期的长庆元年(821)[19],并换算出抄写一部六百卷的《大般若经》价格为麦600石左右,即当时敦煌地区写经一卷工价约为一石麦[20]。据唐代米粟比价为5∶3、麦粟比价为2∶5[21]来推算,则一石麦约合2.4斗米。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以上三例均为抄写佛经的工价与佛经价格,要高出一般图书的价格,稍后详述,此处不赘。
再来看雕版印刷。唐代是书籍雕版印刷术的肇始时期,它的应用范围,从出现到扩展经历了一个由宗教领域渐次转入民间生活领域再到儒家上层文化领域的演进过程[22]。 雕版印刷发明后,因复制便利,不必再由人力沤心沥血地抄写,发行量大的图书价格应比写本书低得多。如唐文宗大和九年(835)东川节度使冯宿奏:“准敕禁断印历日版。剑南、两川及淮南道,皆以版印历日鬻于市,每岁司天台未奏颁下新历,其印历已满天下,有乖敬授之道。[23]”历书记载农时节令,需求量大,因而宜用雕版印刷。印本历书定然价格较低,否则不会“已满天下”。
至于雕版印刷的工价及印本书价格,由于史无明载,我们只能略加推测。日僧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一记载:“(开成三年)(838)十一月二日,买《维摩关中疏》四卷,价四百五十文。”这里记载了他当时在扬州书肆购书的书价,四卷本的《维摩关中疏》450文,合每卷110文稍多。但他并未点明这部《维摩关中疏》是写本还是印本。而与此约略同时的吴彩鸾所书《唐韵》每卷1000文(详见后述)。据此,今人多认为《维摩关中疏》每卷110文是当时的印本书价格*如鞠清远对其“疑亦刻本”(参见鞠氏《唐宋官私工业》第五章第八节论印刷工业第154页,台北:食货出版社,1978年版);翁同文认为“其为印本可不待论”(参见翁氏《印刷术使书籍成本减低十分之九》,载《中国科学技术史论丛》第139-150页,台北:稻乡出版社,2004年版)。,约是写本书价格的十分之一。笔者赞同此观点。
2 图书自身因素
除去图书制作成本方面的因素而外,图书内容与形式上的许多因素也可以对书价起决定作用,从而影响到图书价格。
2.1 内容之别
唐代佛教兴盛,佛经信徒众多,他们造“功德”的重要手段就是抄写佛经。这些善男信女们有文化者可亲自抄写,文化水平低者只能请人代写,“经生”就是专以抄经为业之人。雇人写经时,往往需要比抄写一般图书多付费用。如尚书门人王直温者,“召经工,令写金字《金刚经》三卷,贵酬其直,令早毕功。[24]”其中“贵酬其直”即指超出常规付费。又如王绍宗,“家贫,常佣力写佛经以自给,每月自支钱足即止,虽高价盈倍,亦即拒之。[25]”虽然王绍宗并未接下“高价盈倍”的活计,但足可反映出唐代佣书市场存在出高价以写佛经的事实。
高价写经,笔者认为原因有二。其一,缘于抄写佛经仪式格外繁琐。写经人承载了自身或顾主祈福消灾的愿望和对宗教的虔诚,写经时需要革污去垢以示尊敬,不得随意为之。《太平广记》卷109“昙韵禅师”条记载禅师写经前的准备:“清旦食讫,澡浴,著净衣,入净室,受八戒,口含旃檀,烧香悬幡,寂然抄写,至暮方出。明复如初,曾不告倦,及缮写毕,乃至装褫,一如正法。”另同书同卷“尼法信”亦载:“唐武德时,河东有练行尼法信,常读《法华经》。访工书者一人,数倍酬直。特为净室,令写此经。一起一浴,燃香更衣,仍于写经之室,凿壁通。加一竹筒,令写经人每欲出息,径含竹筒,吐气壁外。写经七卷,八年乃毕。”这一写经人除了与昙韵禅师同样需要沐浴更衣、净室烧香以外,还要通过竹筒呼气于室外,以免影响了顾主所寄予愿望的灵验程度。这些外加举措导致了写经工价的提升,也是造成佛经图书价格较高的直接原因。其二,若是为官方抄经,还要遵守严格的抄经制度。尤其是吐蕃统治敦煌时期,佛经抄写在吐蕃官方的强力支持下,抄经制度上升到了法律的高度。抄经、校经有误,轻者受到物质科罚、棍棒体罚,重则被捕入狱,身陷囹圄[26]。抄写佛经工价较高,似可成为雕版印刷品缘何最早是佛经的解释之一。
2.2 书法之别
在写本书时代,抄书人的书法关系到图书的美观与读者的感官享受,唐代官府书手均选拔五品以上子孙“工书者”[27]任之,由是可以推断书法水平的高低影响到图书价格。叶德辉《书林清话·女子钞书》载:“吴猛之女彩鸾,遇书生文箫于道,竟许成婚。箫贫不自给,彩鸾写《唐韵》,运笔如飞,日得一部,售之,获钱五缗,复写。如是一载,稍为人知。”《唐韵》是唐人孙愐所作,全书共五卷,恰好一卷一缗,一缗即一千钱。按吴彩鸾为唐文宗时职业抄手,她的故事自唐末始即为世所传,在宋元明清几近千载的辗转传抄中已被神仙化,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她一天就抄得一部五卷本的《唐韵》,这与我们前已分析的抄书艰辛不啻霄壤之别。翁同文先生曾对叶德辉所引用的有关吴彩鸾的史料来源《列仙传》与《宣和书谱》进行过精深考证,并结合仅相距三年的圆仁买《维摩关中疏》一事,以及吴彩鸾真迹至今尚有存本等因素综合来看,认为“所谓抄写一部‘获金五缗’云云,必为当时实际情形,无疑其为原始史料”,她的生平被后世神仙化是因为她所抄写的《唐韵》字体极为精妙之故[28]。抛开笼罩在吴彩鸾头上的神仙色彩,无论她在后世如何声名显赫,前引史料中“如是一载,稍为人知”一句表明她抄写的《唐韵》当时能卖得“千钱一卷”的价格不是源于她的名声,而是因为她的书法水平高。唐代书法家柳公权在看过其作品后,认为她的书法“神全气古,笔力遒劲,出于自然,非古今学人可及也”[29]。书法水平高与扬名于世属前因后果关系,因此,名家之作价格高的道理也是不言而喻的。
2.3 版本之别
自图书诞生之日起,版本问题即相伴而生。概而言之,图书版本年代越久远,其价值就越大,价格应愈高,盖因时人追求善本耳。写本书时代的唐人也不例外,唐代藏书家中多有收藏“异本”的记载:高祖第十一子韩王元嘉“少好学,聚书至万卷,又采碑文古迹,多得异本”[30];王方庆“聚书甚多,不减秘阁,至于图画,亦多异本”[31];韦述“家聚书二万卷,皆自校定铅椠,虽御府不逮也。兼古今朝臣图,历代知名人画,魏、晋以来草隶真迹数百卷”[32]。 唐玄宗在位时曾“借民间异本”抄录图书[33]。
毋庸讳言,这些异本价格很高。《全唐文》卷302《叙书录》云:“太宗贞观中,搜访王右军等真迹,出御府金帛,重为购赏,由是人间古本纷然毕进。”唐太宗出“御府金帛”以购“人间古本”,足证它们价值不菲。正是因为异本图书价格高,一些不法书商为了追逐高额利润,往往以假乱真,兜售伪作,造成市场混乱,从而催生出精于图书鉴别的书侩行业,另当别论。
3 图书市场因素
商品价格是由其价值决定的,但同时又受供需关系即市场因素所制约。在我国古代影响图书价格的诸多因素中,市场因素是最为活跃和复杂的因素。
3.1 兵燹之祸
宋代人周密曾说:“世间凡物未有聚而不散者,而书为甚。[34]”隋代开皇三年(583)牛弘任秘书监时,曾历数自先秦以来官藏图书所遭受的五次大劫难,即后世所谓的“五厄”说[35]。除秦始皇焚书坑儒外,其余“四厄”全是兵燹战乱,可见这是图书遭受毁灭性打击的首要原因。唐代战乱则首推安史之乱。《旧唐书·经籍志》载:“禄山之乱,两都覆没,乾元旧籍,亡散殆尽。”安史乱后,可谓尺简不存。于是,史官于休烈建议搜访图书,并且“得一部超授官资,得一卷赏绢十匹。[36]”此建议是于肃宗在位期间(756-762)提出的。而肃宗时期一匹绢竟卖至一万文钱*唐代诗人杜甫有诗云:“岂闻一绢直万钱”。见《全唐诗》卷220《忆昔》之二,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2325页。,那么,得一卷图书赏绢十匹就是十万文,这不啻是天文数字,令人瞠目结舌。而有学者认为肃宗时匹绢万钱是虚估价,实估价不过是500至580文左右[37]。即便如此,一卷图书5000至5800文的价格也是不可想象的。纵然奖励数目如此之大,但有价无书,“数月之内,惟得一两卷”[38],足见当时图书市场已萎缩到极点。而《新唐书?艺文志》载:“元载为相,奏以千钱购书一卷”。考新旧唐书《元载传》,元载于762至777年在相位。其时,书价似已回落至常态。
3.2 地域之别
因笔者未见唐代国内同时异地的不同书价,这里的地域之别主要是指当时的国内、国外书价有别。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元白诗篇了。元稹、白居易二人于贞元十八年(802)同科及第,并结为终生诗友,共享盛名于唐代诗坛。元白之诗通俗易懂,虽妇孺童叟皆能理解,以至在扬州、越州一带传写甚广。穆宗长庆年间,“禁省、观寺、邮侯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衒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自篇章已来,未有如是流传之广者[39]。”据辛德勇先生论证,“模勒”并非雕版印刷之意,而是模仿原作书写[40]。从元白诗流传如此广泛来看,我们推断其价格很低应大致不误。它在域外市场的价格则不然。史载元白之诗“鸡林贾人求市颇切,自云:‘本国宰相每以百金换一篇。[41]’”鸡林国是新罗曾经用过的国名,位于现在的朝鲜半岛,唐龙朔三年,在此设鸡林都督府,系以古称或地名代指。鸡林国宰相出“百金”的高价让商人代购元白诗,后世遂以“鸡林传咏”、“鸡林诗价”等形容作品价值之高、流传之广。
无独有偶,唐高宗调露元年(679)前后,著名学者张鷟的著作东传日本等国,据《旧唐书·张鷟传》载:“(张鷟)下笔敏速,著述尤多,言颇诙谐。是时天下知名,无贤不肖,皆记诵其文……新罗、日本东夷诸蕃,尤重其文,每遣使入朝,必重出金贝以购其文,其才名远播如此。”“重出金贝以购其文”表明外国使节是以超出寻常的价格购买张鷟文章,与鸡林国宰相以百金换元白诗一篇如出一辙。不过,以上所举的畅销作品只是单篇文献或部分作品,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图书。
4 余论
影响唐代图书价格的因素考毕,笔者对于唐代图书价格悟有一点陋识,聊作蛇足附于此。学界往往根据圆仁买《维摩关中疏》、吴彩鸾抄《唐韵》以及北京图书馆藏潜51号文书的写经题记这三条记载,得出唐代写本书每卷千文、印本书每卷百文的结论,笔者认为未免过于简单。首先,唐代立国近三百载,疆域幅员辽阔,物价因时因地而异,全汉升先生《唐代物价的变动》一文[42]为我们清晰地勾勒了有唐一代物价与币值错综交织的波动曲线。同理,唐代图书价格必然是变动不居的,龙朔三年(663)写本《法华经》每卷140文是为明证。另外,唐末昭帝时,罗衮(约公元900年前后在世)《请置官买书疏》云:“臣今伏请陛下出内库财,於都下置官买书,不限经史之集,列圣实录,古今传记,公私著述,凡可取者,一皆市之。部帙俱全,则价有差等。至於零落杂小,每卷不过百钱,率不费千缗,可获万卷。傥或稍优其直,则远近趋利之人,必当舍难得之货,载天下之书,聚於京师矣[43]。”唐末广明之乱后,经籍散佚,罗衮奏请昭宗动用国库经费置官买书。其中,“每卷不过百钱”、“千缗可获万卷”应是当时日常书价。只不过他并未点明这是写本还是印本。但前文我们已提及雕版印刷术在唐代诸领域是被渐次应用的,乾宁元年(894)新科进士徐寅的新赋被镌印贩卖是开雕印名家诗赋之先河,五代时才大规模雕印儒家经典《九经》[44]。因此,倘若说罗衮疏文中“经史之集,列圣实录,古今传记,公私著述”皆是印本,笔者实难苟同。其次,唐代史籍中关于物价的记载,多是与国计民生息息相关的米粟布帛等物品的价格,图书价格的记载凤毛麟角。故而我们研究唐代图书价格时常常依赖于敦煌籍帐。但因敦煌偏安一隅、孤悬在外,商业体系独立,籍帐中的物价记载如何实现与中原地区的对接是需要慎之又慎的。有鉴于此,唐代图书价格的判定很难构建一个完整而严谨的体系,只能期待旧史料的审慎解读与新史料的深度挖掘。是故笔者无法详考诸因素影响唐代图书价格的具体程度,只能将其约略论述如上,向历史的真相迈出力所能及的跬步而已。
1 田建平.书价革命:宋代书籍价格新考[J].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5:47-57
2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M].上海:上海书店,2001:43
3 叶梦得.石林燕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70
4 王明.隋唐时代的造纸[J].考古学报,1956,1:115-126
5 费著.蜀牋谱(《丛书集成》本)[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2
6 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2082
7 李孝美.墨谱法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M].台北:商务印书馆,1985:637
8 陈涛.隋唐五代的制墨业[J].五邑大学学报,2010,3:82-84
9 潘吉星.中国科学技术史·造纸与印刷卷[M].北京:科学出版社,1998:153-154
10 郑炳林.晚唐五代敦煌贸易市场的等价物[J].中国史研究,2002,3:66-76
11 郑炳林.晚唐五代敦煌地区《大般若经》的流传与信仰.见:郑炳林.敦煌归义军史专题研究三编[M].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05:165
12 曹之.中国出版通史·隋唐五代卷[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8:193
13 李昉.太平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1:746
14 孟郊.孟东野诗集[M].上海:上海书店,1987:27
15 曹寅.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79:7958
16 黄永武.敦煌宝藏(第99册) [M].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6:310
17 台静农.谈写经生.见:台静农.台静农论文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364
18 同16:188
19 郑炳林.《康秀华写经施入疏》与《炫和尚货卖胡粉历》研究.见:季羡林.敦煌吐鲁番研究(第三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191-208
20 同11:164
21 商兆奎.唐代农产品价格问题研究[硕士学位论文][D].西安:西北农林科技大学,2008
22 辛德勇.唐人模勒元白诗非雕版印刷说[J].历史研究,2007,6:36-54
23 董诰.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6301
24 王汝涛.全唐小说[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3:781
25 同6:4963
26 张延清.吐蕃敦煌抄经制度中的惩治举措[J].敦煌研究,2010,3:101-107
27 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1422
28 翁同文.印刷术使书籍成本减低十分之九.见:宋德熹.中国科学技术史论丛[M].台北:稻乡出版社,2004:139-150
29 叶德辉.书林清话[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276
30 同6:2427
31 同6:2901
32 同6:3184
33 同27:1422
34 周密.齐东野语[M].上海:上海扫叶山房,1926:22
35 魏徵.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1297-1299
36 同6:4008
37 魏道明.论唐代的虚估与实估[J].中国经济史研究,2002,4:101-109
38 同6:4008
39 元稹.元氏长庆集[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5:654
40 同22
41 同39:654
42 全汉升.唐代物价的变动[J].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1944,11:101-148
43 同23:8724
44 同22
The Exploration of the Influence Factors on Book Price in Tang Dynasty
Song Junfeng Wen Xianghua
The price of ancient Chinese books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subjects of economic history. The Tang Dynasty is in the period of transition from handwriting to printing, which is the incubation period of price revolution in Song Dynasty. Factors which affect the price of books in Tang dynasty mainly include production cost, book contents and format, market distribution and so on.
The Tang Dynasty; Book price; Influence factors;Handwritten copy; Printed copy
山东女子学院,济南,250300
2015年2月4日
*通讯作者:宋军风,ORCID:0000-0003-1601-1559,bnusjf@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