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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之“晋宋风雅”论的内涵及其诗史意义

2015-09-29刘桂鑫

文艺评论 2015年8期
关键词:五言王夫之风雅

刘桂鑫

王夫之“晋宋风雅”论的内涵及其诗史意义

刘桂鑫

王夫之被誉为古典诗学的光辉总结者,其诗学的基本范畴、命题乃至体系都得到比较全面深刻的研究。近来其诗歌批评也渐受关注,但侧重总结其诗歌批评的整体特征,或者取其诗歌评语以与其诗话相参证,反而很少关注他对诗人、对某一时段诗歌特征等基本诗史问题的判断是否提供了具有启发性的内容。确实,王夫之的几种诗歌选评并非特别精彩,但也需分别对待。用力较深的《古诗评选》中的精彩论断便明显多于《唐诗评选》与《明诗评选》,比如其所极为推崇的“晋宋风雅”便是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之一。

王夫之于诗歌诸体中极为推崇五古,断言“不能作五言古诗,不足入风雅之室”。①而于五古,又推晋宋以为极致:“晋宋之五言,犹东周之四言,足亘千古。”②《古诗评选》中的评语对晋宋五言反复致意,如谓:“神清韵远,晋宋风流,此焉允托”,③“静善不佻达,犹存晋宋风旨”,④“雅者犹存晋宋风味,俗者则纯乎唐”。⑤如同《诗经》一样,晋宋风雅成为王夫之评价五古的标尺。那么晋宋五言究竟具备什么特质呢?

“以意为主”是王夫之对诗歌的基本要求,强调诗歌中的一切景物、字句、比喻、典故等都必须以情意为统率,服务于达意这一根本目的。又谓:“以意为主,势次之。势者,意中之神理也。唯谢康乐为能取势,宛转屈伸以求尽其意;意已尽则止,殆无剩语:夭矫连蜷,烟云缭绕,乃真龙,非画龙也。”⑥进一步提出通过“取势”、“宛转屈伸以尽意”的诗学原则。意的“一”,并非单一,而是整一,故而取势要曲折,要“宛转屈伸”,“夭矫连蜷,烟云缭绕”。唯其曲折,才能做到“往复郑重”、“曲感人心”、“以写缠绵悱恻之情”,达到“春云萦回”的浑成境界。在王夫之看来,诗歌的尽意需要取势曲折作为重要前提之一,是圆与曲的统一。

王夫之论古诗矩矱:“古诗无定体,似可任笔为之,不知自有天然不可越之榘矱。故李于鳞谓唐无五古诗,言亦近是;无即不无,但百不得一二而已。所谓矩矱者,意不枝,词不荡,曲折而无痕,戌削而不竞之谓。”⑦王夫之强调古诗应该做到意不枝蔓,词不浮荡,结构曲折而无痕迹,剪裁首尾通贯而不凌杂。这要求跟其诗歌以意为主、取势曲折达意完全一致。古诗完全符合他对一切诗歌的普遍要求,或者可以反过来说,王夫之的诗歌普遍原则是以古诗为基础加以抽象而成。不止如此,从一意成章,意尽言尽的规则出发,王夫之提出了一个更加具体的要求,即“一诗止于一时一事”:“一诗止于一时一事,自《十九首》至陶谢皆然。若杜陵长篇,有历数月日事者,合为一章。《大雅》有此体。后唯《焦仲卿》、《木兰》二诗为然。要以从旁追叙,非言情之章也。为歌行则合,五言固不宜。”⑧在王夫之看来,诸如《大雅》中的某些长诗、《孔雀东南飞》、《木兰诗》和杜甫的长诗等长篇叙事诗,已近乎史笔,违背了诗歌抒情的本质要求。不难看出,王夫之把《古诗十九首》、陶渊明、谢灵运等的古诗写作规则加以概括抽象,并进一步普适化,成为界定古诗与歌行、诗与史的本质区别。这样,晋宋古诗便顺理成章成为王夫之古诗创作的最高典范。

在王夫之看来,晋宋五古除做到以意为主,取势曲折达意外,在言辞方面尚做到了华与净的统一。王夫之修辞洁净的观点为学界所熟知,兹摘其评晋宋五古“华”的例子。其评陆机“陆以不秀而秀,是谓夕秀”、“一致则净,净则文”,⑨评陆灵运《入彭蠡湖口》“抉微挹秀,无非至者,华净之光遂掩千秋”,⑩乃至于称赞刘宋元嘉、孝建时期之诗歌为得“文质之中”。⑪

王夫之特别重视取势以达意,而所谓“势者,意中之神理也”,又谓古诗“就一意中圆净成章,字外含远神,以使人思”。⑫可见,王夫之之所以推崇晋宋五言,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即晋宋五言以现量方式表现了自然的“神理”,增人遐思。自宋以后,诗歌中理语存在的合法性问题便一直引发较激烈争论。主流的观点是仅写景或仅抒情都可成诗,说理并非诗歌所必具质素;不落理窠,富有理趣的说理诗可备诗歌一格。但王夫之却认为理是诗歌必备的要素,能否尽思理是重要的评判标准,其对谢灵运的肯定便体现出这一点:“谢灵运一意回旋往复,以尽思理,吟之使人卞躁之意消。《小宛》抑不仅此,情相若,理尤居胜也。王敬美谓‘诗有妙悟,非关理也’,非理抑将何悟?”⑬理不单是诗歌的必要内容,从“情相若,理尤居胜”看,理与情并不相悖。王夫之对陆机《赠潘尼》的评语有着更细致的分析:“诗入理语,惟西晋人为剧。理亦非能累西晋人,彼自累耳。诗源情,理源性,斯两者岂分辕反驾者哉?不因自得,则花鸟禽鱼累情尤甚,不徒理也。取之广远,会之清至,出之修洁,理顾不在花鸟禽鱼之上邪?”⑭情与理虽然有所差异,但都根源于人之性情,非但不是水火不容,而是相融相济,相反相成。关键在于自得,达到“取之广远,会之清至”,并给予“修洁”的表达。这段话蕴含着王夫之对神理内涵的独特理解,也蕴含着他对诗歌表达的要求。在王夫之看来,神理包含着情,而且是一种“超以象外,广远精微,与天地宇宙相通,浑灏流动充满生命的动感”,⑮绝非一般的道德箴戒和伦理教条。这种动感,即是王夫之所谓的“神理”,“生气”,我们也可称之为宇宙生命的自然律动。这种神理的获取需凭借现量的力量。所谓现量就是由人的感官与世界直接接触而获得的随缘显现的知识的认知方式,不假思索计较的艺术直觉。

以谢灵运为代表的元嘉诗歌正是以现量方式表现出这种宇宙生命的自然律动而备受王夫之的表彰。王夫之评谢灵运《登上戍石鼓山》:“谢诗有极易入眼处,而引之益无尽;有极不易寻取者,而径遂正自显。然顾非其人,弗与察尔。言情则于往来动止缥缈有无之中,得灵响而执之有象;取景则于目击经心丝分缕合之际,貌固有而言之不欺。情不虚情,情皆可景;景非滞景,景总含情。神理流于两间,天地经其一目,大无外而细无垠,落笔之先,匠意之始,有不可知者存焉。岂徒兴会标举如沈约之所云哉?自有五言,未有康乐;既有康乐,更无五言。或曰不然,将无知量之难乎?”⑯这段评语,明确把谢灵运推向五言诗最高典范的地位,也非常精炼地表达了王夫之的诗学理想。“极易入眼”、“极不易寻取”两句可与其“以神理相取,在远近之间”的观点相阐。所谓“情不虚情,情皆可景”意谓情感并非难以捉摸,而是非常形象化的表达,即“得灵响而取之有象”。“目击经心”即现量,现量能够显现事物真实本性,也能妙悟流动于天地万物间的既广远而深微的神理。因此,以现量的方式妙悟并表现,天地万物既能保持本然面貌,而客观之景、万物之理与诗人之情便相互蕴含,浑然一体。王夫之对谢庄《北宅秘园》的评语不啻于是对刘宋诗歌的总论:“物无遁情,字无虚设。两间之固有者,自然之华,因流动生变而成其绮丽。心目之所及,文情赴之;貌其本荣如所存而显之,即以华奕照耀,动人无际矣。古人以此被之吟咏,而神采即绝”,“呜呼,亦安得起元嘉、孝建之诗人,而与观于文质之中邪?”⑰“物无遁情”即现量“显现真实”的功能,“字无虚设”即王夫之所谓的“修洁”。王夫之以为,自然之华本来便是天地万物所固有,又因其流动生出种种变化而成就其绮丽。在耳目等感官与世界直接接触中,在排除分类、连类等逻辑思维的直觉中,引发诗情,显现事物本来面目,然后运用文字描摹天地万物所固有的绮丽,即达到“华奕照耀,动人无际”,也即所谓的“文质之中”。

杨宁宁、童庆炳认为“圆章成章”极为恰切地概括了王夫之诗歌结论论的内在神韵:“王夫之所谓‘首尾无端,合成一片’,‘通道如一句’,‘密好成章’、‘浑成’、‘炼局’正是论诗之‘圆’;王夫之论及的‘一意’说则提出了诗歌应当‘意俭词尽’、立意简净的观点,这是诗歌浑成性的生成基础。‘圆’与‘净’这两个关键词,互相补充、互相联系,共同诠释了王夫之独特的诗歌整体结构观。”⑱需要补充的是,王夫之的圆成中尚强调曲折以达意,言辞表达方面除净外尚有华的要求。就“意”的内涵而言,不是一般的情意,尚须蕴含神理;就整首诗歌的审美效果而言,除浑成外,尚须具备增人遐心的清思。概括地说,“晋宋风雅”的内涵是指与凭现量发见的神理相统摄的诗情、曲而圆的章法结构、净而华的言辞以及浑成而清雅的整体效果。

王夫之固然推崇晋宋风雅,但仍然严厉批评晋诗枯燥说理的弊病,甚至视西晋诗为诗歌史一大厄。其通过评论潘岳《哀诗》集中陈述了他所秉持的理由:“率尔处犹是西晋颓风,而拣意不烦,遣章不猥,还觉古风未坠。自《三百篇》以来,但有咏歌,其为风裁,一而已。故情虽充斥于古今上下之间,而修意絜篇,必当有畔。盖当其天籁之发,因于俄顷,则攀援之径绝而独至之用弘矣。若复参伍他端,则当事必怠;分疆情景,则真感无存。情懈感亡,无言诗矣。故夫苟可而言,率尔以放,今昔不殊,中外不合,则辩士驰骋之谈,经生章句之疏,彼已踞于胜场,不劳六义之重设也。”⑲所谓“拣意不烦,遣章不猥”、“修意絜篇必当有畔”,指的是意洁词洁;所谓“当其天籁之发,因于俄顷,则攀援之径绝而独至之用弘”,强调的正是现量及其审美功能。而王夫之视为“率尔以放”、“西晋颓风”主要表现的“参伍他端”和“分疆情景”则分别违背了意洁词洁和现量表现的诗歌原则。这段话从正反两方面比较全面地说明了王夫之“晋宋风雅”的具体内涵。这也说明“晋宋风雅”虽然以晋宋古诗为基础,但已经经过王夫之的理论升华而成为一个有着比较丰富内涵的理论范畴,成为王夫之评价诗歌的一条标尺。

王夫之提出“晋宋风雅”,不单是对晋宋诗歌总体特征的概括,也是与建安风骨、齐梁近体相对,体现了他对魏晋南北朝诗歌史分期的看法。王夫之认为:“三国已降,风雅几于坠地,……二陆虽为陶谢开先,而方在驱除,尤多耰鉏棘矝之色。景阳亭立其际,独以天光映拂,祓尘土而纳之春柳秋月之前,开人眉目,以获人心。‘清气荡暄浊’,殆自谓也。”⑳此段评语,有些论断明显欠妥,比如对建安诗歌贬斥过甚,但注意到西晋开创诗歌新阶段的诗史意义,也非常注重从二陆、张协、陶谢之间的承传探讨晋宋诗歌的因革。其论谢惠连《泛湖归出楼中望月》:“平极净极,居恒对此,觉谢朓、王融喧薄之气逼人,必不使晋宋诗人与齐梁同称六代。”㉑一平净,一喧薄,说明王夫之对晋宋与齐梁诗风有着清醒的区分。又谓:“宋末齐初始尚遒劲之句,如‘人马风尘色’之类是也。昔人论书,谓‘过务遒劲则俗气未除’,谢客以上人,必不肯作此种语。雅俗渐移,作者方自标胜,不知其已降也。遒劲之句于近体为元声,于古诗为末流,二体之雅郑,于此居然可辨。”㉒又论鲍照乐府:“自是七言至极,顾于五言歌行,亦以七言手笔行之,句疏气迫,未免失五言风轨。但其谋篇不杂,若《门有车马》《东武》《结客》诸作,一气内含,自踞此体肠。要当从大段著眼,乃知其体度,若徒以光俊求之,则且去吴均不远矣。元嘉之末,雅俗沿革之际,未可以悦耳妄相推许也。”㉓王夫之把元嘉之末,而不是通常所谓的晋宋之际,视为分水岭,把魏晋南北朝诗歌史划分为两大段。历来研究者都一致认为南朝诗歌有一个由古趋今、由古入律的变化过程,而声律的古今之辨是一个热点和焦点。王夫之能够不拘执于声律一端,而着眼于体式和格调,其观察角度无疑更全面更切合诗史发展实际。“元嘉之末,雅俗沿革之际”是一个大论断,包含着王夫之对魏晋南北朝诗史划分的界点及标准的独特思考。

“晋宋风雅”论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晋宋诗歌内部的因革,也有助于在汉魏“古意”向齐梁近体这一古今雅俗演变过程中把握晋宋诗歌的阶段性特征及其过渡的诗史意义。㉔唐代以后,论中古诗歌者,往往比较粗略地分为汉魏与齐梁两大段,虽然陈子昂“汉魏风骨,晋宋莫传”、“齐梁彩丽竞繁,兴寄都绝”的观点屡被称引,但更多地注意到陈子昂批判齐梁、复兴汉魏风骨兴寄诗风的复古精神,而忽略其汉魏、晋宋、齐梁三段论的诗史观。明清以后,尤其是沈德潜以刘宋为诗运一大转关的论断被普遍接受后,魏晋南北朝诗歌史又被分为魏晋与南北朝两大段,晋宋诗歌的内在同一样又得不到应有的重视。其实,西晋诗风已与汉魏古诗有着相当明显差异,成为六朝新诗风的起点,而元嘉诗歌是以西晋诗为基础,近融东晋玄言诗之理趣、远复建安风骨而成的综合体。就两晋刘宋三阶段诗歌而言,其实就是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辩证发展过程。“可以说,西晋诗歌在综合了汉魏各期的诗风之后,基本取代了汉魏体的经典地位,成为后来六朝各代诗风的楷模。但六朝诗风,并非自西晋一贯而下,齐梁又有很大的转变。所以,要求更准确的分期,应该以西晋与刘宋为一脉,所谓‘元嘉体’,实为以太康、元康的‘诗体’为基础的进一步发展,其主要渊源在于西晋。所以,从诗歌基本风格的演变来看,汉魏是一体,晋宋又为一体,齐梁又为一体。中古诗歌的基本风格,主要就是这样三种”。㉕

王夫之的文本有机结构观为其诗学核心观念之一,视诗歌创作过程为一动态的自然开展过程,以意、势、脉、神理等核心概念构筑其体系,是对传统文本结构整体性的深化与系统化,也是其哲学观在诗学领域内的自然延伸。㉖但正如本文前面提到的,这其实也是通过对汉晋、尤其是晋宋古诗结构的归纳而加以抽象化而成。值得注意的是,从结构角度着眼,却是观察晋宋五言的重要途径之一。西晋古诗的重要特点是大篇多,因而结构层次复杂。“这种结构不仅可以将许多时空阻隔的场景和经历组合在一起,而且即使虽在同一场景中,也能包含情景、感想和说理等多种内容,其抒情的层次更加丰富,也更活动的变化也能表现得更加曲折”,“这就大大扩充了五言诗的容量,丰富了五言诗的表现力”,㉗奠定了长篇五古的基本形态。西晋古诗句意层意的繁复不容易让结构达到通贯一气的效果,而且容纳不同时空的场景和经历,更是王夫之所反对的“从旁追叙,非言情之章”的史笔,因而西晋诗因为“参伍他端”、“分疆情景”的“凌杂无章”而被王夫之痛批为诗史之一大厄。但毫无疑问,没有结构的繁复作为前提,王夫之所着意提倡的一意回环、取势达意的美学效果便无法实现。这也是他以可兴可观可群可怨推许《古诗十九首》,而以取势达意推许谢灵运为五古最高典范的重要原因。就目前汉晋古诗的研究成果来看,很少有着重从结构立论。葛晓音是少数从结构角度切入并取得创新性结论的学者。其《论汉魏五言的“古意”》、《西晋五古的结构特征及表现方式——兼论“魏制”与“晋造”的同异》、《从五古结构看“陶体”的特征和成因》等论文深入到文本内部机制,继承古代诗论家重视结构的传统而加以更细致更系统的研究。这在无意中有力地呼应了王夫之就结构论晋宋五古的思路,印证了其思路的可行性。

王夫之对以谢灵运为代表的元嘉山水诗的评价也非常值得重视。历来研究者都一致推重谢诗摹山范水的能力,但也一再批评其情景两截、玄言尾巴的弊端,然而王夫之却得出相反的结论:“情景相入,涯际不分,振往古,尽来今,唯康乐能之”,㉘“亦理亦情亦趣,逶迤而下,多取象外,不失圜中”,㉙认为谢灵运刻画山水不失其本然面貌,景情理相融浃。这种认识的差异既原于对情景关系的不同看法,也跟山水诗在元嘉之后的巨大发展密切相关。历来山水描写都要求形神兼备,情景交融,但是由于对神的理解不同,因而对山水的形的要求也就不同。元嘉以后,尤其是唐宋以降,山水之“神”往往即是诗人命运遭际或人格性情的投射或象征,这当然也是一种情景交融的方式,但山水面貌也往往由于诗人连类譬喻的理性分析或情绪干扰而扭曲变形,而这恰恰是王夫之所反对的。其对陶渊明两写景名句的分析很能说明这个问题:“‘鸟弄欢新节,泠风送余善’,自然佳句,不因排撰矣。陶此题凡二作,其一有云‘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为古今所共欣赏。‘平畴交远风’信佳句矣,‘良苗亦怀新’乃生入语。杜陵得此,遂以无私之德横被花鸟,不竞之心武断流水,不知两间景物关至极者,如其涯量亦何限!而以己所偏得非分相推,‘良苗’有知,宁不笑人之曲谀哉?通人于诗,不言理而理自至,无所枉而已矣。”㉚陶渊明在春耕中,在禾苗欣欣向荣中感受到一种新鲜活泼的、新生命萌动的力量,但他却推己及物,赋予本为无情的禾苗以人的主观感受,其结果是扭曲了禾苗的面貌,所显示的理也不过是诗人所领悟的有局限性的“理”,而非自然神理。所以王夫之批评陶渊明“以己所偏得非分相推”,是“生入语”。王夫之对王籍《入若耶溪》名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批评也基于同样的道理:“逾、更两字,斧凿露尽,未免拙工之巧。拟之于禅,非、比两量语,所摄非现量也。”㉛量分三种,有显现真实的现量,还有“以种种事比试种种理”的比量,和“情有理无之妄想”的非量。因为“逾”、“更”表现了诗人异常的主观感受,在王夫之看来,属于“情有理无之妄想”。至于杜甫名句“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后游》)、“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江亭》),也因为其属比量非量而受到批评。王夫之对谢灵运、元嘉山水诗推崇过甚,但是他的分析却把握了元嘉山水诗的基本特征,这个基本特征即是以展现不经理性分析情绪干扰的山水真实面貌为主要目标,而情、理便自然融于景物中。实际上,古代山水诗应分为古体和近体两大类,古体山水诗的成熟、典范形态即是元嘉山水诗。㉜王夫之的观点对于重新认识元嘉山水诗的特征以及清理山水诗发展脉络都有启发意义。

王夫之对于晋宋五言诗的特质提供了有价值的观点,但当他把“晋宋风雅”推到经典的地位并成为裁决晋宋以降诗歌的标准时,其褊狭性便暴露无遗。这种褊狭,不但跟其鉴赏才能的不足、心粗气浮的性情有关,跟其诗歌标准有关,更暴露出民族理论思维和学术方式的某些薄弱环节。其谓:“五言之制,衰于齐,几绝于梁,而大裂于唐,历下之云非过激也。顾衰之生恒乘乎极盛,以知晋宋之五言,犹东周之四言,足亘千古。”㉝又谓:“物必有所始,知始则知化。化而失其故,雅之所以郑也。梁陈于古诗则失故而郑,于近体则始化而雅。”㉞古诗在前,齐梁近体诗由古诗变化而来。汉魏晋宋古诗为雅,齐梁近体为俗,唐以后律诗更俗,这种诗史退化观其实并无十足的依据,仅仅只是诗歌的演变改革了原初的状态而已。王夫之评尹式《别宋常侍》:“用比偶以成近体,近体既成,复有以单行跳宕见奇特者,物必反本之势也。‘无论去与往,俱是一飘蓬’,遂为太白首路,其高下正在神韵间耳。”㉟近体诗吸取古体诗的某些表现方式以丰富表现能力,这是非常正常的现象,但王夫之却把它推向极端,论证近体诗复归古体诗的必然性。蒋寅曾论证,中国古代文论关于文体相参的原则是以高行卑,即高古的体裁可参卑近,反之则是大忌。㊱王夫之也未能摆脱这种成见,其卓越精深的辩证思维并未能使其突破退化诗史观和古则雅近则俗的文体观,反而为这种先入为主的偏见提供更精致的合理化认证,从而使他的偏见更加根深蒂固。

【作者单位:广西民族师范学院中文系(532200)】

①⑥⑦⑧⑫⑬王夫之《姜斋诗话笺注》,戴鸿森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34、48-49、59、57、134、31页。

②③④⑤⑨⑩⑪⑭⑯⑰⑱⑳㉑㉒㉓㉘㉙㉚㉛㉝㉞㉟王夫之《楚辞通释·古诗评选·唐诗评选·明诗评选》,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1271、609、764、766、697、742、753、588、736、759、694、704、745、538、532、731、737、719、840、1271、980、877页。

⑮张晶《论王夫之诗歌美学中的“神理说”》,《文艺研究》2000年第5期。

⑲杨宁宁、童庆炳《合古成纯,别开生面:王夫之文论思想揭櫫》,《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2014年第6期。

㉔关于汉魏诗的“古意”内涵及南朝五言诗古近交替的渐变过程,请参看葛晓音《论汉魏五言的“古意”》、《南朝五言诗体调的“古”“近”之变》两文。均见其所著《先秦汉魏六朝诗歌体式研究》一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㉕钱志熙《魏晋南北朝诗歌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82页。

㉖蒋寅《略论王夫之的文本有机结构观》,《文学评论》2011年第3期。

㉗葛晓音《先秦汉魏六朝诗歌体式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29、342页。

㉜钱志熙认为山水诗有古体今体的区别,是一个很有启发性的论断,惜有语焉未详之憾。见其《论初唐诗人对元嘉体的接受及其诗史意义》,《中国文化研究》2007年夏之卷。

㊱蒋寅《中国古代文体互参中“以高行卑”的体位定势》,《中国社会科学》2008年第5期。

本论文为2015年度广西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一般项目“文学世家与晋宋之际文学嬗变”(编号:KY2015YB330)和广西民族师范学院人才科研启动项目“王夫之《古诗评选》研究”(编号:2013RCBS002)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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