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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杀人沟、救命池与烈女井

2015-09-28文德芳

山西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惨案小川村子

文德芳

1937年的10月底,位于太行山晋东南的平定县东回镇前小川村,田野里的秋庄稼已经基本收割完毕,连绵的山岭上无边的红叶随风飞扬。村庄里孩童嬉戏、牛欢驴叫、鸡鸣狗吠,一派恬静安然丰收的乡村喜悦图景。然而,10月25日,日头刚刚压向村西的小东洼圪梁山巅,一阵冷风从山豁口吹进村子,云层很快爬上了天空,天低云暗,雾笼村庄,村前的担水道河川瑟瑟。村公所的村长李敦信没有想到,村警李进没有想到,村子里的孩童没有想到,村子里的妇女、姑娘没有想到,惨绝人寰的日军杀戮正在一步步地逼近。

历史是一条河。2015年7月3日,我站在河流的这一端,隔着近78年的岁月之河,相望过去……

午后,由前小川村委主任李海柱带路,我攀爬上了海拔1400米的村西小东洼圪梁山。整座山寂静无声,只有阳光从四面八方洒向山林里的柏树、松树、枣树、柿子树、核桃树的树梢、树身、枝干。我想,近78年的时光可能就是这样流逝的,在看不见、不知不觉间流逝了。看得见的是在山岭上林木的叶绿叶黄间,当年惨案的亲历者、见证者,由孩童成了耄耋老人,有的甚至离开了村庄睡到了山湾;看得见的是贴在半山坡上的村庄,如凤凰展翅般飞向担水道河滩里,整个河滩层层叠叠、青纱帐般的玉米林,从我的视野里延伸,顺着山洼里的河滩延伸。午后的阳光从山顶上洒下来,玉米叶片上炫着成片成片的光斑,油绿而耀眼。78年,大半个世纪,几万个日日夜夜,无论对一个村庄,还是一个人而言,都会有许多改变,不变的是这方土地赖以生存的主产——玉米。在这炫目的阳光里,望着这河滩里延伸的玉米林,我仿佛看到了岁月河流的那一端,在这片土地上拖儿带女、扶老携幼,那声声呼唤,那恐慌煎熬,那满腔血泪,那横尸井巷,那血浸沟壑,以及每一个同胞每一个沉痛的故事。就像此刻我脚下站立的这座山岭,只有我去攀登,或许才能寻觅到历史之河中,在民族危亡的关头,在山河飘摇的时刻,那些惨痛的真实与沉重的叹息……

血染杀人沟

从晋东阳泉市区出发,一路向东行驶,群山连绵、沟壑纵横,过石门口、柏井。汽车在乡村公路往南拐,过西回、东回,再往西北行进 4公里,便来到了太行山红梅垴大山支脉下的纪垴岩半山腰。此处摩天岭与小东洼圪梁山相连,两山呈半包围之势围着前小川村,村子倚卧在两山的臂弯里。进村和出村都必经一条山沟——杀人沟。杀人沟,原来叫枣林沟,从日军在此对村民进行大肆屠杀,才改称杀人沟。杀人沟离村子约300米,沟深50米,在沟顶的公路边,立着一块黑色的石碑,突兀兀地挺立在阳光下,醒目、刺眼,凡车辆驶过、行人走过,这块碑都能首先映入眼里,逃不开、躲不过。村委主任李海柱说,以这样的方式提醒出村、进村的前小川村民,尤其是年轻后生,不忘历史。

我下了车,仔细地读着碑文。“1937年10月26日(农历九月二十三),侵华日军在攻打娘子关、固关受挫,部分迂回测鱼窜入平定县境内,行至岭南河遭我军阻击被迫改道。气急败坏的日军于傍晚到达前小川村,如狼似虎兽性大发,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前小川惨案。仅100来户,300余口人的小村,竟有92人惨遭杀害,23名女性跳井身亡,烧毁房屋100余间……”黑色的大理石碑体,白色的碑文,再加之“杀——人——沟”,这三个汉字组合在一起,在这寂静、远离尘嚣的山沟里,冷森森而扎心刺目。碑下是50多米深的黄土塬,塬下是一片片玉米地。此时此刻,我站在这沟边,站在这碑前,站在这火火热热的夏日阳光里,轻风吹来,玉米叶子微微摇动,隔着深深的黄土塬,我俯下身,仿佛能聆听到那岁月深处历史遥远的回声……

“日军进村了,真正的烧杀抢掠奸,惨呢!村子里的女性,宁死不屈,以死抵抗日军的侮辱,好多都跳井了。李德盛家老院后的一眼井,跳进去了两家妇女、姑娘,有9口人,跳进井里的人越来越多,水位越升越高,水井满了,水生生地溢了出来。日军逼近,母亲把女儿先推下水井、水窖,随后也跳下去。惨呢!”“村子里光跳井淹死的女性就有23人!”整个村子,杀害了92人,好多都是用刺刀捅死的,一刀下去,就是一个血窟窿……惨呢!惨呢!”

当谈起“前小川惨案”时,这位老人一连声地叹息惨呢、惨呢。他上身穿着白色的衬衣,足套黑色的布鞋,说到当年日军践踏家园的惨烈时,褐红的脸上更加泛红。他是前小川村的老支书李启祥,1939年2月29日出生。我说,村子里惨案发生一年后您才出生,是咋知道的?他说:“我没有亲身经历,但自记事起,就常听村子里的人讲了。长辈亲历的躲无处躲、藏没地藏的日军屠杀,自小就刻在俺心里了,扎下了根,至死都拔不出来。”

1937年,自日军发动“卢沟桥事变”,中华全民族展开了神圣的保家卫国的抗日战争。9月,日军急于从平型关侵入山西攻占太原,国民政府第二战区和八路军一一五师,歼灭了日军自命为最精锐的坂垣师团,给予日军灭华气焰以迎头痛击,提升了全国军民士气,坚定了全民抗战的意志。

侵华日军便从正太铁路由河北直扑山西,把处于晋冀咽喉要地的娘子关作为争夺目标。从而,打响了娘子关防御战。国民政府军队在娘子关正面战场上与侵华日军打得天昏地暗,以百倍的忠勇和牺牲精神,顽强抵抗日军,迫使日军在娘子关、固关一带主战场的攻击受到重挫。八路军一二九师刘伯承率部坚守七亘,利用七亘山高沟深的有利地形,对日军进行伏击。

10月24日夜,日本侵略军109师团69联队迂回偷袭七亘,连夜向西挺进。行进到东回口时,即遭到埋伏在曹青岩山上的国民政府军第22集团军邓锡侯等部队的迎头痛击,日军死伤惨重、西进受阻。日军立即组织抵抗,但中国守军战士浴血奋战,给日军以沉重打击,阻止日军西进。日军在短时间打不通西进之路,便兵分两路,留下一部分兵力继续战斗,一部分兵力扭头向前小川村进发。

“跑鬼子呢!”跑鬼子!就在娘子关防御战打响后,前小川村逃来了娘子关、固关、测鱼附近的百姓,有男人,也有妇女。那是前小川的村民第一次听到“跑鬼子”这一说法,就是跑出去躲日军,逃命。他们对前小川的百姓说:“不定啥时就得跑,有时半夜三更就得跑,晚上也睡不了个安稳觉,得提着心,不敢被鬼子抓住了。尽量是往山里钻,不能走大路……鬼子杀人不眨眼,刺刀捅、刺刀挑,身上硬生生地扎出一个又一个的血洞……”

前小川村民看到躲日本的难民说起“跑鬼子”时满脸的慌张、惊恐,于是心有害怕,但又不敢相信。“兵与兵打,跟老百姓不会相干,咋能杀害老百姓呢?”村民们说。前小川村民经历过军阀混战时期,那时候,也有当兵的跑到村子里,但没有杀害老百姓。淳朴的前小川村民认为,老百姓没有招惹日军,咋能遭到杀害?

哪想到日军来得那么快?说话间就真的窜进了前小川村,有骑高头大马的,有扛枪的,有握刺刀的……

日本侵略军一进入前小川村,便在村子的最高点小东洼圪梁山上设哨。傍晚,出村的三个村民相跟着回村,他们不知道日本侵略军已经进入了村子,和平常一样有说有笑地回家。村口在望时,他们被日军哨兵发现了,“砰、砰、砰”的枪声,打破了村庄傍晚的宁静,日军对村子百姓的屠杀就此开始了。日军手抬枪响,村子里的三个青壮年倒在了血泊之中,他们是李发义、李全福、李福所,他们倒在离村口只有几步路的村外,有的手里还紧紧地抓着肩上的褡裢。家住村北面的圪套沟,离村口200米的李元旦听到枪声,正要出去看看情况,刚走到院门口,一群日本兵便闯进了院门,为首的日军举起屠刀,嘴里喊着“死啦死啦的!”“扑哧!”刹那间李元旦便被开膛破肚,五脏涌出,血流如注……日本侵略军所到之处,奸杀、放火,抓鸡、宰牛,杀羊、屠驴,无恶不作,村子里顿时陷入深深的恐慌和重重的灾难之中。

激起了民族壮举

午后的阳光里,前小川村子里很安静,偶尔从村巷里传来几声狗吠,老人李德柱与我谈起“前小川惨案”。他说前小川农民从来没有见过血,没有杀过人,由于共产党员李二虎之惨烈的牺牲,激起了乡亲邻里宁死不受屈的民族壮举,给李二虎报仇的悲壮。 “死得惨烈,死得英勇,李二虎为了救乡亲死了,而乡亲们看到他死了,义愤填膺与日军拼命,没有兵器,手里连个镢头也没有拿,几乎是赤手空拳与日军的洋枪、刺刀拼,结果22人死在日军的屠刀之下。”

“1937年10月26日,清晨,李九洲家门口的槐树下,一家五口人正在吃早饭。那一年才收了秋,收成挺不错,我清楚地记得,他们家早饭吃的是河捞。哪里想得到,那是他们一家人最后的一顿饭。”李德柱老人说,“当时我就是个小孩子,不引人注意,在他家门前的槐树下玩耍,那河捞的饭香随风飘散很远。”其实,李九洲一家人吃早饭的时候,日军已经在村子里开始了屠杀。正好我军话务员、共产党员李二虎,回家探亲,来不及离开,便被日军包围在村子里。他和邻居李三孩、李纯信等20多人躲藏在离李九洲家不远的一个山洞里,用石头草草垒住了洞口。

日军头天傍晚在村子的担水道河滩里杀鸡宰羊,光村民的牛羊就被杀了二三十头。日军吃饱睡醒后,早上天光微明就窜到村子里祸害、杀人。日军在搜寻时发现了这个新垒的洞口,但也不敢贸然进洞。于是抱来柴火、玉米秸秆等,堆在洞口倒上汽油点燃焚烧,秸秆、柴火借汽油之势,形成了焮天铄地的烈火向四周蔓延。日军在洞外大声呐喊“出来的不杀!出来的不杀!”为了保护李三孩等洞里藏身的乡亲邻里,李二虎掏出手枪压上子弹,李纯信紧紧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出去。李纯信说:“你出去就是死!”李二虎说:“我不出去,你们都活不了!”他挣脱开李纯信的手,纵身跳出洞口。李二虎想以此引开鬼子的注意,救下乡亲邻里。

“砰!砰!砰!”随着几声枪响,李二虎纵身从洞里跳出的同时,手抬枪响,连连毙杀了几个日本兵。但是 ,最终寡不敌众,他被日本兵擒住,日本军官见李二虎装束和持枪动作非同村子里的百姓,伸出大拇指说:“你是八路的,人才大大的好,效忠皇军,荣华富贵大大的有。”此时,李二虎锁眉绷嘴,咬破舌头,把满嘴血丝唾到日本军官脸上。一群日军见状,冲到李二虎跟前,将李二虎团团围住,“噗噗噗”一阵乱刀血溅,李二虎惨死在日军屠刀下,躲在洞里的李纯信等乡亲看得真真切切。

李二虎为了救乡亲邻里牺牲的惨状令李纯信心痛欲裂,怒火胸中烧。他大喝一声:“是中国男人的,就不要缩在山洞里,跟我冲出去,与那狗日的强盗拼了!”他们从洞里跳出去,就地抓起石块,与日军的刺刀拼搏在了一起。平时只知手握锄头的前小川民众,从没有见过枪炮,从没有见过刺刀,但他们看着同胞死在眼前的时候,没有考虑生死,也来不及考虑自己的生死。他们从山洞里跳出,一齐扑向日军。顿时,天旋地转,他们身体上被日军的刺刀刺了一个又一个的洞,鲜血汩汩地涌出,但他们继续爬起,与日军厮杀到最后,鲜血染红了山岩枯草,山风呼呼,如同呜咽。

寻父路上的仇恨

“咩——咩——咩”前小川村担水道河滩边的路上,一群羊正悠闲、有序地走着,走在头前的公羊膘肥体美,羊群后边跟着一位老人,手里提着羊鞭,路旁是油绿油绿的玉米林。当有羊只偏群时,老人便挥一下鞭子,也不真的打在羊身上,只是挥动一下,羊就又归群了。我默默地数了一下,有15只,大、中、小都有,毛色全是白色的,有山羊,有绵羊,羊的肚囊鼓鼓的,这个季节水草茂盛,是羊儿的好光景。老人一身深蓝色的衣裤,脚穿橡胶鞋,也许是正午的阳光强烈,老人微眯着眼,挥着羊鞭,慢慢悠悠地跟着羊群。

尽管老人戴着帽子,还是有白发从帽檐下露出来,褐棕色的脸庞上、额头上,如我眼前的山谷般沟壑纵横。我判断老人年龄在80岁以上,可能知道村子里的惨案。

“大爷,这是到山里放羊来?”

“不,早就封山了,山上不让放羊。”

“那在哪里放羊?”

“就在村子里的路边上放。”

“这是要把羊赶到哪里去?”

“早上就出来了,中午了,要圈回家去。”

“放这么多羊,一头卖千数块钱,能卖老多的钱了!你咋花得了呀?”

老人乐了,脸上的皱纹更密了,眼睛更眯了。

看老人健谈,我便开始询问起老人当年村子里惨案的事情。

“大爷,你知道1937年10月,日本侵略军进村杀害百姓的事吗?”

一听我提到日本侵略军,老人微眯的眼突然亮了起来。咋来不知道?杀的人多了,杀的人多了!这笔血泪账,我们中华民族子子孙孙都不能忘记!老人说:“俺自小没了父亲,很小就成了孤儿,受得苦大了,这笔账也得算到日军头上。我痛恨日军,让村子里多少人和我一样成了孤儿?那天清早,俺在村子里寻找父亲,寻了一路,恨了一路。从那天早上开始,俺恨上了日军,一辈子忘记不了!”

我眼前这位牧羊的老人叫李计科,出生于1931年,今年85岁,说起日军对村子里的屠杀,老人怒目切齿。老人说这辈子忘了甚也忘记不了日军的兽行!

1937年10月26日清早,他出门去寻找父亲,头天晚上父亲给日军抓去干活儿了,一夜未回。10月25日傍晚,日本侵略军一进入前小川村,便派出部队占领村子里的最高点——小东洼圪梁山,沿山梁布兵,其余的有200多名日本兵便窜到村子里骚扰。

日军骑着高头大马,荷枪实弹地来到村公所,找到村长李敦信,让村子里为他们烧开水,备粮,备菜,备肉,为马匹准备草料。“当——当——当”,旋即,村街上传来敲锣声,牛羊入圈,炊烟四起的黄昏,顿时鸡飞狗吠,人心惶惶。傍晚时分,村警李进沿街敲锣,把村子里的青壮劳力都聚集到了村子里,被日军抓去当差。原来村子前面的担水道河滩,还不像现在一样是整片的土地,就是一个开阔的滩涂,日本人来了第一天晚上就在河滩里杀鸡、宰羊、做饭、喂马。村子里的青壮劳力被日军支派着干活儿,有的烧水,有的扛草料,有的送粮食,有的垒火,有的做饭,稍不顺从,他们就会用刺刀捅人。

李计科老人当时7虚岁。他的父亲李梅31岁,是一把干活儿的好劳力。被日军支派,往山梁上给放哨的日军送开水。村子里担水道河滩离小东洼圪梁有一里多远,全是山坡,加之天已经黑了,路不好走,他的父亲担着两桶开水,爬坡上坎,走得战战兢兢,秋日的夜风吹着,可是他的父亲却走得大汗淋漓。然而,他的父亲那天晚上却没有回来,家人一等再等,都没有回家。一晚上,李计科的母亲没有合眼,早上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没有爬上山梁,母亲就催着他到村公所去寻找父亲。哪知,他平生第一次看到了鲜血淋淋的杀人,村子里的人被日军刺刀挑死在村子的路边。老人说:“那个害怕呀,当时我就吓得七魂掉了三魂,跑都跑不动了。但心里想着要找到父亲,母亲还在家里等着呢。”

李计科还有一个姐姐和弟弟。日军在村子里,姑娘哪敢出门?寻找父亲的差事,母亲自然就派他去。他在村公所找了一圈,不见父亲,问人,说昨天晚上给日本哨兵送开水去了。他人小,不知送开水是哪里?他便往村南寻找。这时候,村庄已经褪去了隆重的夜色,天光大亮了,日头刚刚爬上了小东洼圪梁的山顶。说来也奇怪,才阴历九月的天气,却感到身上一阵一阵的寒冷。在村路上,他偶尔碰见一两个乡亲,都是勾腰缩脖地匆匆走过,很紧张的样子。其中有一位本家叔叔对他说:“小,快躲,鬼子杀人了。”他便继续往村南边跑,边跑边寻找父亲,然而,父亲没有寻着,却看到了血淋淋的、死状很惨的人。

路边上,躺着一个人,头右脚左斜倒着,大睁着眼睛,身子下面汪了一大摊血。李计科细看,已经死了。这个人他认识,前几天他还见过,在村子里的玉米地里收秋,还和他说话来着。这么好的人,就死了,血淋淋的。他再跑,又一个;再跑,又一个。都是刺刀挑死的,睁着眼,有一个大脑骨碌到了路的另一边,有一个右手还紧攥着拳头,身下的血还在往路上浸。不到50米的村路上就碰到三个被日军杀害的人,都是男人,其状之惨令他由怕生恨,恨日军杀人。

他找了一早上,不见父亲的人影,他找不到父亲,急慌慌地往家跑。回到院子里,院子里有提着刺刀的日军。母亲不在家,弟弟不在家,姐姐不在家,他一扭头正要往外跑,被日军的刺刀拦住。这时候,他的大伯父从院子里堆着的玉米秸垛里钻了出来,被日军往玉米秸垛里乱刀挥刺时刺中了腋下,鲜血浸透了衣服。躲在玉米秸秆垛里的大伯为了救他,不得不从藏身的玉米秸垛里出来。日军对李计科说:“跪下磕头!”他看到大伯父滴着血垂着的手臂,对日军的恨由浑身颤抖到狠狠地咬着牙。日军端着枪逼着他磕头,他站着就站着,没有动。自小父亲就教过他,男子汉,只能上跪天地,下跪祖宗。他不会给杀害村子里人的日军下跪。大伯父站在一边嘴里“咝咝”地吸着凉气,他看着大伯父痛得嘴都歪到一边去了,再看大伯父垂着的那条胳膊,血顺着手指一滴一滴地滴下来,很快在地上洇了一大片,紫红紫红的,他从来没有见过血从人的身上是这样一直往下流。他害怕极了,害怕大伯父也像刚刚在路边看到的人一样。于是,他腿软了,跪了下来,给日军磕了个头。日军见他磕下了头,放声大笑,递给他一块糖。

趁鬼子狂笑之机,李计科的大伯父双目盯了一眼大门,冲他一努嘴。他明白了大伯父递给他的眼色。他拔腿就往门外跑。他恐惧,更愤恨日军!他一早上就见到了3个人被日军杀害在路边,现在大伯父也被刺刀捅了,还让小孩子下跪,他恨死日军了。他咋能吃日军给的糖?他出了院门扬起手使劲儿地将日军给的那颗糖扔出老远,夺路而逃。只听见身后的风呼呼响,他仇恨满腔,但他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奔跑。

“飞机,飞机……”李计科在奔跑,头顶的飞机也在奔跑,湛蓝的天空中不时有一队队日本侵略军的飞机飞过,飞机飞得很低,仿佛就像擦着摩天岭、小东洼圪梁山的山巅飞过似的,隆隆的吼叫声震得山顶的树梢发抖,仿佛山岩也要滚落下来。没有找到父亲的李计科,此刻却陷入无比的愤恨恐惧慌乱绝望之中。

李计科一口气跑到村边上,碰到村子里的一位本家长辈,长辈让他快躲,日军杀人不眨眼!长辈让他往摩天岭的山上躲,躲到大白窑沟的石窑里去。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哪里是村子里的石窑,只能顺着长辈所指的方向,往山岭里钻。他攀着荆棘爬了约一里的山路,真的就找到了石窑,等他惊慌失措地钻进石窑时,已经是半上午了,石窑里挤满了人,但人群里,李计科没有找到自己的父亲。而村子里,日军还在四处抓捕、杀害村民。

无处藏身

清早,村民李贵元准备像往常一样去担水,担着水桶一拉开院门,几个日军扛着枪便闯了进来。厨房里,李贵元的妻子刚刚做下的豆杂面条汤飘着香气,绿豆小米捞饭刚刚起锅。日军直接闯进厨房,见了饭你争我抢,你推我搡,狼吞虎咽地抓吃起来。李贵元一看情况不妙,扭头返回院子,放下水桶跳上了平房,又爬到了窑场上迅速藏躲到玉米秸秆里面。

鬼子吃饱喝足后,也顺着平房跳上了窑场。窑场上拴着一头犊牛,肚子里怀着小牛,几个日本兵狞笑着,挺着刺刀一起向牛刺去,牛哞哞叫着,流着眼泪倒下了。而躲在玉米秸秆里的李贵元,紧紧地攥着双拳,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耕牛死在日军的屠刀下,却不敢动弹。鬼子挥刀削下牛肉,抱来玉米秸秆点燃,窑场上的风呼呼的,火借风势,燃着高高的火苗,日军在火上烤着滴血的牛肉,烤一烤,咂吧咂吧吃一阵;再放上一捆玉米秸秆,再烤一烤,再咂吧咂吧吃一阵。肥美的牛肉吃得他们满嘴流油,吃撑了用手抹抹油嘴,腆着肚子哈哈笑着走到玉米秸秆旁,抓起秸秆叶子,擦净刺刀上的血迹走了。

躲在玉米秸秆里的李贵元,生生地看着自己的耕牛惨死在日本兵的屠刀下,顷刻间被啖了肉,却不敢吱声。伤心难过的李贵元听见鬼子的脚步声远了,从秸秆里出来,几步窜回家里,他着急地劝说家里人跟着他快逃。他猫着腰跑到山上,一口气逃到了二十里外的黄安村。

他的弟弟李忠元看到哥哥逃走后心里也很害怕,劝说家里人快快逃走。而他的父亲舍不得扔下家园。李忠元和妻子,还有从西沟村逃来的姐姐相跟着逃到了距村子三里地的中小川村。逃过去他们才知道中小川村也住着日本侵略军,他们转了半天没地方可去。李忠元放心不下家里,也放心不下没有与他们相跟着逃出来的父亲,便急切地想回家去看看。他对姐姐和妻子说:“咱们回吧回吧,快回吧!”他们回到家,家中空无一人。父亲李福已经被鬼子抓走了,街巷中早已不见人影。他们摸黑爬山又逃到了离村三里地的木槽村。可是,木槽村村民也是四处逃跑躲避日军,他们无法待下来,才又逃到了二十里外的黄安村。

日军进了村,踅进村民家里,把大枪往大门边上一放,见鸡抓鸡,见牛牵牛,见驴牵驴,弄得全村鸡飞狗叫。村民李殿元一夜睁着眼,心里熬煎得睡不着,天刚蒙蒙亮就起床了,出大门后,他听见圪套沟口鸡飞狗叫,他瞭见几个鬼子从沟口上来了,急忙返回关紧大门。他不敢在家里,便跑到了窑场上,但还是感觉不安全,便钻进谷草垛里藏了起来。鬼子在挨家挨户抓鸡牵牲口,李殿元不时扒拉开谷草向外瞅看,总担心鬼子进他家祸害。就在他扒拉开谷草瞅看时,被日军发现了,日军端着刺刀迅速跑上窑场。他从谷草垛里跑出,只跑了几步,鬼子一刺刀挥下去,随即窑场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李殿元的头便从窑场滚落到院子里,一瞬间鲜血四溅、身首异处。

村民李明禄听见街巷里叽里呱啦的鬼子喊叫声,他心里恐慌,不敢待在家里,慌慌忙忙地瞅机会从小门跑出,躲到他家对面李贵举家的窑场。但他放心不下家里,几次探头探脑地向家里探看,不幸被日军发现。几个日军冲到窑场,拖住他就走。他哪能跟日军走?他死死地抓住窑场边沿,不走!凶残的日军,挥刀砍掉了他抓住窑场的一条胳膊,又狠狠照他身上刺了几刀,他顿时倒在窑场上不能动弹。日军走了,邻居都躲逃出去了,他看到自己血流不止,没有人能来救他。他的衣服被鲜血浸透,身子下面汪了一大片,他泪流满面地瞪着窑场顶上蓝盈盈的天空,瞪着瞪着,蓝盈盈的天变成了血红……李明禄鲜血流尽,活活地疼死在李贵举家的窑场上。

沤麻坑成了救命池

李德柱老人,今年87岁,日军进村的时候9岁。老人盘腿坐在炕上,午后的阳光从窗棂子里斜照进来,他的脸上亮晶晶的。他除讲共产党员李二虎外,还讲李四合(小名)救了村子里的人。

日军屠杀得最多的是青壮年,是李四合(小名)救了村子里大部分的人。1937年10月26日早晨,那天早上出奇地冷,李四合在村巷里呐喊,日军杀人了,快跑,快躲,躲到山上大白窑沟里去。村里不少人被吓得六神无主,正恐慌得不知往哪里逃的时候,听李四合一喊,纷纷反应过来,逃到了大白窑沟石窑里。李德柱的母亲、哥哥和三个姐姐,还有爷爷,一家7口人,都是跑到大白窑沟的石窑里躲过了日军的搜捕、屠杀。这里说的大白窑沟的石窑就是前文李计科老人说的摩天岭半山腰的石窑。

摩天岭海拔1400米,半山腰上有个板石窑洞能藏不少人,板石窑周围,还有圆石窑、四方石窑、立石窑。大部分藏在石窑里的村民逃过了一劫,可狡猾的日军也搜捕走了7个人。李恕元家的羊在大白窑沟的栅里圈着,日军进沟里搜捕见到了羊,打开栅栏放出羊正要赶走,突然发现栅栏旁的墙根石洞里藏着人,日军持枪逼着喊他们出来。最先出来的是李恕元,后来又出来了6个人,都是村子里的青壮年男人。日军用一根绳子把他们拴在一起,用枪押着他们赶着羊回到村里。在村里的日军已经抓捕了10个正值青壮年的男人。9个日军用刺刀和枪押着这17个青壮男人向村东龙王庙走去,龙王庙下面有条土沟叫枣林沟,那里离村庄300多米,荒无人烟。鬼子用刺刀挑、用枪打,把17个人全部杀害在沟里。

另外几伙日军将躲到小洼洞、红梅垴、三角坪、岭南河等地的村民搜捕出来,一共43人,用绳子绑着,用刺刀逼着,驱赶到杀人沟。日军一字排开立在沟边,将43人刺于沟内,然后用机枪扫射。最后推下石头土块,将一息尚存者活埋。

杀人沟里尸横山沟,鲜血浸入沟壑。后来村里人把这条黄土沟改称杀人沟。

日军在村子里四处抓捕、杀人,吓得百姓四处逃躲,慌不择路,有时候躲藏的地方很快就被日军找到了。只要被日军找到便是无法逃脱的灾难。村子里东坡的百姓逃到了山后筐峪庄人家,不少小脚妇女和儿童都躲藏到了李启祥家窑洞里,被日军找到了,日军开门看了看,没有惊动她们,却在外面把门用铁丝拧上走了。待日军走后,藏在窑洞里的妇女们拉了拉门,门却开不了,日军把门上的铁丝拧上了!儿童们嚎哭,妇女们害怕、恐慌,乱成一团。“逃跑!”有一个妇女慌中生智,叫大家不要慌乱,集体想办法弄开这个门。她们集体用力,拧开了门上的铁丝,趁着夜色一群妇女结伴,悄悄离开了那个窑洞,逃跑了出来。哪知,她们离开狼窝,又入虎口。

秋天的太行深山里,晚上,夜黑风冷。全是小脚妇女,有的还带着小孩子。加之恐慌、害怕,她们往村子野外的山里、地里跑,根本就跑不动,就又跑到离村公所200多米的圪套沟李贵举家的窑洞里,妇女小孩子挤下满满一窑洞,小孩子挤得受不了哇哇大哭,大人害怕惊来了日军,用手死死蒙住孩子的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天明后她们藏身的窑洞又被日军找到了。面对窑洞里的妇女,日军露出了豺狼本性,他们把其中的貌美者强拖、拉拽出了窑洞,在院子里施暴,院子里传来一阵阵惨叫。鬼子走后,受侮辱的妇女泪如雨下,她们惊恐地捱到天黑。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些妇女带着孩子,她们无法走山路。她们抓着树、攀着崖,手脚并用地爬着,才爬到了大白窑沟的石窑里躲了起来。

那时候,9岁的李德柱就在石窑里躲着,受辱后躲到石窑里妇女的哭泣,家人的劝说,他都听得真真切切。然而,石窑里没有吃的,没有喝的,没有铺的,没有盖的。又冷又饿,日子难以煎熬,也无异于等死。

躲藏在大白窑沟石窑的人也遭了罪,日军在村里四五天了还不走,藏着的人吃不上,喝不上,大人硬挺着,小孩子饿得哭叫。所幸大白窑沟里还有一块地的秋玉米没有收,到了夜里男人们摸着黑,悄悄从石窑里出来,到玉米地里掰下玉米穗子,回石窑嚼吃充饥。不敢生火,怕把日军招来了,生嚼玉米粒,口干舌燥,嗓子像要冒烟。孩子们干得哭不出声了,妇女们嘴上是燎泡,男人们嘴唇上是血口子。整个大白窑沟没有一滴水,秋后的山风每天呼啦啦地扯着山岭的树叶叶片。孩子们干、渴、饿,妇女们干、渴、饿……怎么办?不被饿死也会渴死。

大白石窑沟口有一个沤麻坑,是每年秋季村子里用来沤麻的,坑里沤过麻的水黑黑的,水面上漂浮着腐叶,恶臭难闻。李德柱说:“俺人小,白天也溜下沤麻坑喝水。刚开始用手捧起一捧水,根本无法放到嘴里。水顺着指缝溜走,手心里留下的是虫子,有如线般大小的,有如米粒大小的,在手心里一拱一缩地蠕动。这水,怎么喝?可是,为了保命,只得闭着眼喝下去。”就这水,男人们白天也不敢去喝,怕被日本人发现,只得天黑了才能悄悄地摸到沤麻坑边,捧着水一口又一口地闭眼喝下去,男人们喝饱水后,再用鞋壳端上水,捧回石窑去给老弱妇女孩子喝。后来,村民们管这个沤麻坑叫救命池。

可是,自从日军在羊圈里搜捕走7个青壮男人后,恐慌、害怕笼罩着躲在石窑里的人,加之又冷又饿。晚上村民李续说,我出去看看日军走了没有,他摸黑走到纪垴岩远远向村里瞭望,听到担水道河滩里人喊马叫。他回石窑对众人说,不敢回村,千万不敢回村!还有兵有马,日军还没有走。有的人说咱也不能在这里等死,还是往远处逃活命吧,大家都赞成逃走。男人们趁着夜色,爬山越岭,下到木槽村,村里人逃走了,他们又从木槽村走到曹青岩村,村里的人也都逃走了。他们又逃到里黄安村,里黄安村也没有人,最后逃到孟家掌村,过了四五天,才陆陆续续回到村里,日军在村里祸害了六七天后才走了。

日本侵略军来了,不仅仅前小川村,方园10里20里的村子,都成了空村,没有人敢在村子里居住,都是拖儿带女、扶老携幼四散逃命。有的在逃命途中被日军发现,也被杀害了。李德柱老人说:“那真是时时刻刻地恐慌、煎熬着,村民们非常痛苦,度时、度分都如年。”

村里李明德、田白妮的儿子李应元,原本在相距前小川村20里的黄安村,但实在放心不下家里人,悄悄潜回前小川村探看时被鬼子发现杀害了。田白妮娘家的亲侄儿圪拉带着全家人从祁家峪村逃到了前小川村,住在姑姑家。圪拉却在前小川村被日军杀害了。日军进村那天,李应元不在村里,在黄安村,他在回村的路上,见村里河滩里有很多日军,他没有敢回家,隐蔽地钻进了摩天岭半山腰的大白窑沟圆石窑,他一个石窑一个石窑地察看,把躲着的人都看过问过了,却没有他家里的人,石窑里躲着的人也不知道他家人的去向。他担心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在石窑里团团转。他从石窑走到山坡,再从山坡走到石窑,他心焦、心乱,实在无法坐下来。他对躲在石窑里的村民说,我要回家去看看。村民劝他说:你千万不能回去,回去很危险,弄不好你回去救不了他们连你也没命了。他从石窑里出来又进去,走到山腰又返回石窑,如此反反复复,他像在油锅里煎着、烤着,忧心如焚。他哪里还听得进去大家的劝阻,硬是壮着胆子回到了村子里。

回村后,他远远地看见自家周围还有日军在窜走,家是回不去了。他急急忙忙从水沟出来钻到安坪一空破土窑里,土窑头早已塌陷,但有洞口能钻进去。他顾不上想其他,直接钻了下去。钻进破窑洞后,他发现里边早已藏着两个人。鬼子搜索过来,看见这个土窑洞口有人爬过的痕迹,便起了疑心,叽里呱啦向洞口里喊了几声,不见下面有动静。鬼子抱来玉茭秸秆塞进洞口点燃,浓烟滚滚冲进洞里,呛得里面的人咳嗽不止。李应元对他们两人说:“我年轻,我跑出去,你们还得活命。否则,咱们都会被鬼子熏死在里面。那两个人死死拽住他,不让他跑。说:“鬼子就在外面,你跑出去,必死!”他说我年轻能跑得脱,那两个人悄声说,万一你跑不脱就没有命了!他使劲挣脱跑了出来,他一出来便被几个日军用刺刀围了起来,押着他过了担水道河滩,上到小东洼圪梁山下,在一块已经收割了的玉米地边,把他杀害了。李应元被害,留下年轻的妻子改妮,他的儿子李保同才六岁,便成了孤儿,孤儿寡母陷入悲痛之中。李明德、田白妮失去了儿子,哭得死去活来。

老人李启祥回忆说:“当时一家一家的,都是男人被日军杀害了,留下了许多孤儿寡母的。否则,这么大的村子到现在哪才只有800口人?那时候没有计划生育,正是生儿育女的好年龄,可是,多数女人家里都没有男人了。日本侵略军是要灭我中华民族的种族呀!”李启祥老人一连说了好多被日军杀害的男人。李秋昌的父亲和叔叔被日军杀害,米子妮的父亲被日军杀害,李纯如的哥哥被日军杀害,李东禄的父亲被日军杀害,他们都成了孤儿。李秋所家被日军杀害了6口人……

以死抗侮的中国妇女

夕阳烧透了前小川村西边天空的云彩,映红了村庄里的担水道河滩。其实,映红了河滩的,哪是西天的夕阳?是日军在村子里奸杀抢掠,如困兽般祸害了六七天后,临走前烧掉了前小川村的100多间房屋,火光映红了天空。烧死耕牛60多头,粮食、农具、家器、衣服被烧毁不计其数。

“李村长,快回去哇,你家老婆、女儿全跳井死了。”躲逃在外面,心里牵挂着家园,每天有村民趁黑悄悄摸回村头的山上瞭望,察看日军的动静。六七天后,日军总算走了。村民回到村里,刚刚走到村长李敦信家后墙根的水井边,井水漫溢出了井沿,井台上还在洇水。这是一口旱井,这几天也不见下雨,咋水就溢出了井口?

村民来到井口细看,吓得连连往后退,井沿边有一只手露在井水外,就在眼前,看得清晰,白生生的。井里淹死人了!快来人呀!他边离开井,边喊。听到喊声,先回到村子里的村民便围到井边,开始设法打捞。最先打捞上来的是村长李敦信的妻子张氏。哪知井里却是满满的女性尸体,打捞出来一具,又一具。村民们眼含着泪打捞,嘴里骂着挨天杀的日军……

一口井旁躺着9具女性尸体,排了一长溜。湿答答的,有的睁着惊恐的眼睛,有的咬着嘴唇,有的紧握拳头。连同其他的井里打捞上来的,一共23具尸体,全是女性,有十六七岁的姑娘,有十来岁的女童,有二十来岁的年轻媳妇,还有四十来岁的妇女,年龄最大的是年过半百的李玉之妻。

10月26日清早,村子里炊烟刚刚升起,日军早有预谋地从担水道河滩扑向村里,他们闯进了李双所家的院子,抓捕李家四兄弟的妻子当众强奸。为了救自己的妻子,李双所弟兄四人与日军拼杀在一起,赤手空拳,终被日军的刺刀活活扎死。年过半百的李玉之妻,望着自己四个闺女,年龄从十岁相继到十七八岁,大的刚刚成人,小的还那么小。面对日军,活不了了。她绝望地说:“日军来了,娘救不了你们,洁身是女人的大德,我们宁死不能被鬼子糟蹋了,跳水!”霎时,“扑通——扑通——扑通……”她的四个闺女都先后跳入水窖里。这时,日军闯了进来,径直向李玉之妻扑去。她怒目圆瞪,抬手理了理鬓角的头发,纵身跳入水窖,与四个女儿一起共同葬身水窖。

日军在村子里杀人、强暴妇女、砍杀牲口,小山村一夜之间陷入恐怖之中。村长李敦信不敢回家,躲逃出去了。他的妻子张氏见日军马上就逼近,慌慌张张地拉着三个女儿和儿子李德盛,从院里台阶上到窑场顶上,再走到她家后面的一口井跟前,三个女儿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走得趔趔趄趄。刚走到水井边,母亲张氏就对女儿说:“跳下去!死也不能让日军糟蹋了!快!”张氏让女儿们跳下井去!女儿们含着泪听母亲的话。嗵——嗵——嗵,先后跳进井里。张氏看女儿都跳进了井里,泪水长流地对儿子李德盛说:“你也跳下去,死也不能死在日军屠刀下。”10岁的李德盛向井里探了一下身子,姐姐们先跳下去了,井里却冒着寒气,连姐姐们的人影都看不见。他害怕极了,连连后退,对母亲说:“我嫌冻。”张氏拽住他,他用力挣脱跑了。后来李德盛绕路逃到大白窑沟石窑里活了下来 。张氏听见鬼子叽里哇啦地向她跑来,她也纵身跳进井里。

待村长李敦信在外面躲日军回村,原本11口人的家,只有他和儿子李德胜侥幸活着,死了9人。李敦信的三个女儿和妻子张氏,都浑身湿淋淋地在井沿边,已经被村民们捞了上来,还有大哥李庆洲一家5口人,也全死了。他跪在井边呼天喊地地恸哭,哭得天旋地转,天地垂泪。

当日军逼近的时候,为了逃避日军的侮辱,村子里的女性宁死不屈,大多选择了跳井对抗日军的侮辱。村民李二成的妻子,见一群日军向她家院子扑来,立即插上门闩,并用肩膀扛住大门,让两个女儿跳到水窖里。“扑通——扑通——”见两个女儿先后跳进了水窖,她松了一口气。而日军却撞开了大门,径直端着刺刀冲向她。“噗——噗——噗——噗”,她腹部被日军连刺4刀,肚肠立即涌了出来,鲜血直淌。她双手捧着外露的肚肠,扭头走向水窖口,跳了进去,陪伴女儿葬身水窖,共赴黄泉。

日军逼近,村子里跳水井、跳水窖死去的女性,共有23名,她们宁死不让日军糟蹋,她们以死抗侮,她们是中国的妇女。隔着近七十八年的时光,我叹息、惋惜,但我从她们身上看到了中华民族的气节。

我在前小川村子里走访,见到一位本村的姑娘,窈窕、清秀、大而明亮的眼睛,我上前一问,姑娘今年16岁,刚刚参加完中考。我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她说:“如果考分理想,能顺利地去平定县城念高中就好了。”对于现在,上高中是姑娘的理想,也是她的期待。我从内心里祝福她!午后的阳光里,我看着眼前的这位姑娘,感觉一阵恍惚,我仿佛看到了当年跳井死亡的那些姑娘,她们都如我在村子里碰到的这位姑娘一样,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然而,她们却被日军逼迫葬身水井、水窖里,结束了生命,结束了所有的期待。她们是妻子,是女儿,是母亲,是媳妇……七十八年了,她们仍然活在这方土地油绿油绿的青纱帐里,活在后代幸福的生活和笑容里,活在子孙后代的心里,活在人们长长久久的记忆里。

采访后记

“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去山里的前小川惨案纪念馆拜祭,是在村子里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带着我们去的。之后,每年都要去祭拜。”在前小川村子里走访,我与本村今年大学刚毕业的大学生,90后李志龙聊了起来。

历史,永远是在昨天的基础上继续。

传扬历史精神,是后来者的责任!

“九月二十三,日本到小川,一条小细绳,拴住了许多人……”李志龙说,他是唱着这个顺口溜长大的,每年的正月初一、正月十五、清明节等,前小川的村民都会不约而同地去山里的纪念馆悼念那些在惨案中牺牲的先辈。在悼念中李志龙从小就知道了杀人沟、烈女井、救命池等。前小川村子里的惨案,便是中华民族共同遭受过的痛苦记忆。在那烽火连天的年代,日军肆虐中华大地,催粮、要款、放火、屠杀、奸淫、抢掠,无恶不作,在华夏大地上制造的惨案,难以计数。据《抗日战争时期山西人口伤亡和财产损失课题调研成果·阳泉卷》记载,仅仅阳泉境内,日军制造的较大的惨案就有40起,共杀死村民1687人,占到了抗战期间全省被杀死人口数(4887人)的34.52%。日军制造惨案带有很大的报复性,1937年10月,由于中国军队在娘子关堵截日军西犯,日军受重创,所以,由石门关(七亘)和娘子关窜入平定县境的日军就沿公路一路报复,杀人放火,制造血腥惨案,包括旧关惨案、新关惨案、七亘惨案、固驿铺惨案、槐树铺惨案、前小川惨案、西回惨案、桥头惨案、东沟惨案等十几起,10余天内就杀死数百人之多,其惨状触目惊心,罪行十恶不赦。1940年,百团大战后日军对根据地实施“报复扫荡”,在平西县的马家庄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大血案,死难者共计312人,是日军在境内制造的第一大惨案。其中,马家庄就有170人遇难,几乎是灭绝性的,该村直到全国解放后的20世纪60年代人口仍然难以恢复到战前水平。

历史不会遗忘,历史不能遗忘。珍惜现在,把握未来。对惨案遇难的同胞们的最好纪念,便是我们后来者强大起来。李志龙说:“我出生在这个远离城市的山村里,只有记住血泪史,认真学习,加强自身素质,才能走出山区,实现自己的理想。”他从平定一中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他被太原西山煤电录取了。

由村委主任李海柱带路,从村子西南方向上山,走到一片柏树林,阳光从叶缝间筛下来,斑斑点点溢着柏香,柏树主干有的如人的胳膊般粗,有的稍细一些。“这是村民李德盛栽的,李德盛一辈子不忘记日军血洗村子的历史,化悲痛为力量,一辈子为村子做事,从不懈怠,他是一个好人。”李海柱边走边说。

李德盛,就是1937年前小川村的村长李敦信的儿子,他躲到山上石窑里侥幸活下来,立志要为乡亲报仇。他从小就参加了儿童团、基干民兵,站岗、放哨、抓特务。抗日战争时期,前小川村没有出现一个汉奸、叛徒。李德盛1943年参加了八路军,在战争中负了伤,荣退返乡后,一直在村子里务农。但他一直不忘日军屠杀乡亲的血泪史。他年过六旬的时候,将多年积攒的3万元军人残废金捐献给村里,要求兴建“前小川惨案死难同胞纪念馆”和村办小学。在他的倡导之下,村民们投工投劳,将摩天岭半山腰里,当年容纳村民躲避日军的岩洞内的砂石挖出,拓成高3米,底面积30多平方米的岩洞。岩洞内立碑“前小川惨案简介”、“烈女井”追思、死难者碑记等6通,镌刻着死难亲人的姓名、年龄、遇害经过等。

2015年7月3日,下午5点多钟,我站在纪念馆前远望,山风习习,云霭茫茫,山脉纵横,远城近乡都渺渺如画。我收回目光,静静地站在“前小川惨案纪念碑”前注目,我匍匐叩首,敬拜那些死难的同胞们。他们亲历了国仇家恨的苦难,甚至在与日本侵略者面对面的拼杀中牺牲了生命。时光如同流水,冲淡了我们的许多记忆。然而,抗日烽火的战争年月,民族危亡时刻的那些牺牲,那些悲痛,那些抗争,那些血泪,而激发出的民族精神、民族斗志,却像我眼前这岩洞顶壁上的高高丹崖一样,任凭风吹雨打,本色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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