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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呆

2015-09-25吴昕孺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5年10期
关键词:堂妹海涛豆豆

吴昕孺

她站在门外,翘首盼着儿子回来,还要留心老头子发现她的焦虑。好在老头子一直坐在客厅里看报,与其说是看报,不如说是打瞌睡,他的头一下一下往前面砸,好像要把报纸砸穿似的。她故意不去看他,让他看报或者打瞌睡。她没有心思。她在等儿子回来。

站在阶基上,能看到三百米之外的简易公路。在她视野的尽头,有一个两排厂房相夹的大拐弯。她时不时出来,盯着那里。

上周,四娭毑气咻咻地悄悄告诉她:“淑,你家老沈要不得呢!要不得!”她问:“怎么回事?”“我昨天来井边打水,他硬是不准。我好不容易打了一桶水上来,他抢过去全倒进沟里了。”她马上说:“对不起,四娭毑,老沈肯定是生病了,他不是那样的人。”四娭毑没好气地说:“我想也是。”

她终于把儿子从大拐弯那里等出来了。她打电话要儿子回来,带他爸去医院看病,验尿,验血,测心电图,做B超,照CT。“医院恨不得把他翻过来再看一遍。”儿子说。他只要幽默,就总是有些夸张。现在,他正大踏步地往家里走,越靠近家里,走得越快。她走到路上来接他,问他诊断结果。儿子低声答道:“脑萎缩,就是老年痴呆症。”她沉吟了一会儿,拉住儿子:“老头子要是问,你就说有点神经衰弱,多休息就好了。跟别人也是这样说。”

儿子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旋即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他们一起进了屋。老头子还在看报,儿子和淑联合织成的阴影笼罩着他,好像将他装进了一张网里。他挣扎着要起来。儿子说:“没事。医生说,你有点神经衰弱,注意休息就好了。”

他咕嘟道:“我现在休息得还不够吗?”

她忙说:“不是休息得不够,是休息的质量不够。”

他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儿子很忙,他吃过午饭就得回城里去。他说,要开这个会那个会,她听不懂,但知道那是他必须去开的会。她了解儿子的性情,却不了解儿子的工作。在她看来,“会”是古时候像“年”那样的怪物,以前要闯年关,现在是闯会关。年关是一年一闯,会则似乎天天要开。难怪,现在的人累,累得够呛。她理解儿子的感受———他对会既厌恶又害怕,却不理解儿子的态度———依然奋不顾身地往会里闯,向会里奔。懦夫与勇士,内心的怯懦与外表的莽撞,建构出一个个平庸者。庸常是福。她只希望儿子能够平安、顺利、快乐、健康……这样一想起来,要求还是挺多的,不见得都能求到。她并不信神,但老头子得了这样的病,她不指望儿子还能靠谁?

“豆豆还好不?”吃饭时,她信口问一句。

“越来越调皮了,男孩子嘛。”

她埋头填了一口饭,让沉默变得顺理成章。这个时段她本来想说的话是“怎么不带他回来”,但这句话随那口饭一起被牙齿咬碎,吞进肚子里去了。儿子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接着说道:“天天和院子里那帮小的闹在一起,不肯下乡来。”

这个她知道,下乡只能和爷爷、奶奶泡在一起,附近几家都没有豆豆那个年龄的小孩子。何况……

他推开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外面浑然不觉,屋子里面,不同种类的杂音攥成拳头在互相比拼。客厅里,豆豆和另外两个小朋友在玩变形金刚。他的书房里,妻子和她的牌友们在打麻将。他进门的时候,妻子刚好开中了一个杠上花,笑得像烧沸了的一壶水。

一个牌友说:“是你老公带给你的运气。”

“他呀!他不回来说不定我能中两个呢。”她当然是在开玩笑。

“那他会给我们带来运气。”

牌友话音未落,小七对儿就自摸了。妻子的脸寡了下来,对着客厅那三个孩子叫道:

“你们吵什么吵,要吵到外面吵去!”

孩子们的确太吵,他把他们轰到外面去了。从乡下带回了茄子、豆角、辣椒和韭菜,他把它们整到厨房墙角的菜架子上,回转身差点和堂妹撞了个满怀。堂妹是妻子叔叔的女儿,在一所中专学校读书,礼拜天就到表姐家来做客,不,应该说是来做事。她个子小,皮肤黑,典型乡下姑娘的样子,手脚勤快得像一架机器,抹桌擦椅,拖地板,做饭菜,洗衣服。这一切做完了,她就从姐夫的书架上随便扯本书来读。她读书的时候,可以让人迅速忘掉她,直到脏、乱和饥饿需要她来一一摆平。她才十九岁,世界在她面前是那么单纯。

“姐夫,我来做饭。”

“就做呵?”

“我吃了饭要早点走,晚上学工部要开宿舍长会议。”

“你肯定是你们学校最优秀的宿舍长。”

“呵呵,姐夫你真逗。”

她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这个回答让他摸不着头脑,但心里喜欢。

吃过饭,堂妹走了。妻子再次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仔细清算今天的战果,赢了七十九块钱,还在后悔最后那把因为想自摸没要上手的炮,结果反而放了上手一炮。看她弄得差不多了,他走过去,轻轻说:“老头子是老年痴呆症。”

“啊,这个病可不好治!”她惊讶的神情让他感到宽慰。

“目前还是早期,不过医生说,这种病顶多只能延缓,无法逆转。”

她暧昧地一笑:“怪呀,他哪里像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人,前不久还干那事来着!”

他脸霎时被烧得通红,好像是他而不是他父亲干的那事。说“前不久”也有那么久了,一个多月前,爸妈进城来过中秋节,在这里住了两晚。第二个晚上的十一点多钟,他里里外外搞完,发现下午洗的衣服还在洗衣机里面,要将它们掏出来拿到阳台上去晾。这时,妻子在外面打牌还没回来,儿子在做梦,爸妈已经睡了。他这套三室一厅居室的奇怪与别扭处在于,去阳台必须经过客房———现在父母睡在那里,以前是保姆住,堂妹来就成了她的根据地———好在爸妈进去了很久,应该早就睡着了。

推开门,他大吃一惊,定在那里,进不是,退也不是。昏暗中,床上爸爸的脊背像一道静止的拱门,却抑制不住自身动荡的气息,依然可以看出静止前那像抓到猎物的老虎那样,有节奏的耸动,陶醉于欲望的波浪……妈妈在底下说:“快,快下来。”须臾,那雄伟的山、那壮丽的宫殿、那欲望的神庙,缓慢而无声地轰然倒塌。房间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一个漫长的瞬间,他装作没事样地穿过客房,在阳台上晾好衣服,再没事样地折回,将客房的门轻轻关好。

妻子回来,洗过澡,他们躺在床上。他忍不住跟她说了这件事。说的时候心里并无多少愧疚,反而有些戏谑之意,算是润滑夫妻生活的一剂良药。妻子更是笑得没心没肺,输钱的烦恼一扫而空。

她这时候提起这事,可以说像一面哈哈镜,将当时小小的娱乐无限地放大成了愧疚与羞辱。他感到心里堵得慌,怒喝了一句:“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揭开的马桶盖,还来问我!”“真无聊!别人癌症患者都能那个,脑萎缩早期有什么妨碍?每个人都有权利享受自己的生活。”

“我又没让他们不享受。他们好好享受去吧!”

他长她七岁。她在他的班上除了身高,也不算出众的学生。她和好友泽在他班上上了一学期课,就成了“回乡知青”。六年后,当他们再相聚,他不记得她是他的学生了,“如果泽不提起的话。”他说。他嘴里叼着一根喇叭筒,说话的时候就用手把它拿下来,说完话再放进嘴里,待说下句时又拿下来。她据此认为,他并不会抽烟,只是做做样子。真正会抽烟的,聊天、吵架,烟都可以叼在嘴上,像一棵树上长出的树枝。

“淑,你发什么呆,像根木头,快叫沈老师啊!”

她喉咙干,嗓子紧,竟没叫出来,不过露出了笑容。她的门牙略微外凸,乡里叫“暴牙齿”。这个毛病稍稍打乱了她脸上五官的美妙布局,留下了似乎是必要的瑕疵,但好处是它能让每一个笑持续较久,仿佛一座大坝拦截了无数清流,将它们汇成澹荡的平湖。

沈老师望着她。那个学期他从未这样专注地望过她,她也就从未留意过他的眼睛。现在她发觉,老师的眼睛有些问题,要不就是曾经有过问题。

“老师都不叫,你这算哪门子学生?”泽在责备她。

“沈老师!”

这下她叫了,泽又高兴起来,好像这一叫抬高了她的身价。泽个头不高,面目清秀,能说会道,在学校里每次表决心、发倡议之类,大多由她上台打头阵,是公认的好苗子。回乡后,泽以其在学校的优异表现,县教育局安排她去邻村的小学当了一名民办教师,随着几次调动,她离在老家村里当会计的淑越来越远,联系也越来越少。

泽特意回老家找她,是邀请她去参加大串联的。“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事你知道吧?”淑当然知道,《人民日报》上全是这类报道。“现在全国各地的红卫兵都要去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县二中的杨海涛和沈大千正在组织‘红缨枪战斗队,县里规定必须有两个女生,沈老师找到我,我想起还可以带上你呵。”

“沈大千老师?就是在路口中学教过我们的?”

“是呵,他前年调到二中去了。”

“我得把工作交接一下呢。”

“还交接什么,赶紧走!毛主席接待了几百批红卫兵,我们是主席家乡人,人家都去了,我们不去,政治觉悟哪去了!”

她就跟着泽,先见了沈老师,再见过杨书记。杨海涛是二中的团委书记,比沈大千大一岁,被任命为“红缨枪战斗队”负责人。除了他们四个,还有县二中一位年轻老师何虎生,白净得像个女孩。杨海涛开玩笑地对她说:“我们队本来有两个女生,泽和虎生,不需要你了;但泽哪里像个女生,所以只好把你请来,现在我们队里的两个女生是,你和虎生。”泽听了哈哈大笑。她也是在这个时候,才知道泽和沈老师的关系的,“同学”正走在变成“师母”的路上。她觉得他们挺配的,个头相近,性格相反,泽漂亮许多,不过沈老师的儒雅气质也是很讨人喜欢的。他抽烟抽得那么傻,呵呵。那个场景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从嘴里把烟筒拿下来,又放进去,好像在玩有趣的游戏。他一个人玩,不需要玩伴。不过,她觉得自己成了那游戏的参与者,自从她第一次看到他嘴上那根烟筒之后。她从不记得他当她老师那个学期,他抽过烟。那时他还年轻。

她很开心能加入这支队伍。杨海涛高而瘦,大手掌,能从地上只手抓起一个篮球。他的幽默和活跃是这支队伍的凝化剂,他也是这支队伍当然的领导,县里给每人发60元串联费,是他争取来的,也都放在他那里。沈大千个头不高,话不多,也不少,当你能触发他话头的时候。他说话和上课一样,条理分明,没什么跳跃性。虎生就更不做声了,但他非常勤快、细致,跑腿、背包之类的事他做得最多。

他们决定徒步串联。或者说,是杨海涛的决定,其余人无不赞成,泽举起了两只手。背上行李,打上绑腿,颇有些红军长征的模样,泽兴奋地在马路上跳起了舞蹈。沈大千继续把他嘴里的喇叭筒叼起又放下,眼睛微微眯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看清楚似的。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她只记得有一次,他带学生去水库工地上挖土,泽举着红旗走在最前面,他在旁边指挥。队伍走得很整齐,他也朝后面不停地挥手,好像他不挥手就会乱不成军,不料自己挥得起劲,没看清路,脚踩到一个缺口,整个人像一辆失控的“解放牌”卡车,滚到路边水凼里,把同学们都笑翻了。后面是如何处理的,她记不起,似乎他爬起来就那样让他干了。

泽喊得起劲,走了五十里地,就拖后腿了。她的背包先是被沈大千接了过去,后来因为沈大千要搀着她走,懂事的虎生就把它挪到了自己身上。杨海涛说,你们这样增进感情有点不对,我们怎么办,要我和虎生都打淑的主意呵?虎生一听这话,脸红得像刚挨了打一样,只顾低着头走路,把步子迈得飞快。这话让她也不舒服,其程度恰如一只苍蝇掠过,故意在她鼻子前停下来,叫几声,不过并没叮上她,一下就飞走了。

他们第一天走进了星沙城。找住处颇费了番工夫,政府招待所挤得满满的,全是各地来的红卫兵,他们有的要去北京,有的要去韶山,有的要去井冈山。有一支来自贵州的队伍,也叫“红缨枪战斗队”,他们看到虎生举着的旗帜,跑过来一定要他们改名。虎生大惊失色,旗子都掉到地上了,泽跑上去理直气壮地说:“凭什么要我们改,你们觉得不舒服你们自己改呀!”那边慢条斯理走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头上裹着一条红布带,胸前别着毛主席像,腰里别着一把砍刀:“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凭什么?就凭我们人比你们多!”他往后一指,有几十个人都上前一步,好像后面有东西在推着他们一样。泽的头仅齐到那人胸口,她踮起脚尖,毫不示弱:“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你们人多还是我们人多呵,你去问问看,星沙是湖南人多还是贵州人多?跑到毛主席家乡来撒什么野,我到北京见了毛主席,就告你们一状!”

大汉被小女子唬住了。虎生趁机上去捡了旗子,他们全身而退,在烈士公园对面的顺风旅社住了下来。一进旅社,泽就像瘫了一样倒下来,大家都心甘情愿地围着她转。虎生去打开水,沈大千帮她揉腿,杨海涛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察看她脚上起泡的地方,并要淑用针将它挑开,涂上些清凉油。泽大声叫唤,一点都不配合,好像有人要锯下那只脚,与刚才刘胡兰式的壮举判若两人。

她决定带他出去玩麻将。所谓出去,也就是到隔壁四娭毑家里。他退休之前从没摸过牌,无论是中国自己发明的麻将还是从外国引进的扑克,他都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她会打扑克,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了,虽然打得很少,但她总是能抓一手让对方绝望的好牌。运气妨碍了她技艺上的提高,同时让她对这样的活动提不起什么兴趣,她经常打完一轮,对方还在原地踏步。她并不喜欢这种血洗式的胜利。跟老沈结婚后,她就再没打过牌了。对牌的态度,也影响了他们对媳妇的态度。媳妇聪明、能干,模样儿不错,但性情刻薄,急躁易怒,尤其沉溺于麻将,没牌打就像要了命。豆豆刚出生不久,媳妇跟所有保姆都搞不来,儿子只好来请他们。她和老沈去城里住了一段时间,真正见识了媳妇的牌瘾,还在休产假,听到哪里有牌打就跑出去了,有时她得抱着豆豆到楼上楼下或者另一栋家属楼某户人家的牌桌上,让媳妇给孩子喂奶。

老沈退休后,四娭毑怂着他玩麻将,他脸上的表情好像被人泼了粪。四娭毑很生气,说:“一个股级干部蛮不得了啊,股级干部退休了还不是一个凡人!”她连忙解释说:“老沈不是架子大,是心情不好,您老别见怪,我陪你打。”她那时还没退休,一坐下去就学会了,而且打得不赖,总赢四娭毑的钱,四娭毑就不主动找她打牌了,宁愿去邀两三里外的其他婆婆佬佬。后来她退休了,也几乎不玩牌。现在老沈都弄成个脑萎缩了,保健报上说,老年人打打麻将,活动活动手,动动脑筋,有助于预防老年痴呆。看来,得重新认识以前老沈引以为傲的“好习惯”了。

奇怪的是,那天吃过晚饭,她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地和老沈谈起打麻将的事,他一反常态,没有表示反对,只是也没表示赞成。他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两手插进裤口袋,像一个没有拉动的提线木偶。她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索性挑明:“等会就去,我看四娭毑那边缺人手不。”

他竟站了起来,跟着她。“难道他知道自己的病了?不可能,我谁都没说,”她想,“管他呢,他愿意玩就好。”他跟着她。

她在隔壁门外喊道:“四娭毑哎,有人打麻将没?”一进门,牌桌已经摆起了,他们都没起身,从麻将堆里抬头看了他俩一眼,好像是闯进来两个外星人。四娭毑说:“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她改口说:“在家里老看电视没味,我带老沈来学打麻将。”四娭毑又看了老沈一眼,笑着说:“你脑子里长出那根筋了?”老沈呵呵回笑了两声。这时,有一个赢了钱的趁机起身,她就让老沈坐下来,她坐在他后面,教他怎么砌牌、拿牌、打牌、吃牌、听牌、和牌。他手气好,一上来就和了三盘。四娭毑说:“那要不得,是他打牌还是你打牌?”她想了想,没再做声,不让四娭毑占点便宜,这张牌桌上就不会有老沈的位置。

第二天,她去镇上买回一副麻将,在家里手把手教他。吃、碰、清一色、七小对儿、杠上花。如果不是当了一辈子教师,这个学生她早就放弃了。他几乎无法领会。手上十三张牌的组合,对于他来说,有如一部天书。但好歹在一点点进步,是水滴在石头上的那种进步。有一回,他们两个人玩,他一不留神打到了听牌,只是他两次摸到自己正好要的那张,都打掉了。到第三次,她不得不告诉他,你和牌了。他笑得像一株从不开花的树上突然开出一朵怒放的花来。她也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眼泪出得太多,它们纠集成群,把笑给赶跑了。她忍住,没哭。她知道不能哭,家里只有他们两人。他们要笑着生活。

他总是输。四娭毑很欢迎他们去。他输得连四娭毑都觉得没味的时候,她就能在旁边指导一下。所以,他们天天输,却输得不多。她对这个项目有些纠结,一时又没有其他办法。半个月后,儿子带着孙子豆豆回来了。老头子很高兴,弯着腰像只母鸡似的,一边迎上去一边嚷嚷着:“我的乖孙哎!”

她悄悄跟儿子说了他父亲打麻将的事。儿子说:“好呵,天天带他去打吧。”

“可是天天输钱呢。”

“输点钱算什么。一辈子就是省着、省着,省到得病了,还省。总比吃药、住院便宜些吧?只要他自己不反感。”

“他反感什么呀。只要我往哪里走,他就跟着。他连反感的能力都没有了。”

“你平时要多和他说话,比如激发他的回忆,让他的大脑神经处于亢奋和活跃状态。”

“我跟他说,还聊起他以前的女朋友呢。”

“又是那个泽姨吧?聊她干啥!”

“他以前一听到她的名字就咬牙切齿,我从不提她。到了这分儿上,我想试试多刺激他,哪怕惹他生气了也是好事。”

“他还生气吗?”

“开始还变脸色,黑得像砣铁,但不吱声。现在连脸色都不变了,好像不认识那个人。”

“别提她,讲点别的。谁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可能他心里受折磨我们不知道呢!”

他回到家里,告诉妻子,老头子打麻将了。妻子刚从麻将桌上下来,满面红光,笑盈盈的,看样子就知道是赢了。这个时候跟她谈一件事情,氛围往往是最好的,不容易吵起来,有时还能给她提些意见,而不惊动她的脾气。她的脾气是一头容易被惊醒的狮子。

“他打麻将!老年痴呆症患者怎么可能打麻将?”

“他还只是早期嘛。”

“早期也是老年痴呆呀,那不只有输的份儿!”

“乡下打得小,还有妈妈指导他呢!再说,输点钱算什么,如果能控制……”

“那是把钱往水里面丢!如果打牌能控制脑萎缩,还要医院干吗?何况,脑萎缩是不可逆转的,连医院都没辙。不如,把那点钱攒起来,你妈多带他出去走走,再过一两年可能就走不动了。”

他本来是想给妻子提个建议,周末经常回去,陪爸妈打打麻将,一来尽尽孝心,二来省得他们在外面打老是输。妻子硬生生地掐断了他的话,他就只好把这个建议咽到肚子里去了。妻子讲得不无道理,何况她也并没发脾气,看来是时机未到。

这一晚他都有意地去亲近妻子。堂妹这周没来,妻子在厨房做饭,他也挤在厨房里,像头苍蝇围着她团团转,一会儿递瓢水,一会儿切两根葱,一会儿剥几瓣蒜。他知道妻子喜欢这样,把他当作一粒麻将子,一会儿打出去,一会儿吃进来,哪怕一会儿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像个鸡肋,她也十分满足于这种手上有牌的感觉。

这是一套老式三居室,厨房不大,两个人便显得人头攒动,再加上炒菜、煮饭、蒸发袅绕而起的热气与香味,这种人间烟火气息里反而蕴含着一种别样的意味,有着万物本原的和谐与安定。可惜,家里这种时候并不多。工作日下班后,他还要去幼儿园接豆豆,回来得较晚,到家时饭菜基本端上了桌;休息日妻子不是在自家就是在人家的麻将桌上,堂妹做饭,他很少去厨房,而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觉得自己也没做好,经常埋怨妻子打麻将,妻子在家里劳累的时候他大多没看到。

妻子每做好一个菜,他就忙不迭地端到餐桌上。待到妻子炒最后一个菜时,他跑过门外走廊,对着外面的虚空喊道:“豆豆!”豆豆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孩子披着一身泥土脏污进屋,少不得遭到他妈一顿狠狠的数落。

他给孩子洗了手,说:“好好吃饭,今天妈妈做的菜特别香!”妻子回他:“好像平时我炒的是木棍子,只有今天的才香,今天还不是你切了几根葱,就特别香了!贪功也不是这样贪的。”他顿了顿,吞下去一团口水,今天的菜特别香啊。他招呼豆豆坐了,自己也坐下来,夹了一筷蒜苗炒肉到孩子碗里,温和地说:“快吃,你最喜欢吃的。”孩子咬了一口,嚷嚷着:“不好吃,咬不烂。”他笑了:“哪里不好吃,分明香脆可口,你不吃给爸爸。”孩子把筷子上夹着的一根甩到他碗里。

蒜苗炒肉,是放了两天的蒜苗,的确有些老。儿子只选肉吃,他就把蒜苗一根一根全消灭了,能吞进去的都吞进去,还是吐了一大把渣在碗边。

妻子像生气又像开玩笑地说:“一点小菜被你抢光了,还这么浪费!”

他不像生气又不像开玩笑地说:“好木材可以做成家具,边角余料总得扔掉呵。”

她这回不像开玩笑了:“我看你只吃了点边角余料,把木材都给扔了。”

其实她说的是对的。他吐的多,吃进去的少,甚至只榨出点水就扔出来了。可那真成了木材啊,能吃吗?从食物原理而言,他是对的;从话语逻辑来说,真理在妻子那边。他在夫妻长期以来的争辩中,无不处于下风。他发现,原理、规律总是斗不过话语逻辑。人类的话语体系里,隐藏着一种难以察觉却又无处不在的诡辩基因,它为一切强权鸣锣开道。

这个时候,沉默通常是最好的防守。沉默仿佛暴风骤雨之前黑压压的一大片空地,如果像万物那样沉静面对,风雨可能只是做做样子,便销声匿迹;即便风狂雨骤,那也是单方面肆虐,不会弄得天翻地覆。

半个月前,他们天翻地覆过一次。那天她打牌输了,回来就带了半肚子气,先是奔到阳台上,然后返回到卫生间,揭开洗衣机盖,大声喝道:“要你们晒衣服,怎么还溽在洗衣机里?”他很惊讶:“从没听你说要我们晒衣服呵。”

“没听说?我出门前明明交代了,你躲在书房里总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这时,堂妹赶紧从厨房里跑出来,将洗衣机里面的衣服掏到盆子里,端着盆子要去阳台上晒,被她拦住:“让他去晒。”

本来,他从堂妹手里接过盆子去阳台晒了衣服就没事了。但看到堂妹那备受委屈、手足无措的样子,听到妻子那种冷彻骨髓的语调,他全身也像石头一样发硬了。盆子是接过来了,他将它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下连堂妹的脸都吓得变了形,妻子捡起地上的衣服兜头兜脑朝他掷来,他将她掷过来的衣服又向她掷去,双方短兵相接,像打雪仗似的,难分难解。

最终,他夺门而出。不巧的是,他刚到楼下就碰到自己的老领导。他问:“你这么急匆匆地干什么去?”

“呵,您好,去买点菜。”

“这么晚了才去买菜啊?不要搞得太发狠了哦!”

“谢谢您关心,不会。”

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消磨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又回到自己的家门口。

堂妹开了门。她看他的眼神,让他不忍直视,好像他们是某一事件的同谋而被发现了一样。他不去看她,是不想做这样的同谋。他不想将无辜的堂妹拖下水。但他不得不承认,如果今天堂妹不在这里,他可能不会发那么大的脾气。要知道他是以脾气好著称啊。这个时候,他终于觉得自己做错了,心里涌起一股对妻子、对堂妹,包括对在楼下碰到的老领导的惭愧。

妻子不在家,显然又出去干老本行了。堂妹带着豆豆在客厅玩。他进了书房,翻开刚买不久的一本散文集《自己是谁》,不禁扑哧一笑:“是啊,自己是谁呢?”这时,堂妹悄悄走了进来。他放下书,表示对她的欢迎。不过,依然不敢直视她那种眼神。堂妹走到他身边,用清晰而又极轻的声音问:

“姐夫,我是不是不该来?”

“这个,不关你的事。只是吓着你了。”

“没有呢。我姐是这样的脾气,姐夫不要怪她。”

“我也没做好,一下没控制住,对不起。”

“有你,是姐姐的福气呢。我们都这么认为。”

“呵呵,都这么认为不一定是对的。你去带豆豆吧,我看会儿书。”

第二天,他带着豆豆下乡看爷爷奶奶。妈妈发现他心情不好,问他:“吵架了?”他点点头。妈妈说:“你那媳妇呵,鬼灵精怪,性格又不好,生一把刀子嘴,这个是没办法的。你呢,要装傻一点,糊涂一点。斗智斗勇,你都不是她的对手。豆豆都这么大了,吵就吵了,不要往心里去。”他当然理解妈妈的意思,笑着说:“老头子总在你面前装傻,你看,这下弄假成真了。”妈妈叹了口气:“你爸呀,一辈子就是个呆子。”他想起昨晚堂妹的话,说道:“老爸有你这样的老婆是他的福气呢。”妈妈说:“我也没给他多少福,我们就是互相给了对方安稳。你那媳妇性格不好,脾气大,但还是顾家,至少顾小家,绝不会吃里爬外,这样的人也有她的安稳……”“好啦好啦!”他实在忍不住,得打断妈妈的话了,否则,她会念出半部经书来。

总之,半月前的那个晚上,对他的内心冲击非常大。他再三告诫自己以后不能那么冲动。我不能说不了解她。了解她,又选择和她生活在一起,就应该承受由此带来的一切。好比一棵树结了一个果子,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的虫害。他郑重地跟妻子道歉。妻子不接受,说他有家庭暴力,她要告到妇联去。直到第三次,他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她的心才软下来,哭着接受了他的道歉。

由于他的主动调整,这半个月显得风平浪静许多。父亲都那个样子了,还有什么比家庭和睦更重要呢?豆豆每晚九点睡觉以后,妻子偶尔还出去打打牌。他以前对此很反感,但现在也释然了:一、从来都是妻子哄豆豆上床睡觉,孩子不睡好,她不会出去;二、她即便九点多出去,也从不在零点后回来。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夫妻是同林鸟,却不见得是同路人,随她去吧。这晚,妻子没再出去,看了两集韩剧,冲个澡就上床了。时机再好不过。他躺在妻子旁边,寻思着从哪里说起。

“你买副麻将回去吧。”妻子先开口了。

“老妈已经买了。”他答道。

“她倒是手脚快!”

“不快点老头子玩不转了。嗨,星期天我们偶尔下乡陪他们玩玩不,一家子输赢不打紧,他们会很高兴的。”

“那有什么玩头,我玩刺激的搞惯了。”

“随你打多大,他们输给你还不乐意呀!”

“我还不晓得那些生手,坐在牌桌上半天打不出一张,何况你爸还……我不去。”

“那就算了,睡吧。”

妻子扭过头,把一丛蓬松的黑发对着他,弄得他额头、鼻孔、面上到处痒痒的。她在那边闷声闷气地还说了句:“去了也不打。”

语气似乎缓和了些。

从星沙直接去北京,还是先去韶山再前往北京,杨海涛、泽与沈大千、何虎生、淑之间产生了较大的分歧。五个人,沈大千这边有三人,看上去是多数,但虎生和淑不参与争论,所以等于是沈大千以一敌二,而那边的“二”,一个是队长,一个是他的女友。

让淑吃惊的是,沈大千争得十分认真。杨海涛和泽迫不及待要见毛主席,他们认为不能老让主席在北京等,不能让主席对家乡的红卫兵失望。沈大千说:“主席才不会专门在北京等我们,他也不知道我们要去,我想去韶山是因为我有个姑妈在那里,可以带泽去看看姑妈。”虎生则很想去韶山毛主席故居前照张相;淑呢,并没有太坚决的主意,她只是觉得北京远在天边,走到那里不太可能,还不如就近去趟韶山。

泽皱起她那漂亮的小额头,厉声责怪沈大千觉悟太低:“到了韶山我也不会去见你姑妈!”口气比石头还硬。

沈大千笑眯眯的,不吱声,像是故意显出一副好男不与女斗或者胸有成竹的样子。

杨海涛说:“不争了,按党的组织原则,少数服从多数,举手表决吧。”

“队长一票要算两票。”泽噘着嘴说。

沈大千说:“毛主席一句顶一万句,队长至少可以一票算四票,那不要表决了。”

虎生说:“我不参加表决,我跟着你们走。”

沈大千看了淑一眼,淑有些慌,正寻思着如何应对这一局面。不料,沈老师突然让步说:“我也弃权,跟着你们走。”他的目光还扫在淑的身上,不经意地扫着,像落日的余晖扫过万物。

在星沙住了两晚,泽恢复得不错,杨海涛带着何虎生到接待站给每人领一件军用棉衣后,继续北上。泽的脚不再打泡了,倒是淑的脚打起了泡,但自己忍着,晚上住下来后悄悄打开针线包,把泡挑了。

三天后,他们看到一片巨大的水域,像传说中的大海。沈大千说:“这应该是洞庭湖了。”泽兴奋得像一条从湖里蹿到岸上来的鲤鱼,不停地扑腾。岳阳城同样到处是人,讲着不同的口音,举着大小不一的旗帜,旅店、招待所早已人满为患。他们来到岳阳楼边上的“君山旅社”时,有支株洲的“长征队”正好要走,他们幸运地住进了一个通铺房。

就是在岳阳,就是那个晚上,淑发现了泽和杨海涛之间的蛛丝马迹。他们睡的时候是按这样的顺序:何虎生、杨海涛、淑、泽、沈大千。虽然各人盖着各人的被子,两人之间至少有二三十厘米的距离,但淑还是本能地向泽那边靠拢。因为白天走得累,他们一般都睡得很熟。这天晚上,淑却在半夜醒来了,因为窗外一轮惨白的月光射进来,正好落在她脸上,好像一只雪白的狐狸在用爪子轻轻地搔着她。她被惊扰得坐起来,看见通铺上除了她之外,只睡了何虎生和沈大千两个人。她当时没想得太多,只是纳闷怎么少了两个人,床宽了,她另找个位置倒下又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五个人都在床上,顺序是这样的:何虎生、淑、杨海涛、泽、沈大千。他们起来,去抢水房里的洗漱位,没有谁注意这个,只有淑多长了个心眼儿。

正当淑寻思昨晚的谜底时,泽在路上大方地讲述着她和杨海涛如何夜探岳阳楼的故事。听她的语气,好像他们昨晚打死了一只大老虎,或者掘了一座王陵。“你们爬到楼顶去没?”虎生好奇地问道。“没有,爬到二楼就被一道木栅给拦住了。”答话的是杨海涛,他的声音比泽平静得多,那种平静好像刻意要去消解泽的激动似的。“怎么不喊我们一起去呢?”虎生继续不依不饶地问。泽抢着回答:“你们睡得那个死呵,我被一阵狗叫吵醒了,发现外面白亮白亮的,不知是湖水亮还是月光亮,就出门去看看,没几分钟杨海涛也出来了。他问我去不去爬岳阳楼,我就跟着他去了。”杨海涛笑着说:“我是被尿憋醒的,本来是要到外面找个地方屙西西,不料一出门就看到泽,一点尿意都没有了,只好邀她去爬岳阳楼。”“那,那泡尿去哪里了呢?”虎生问。“被狗吃了。”泽说完,哈哈大笑,仿佛她就是那只得了便宜的狗。泽一贯没心没肺,反而是杨海涛故作镇静的答话,让淑隐约窥探到他内心的微暗之火,那难以压抑的诡秘的浪花。

她觑了觑沈大千,沈老师的步履依然稳定而踏实,脸上亦无丝毫异样。她又觉得自己可能多心了,泽虽然有些变化,不过是她性格的延展,她在家里父母就看得重,很少让她做农活、干家务,不过她成绩好,有这个资本。现在,她似乎更像个城市姑娘,无论腔调、姿态,包括她的发音,比如“去”这个字,星沙乡里话读“切”,星沙城里读“课”。从泽口里发出来的,都是“课”,而不是“切”,有时她一不小心读出“切”,会立马更正过来,让人几无察觉。

此后的日子,淑感到与泽的距离越来越大。泽活泼、大气,敢说敢干,相比之下,她就真的是个小心眼儿了。因为,一直到武汉,泽和杨海涛再无单独行动过,平时更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看来,那次“夜爬岳阳楼”的确只是一次偶然事件。走到第十天,他们进入武汉,谁知武汉突降大雪,一夜之间地上铺了一尺多厚。他们陷在汉口中山公园后面的一家客栈里。杨海涛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副扑克,可以消磨时间。他们五个人中,只有杨海涛、泽和淑三个人会打,规则要求两两捉对,淑和虎生每次被杨海涛和泽打得溃不成军。沈大千瞧都懒得瞧一眼,一个人在旁边看他自带的鲁迅的《彷徨》。

三天后,中央下达要求红卫兵返乡的通知。又等了两天,他们才在接待站办好返回星沙的火车票。

“火车站人山人海,比现在电视上春运的画面要壮观得多。那时我们没有经验,其实上车不需要车票,能挤上去就行。列车员一看我们是学生,根本不查票。”若干年后,淑对自己的儿子这样描述他们离开武汉时的场面。

他们一到星沙,碰上县二中派来接他们的小四轮,顺利回家。淑与几位老师别过,一个人回到村里。“红缨枪战斗队”恍如一梦,当时乡亲们尤其是村里的年轻人,好羡慕她参加了串联。她竟不觉得自己到过星沙,到过岳阳,甚至还到过武汉。“武汉好玩吗?”有人问她,她不知如何回答,武汉在她脑海里只有茫茫大雪和挤得水泄不通的火车站。反而越到后来,这次旅程在她的记忆中越加清晰:杨海涛在什么地方蹲下来系松掉了的鞋带子;何虎生在哪里摔一跤,额头砸在一堆牛粪上;老沈一边雄赳赳地走路,一边朗诵毛主席诗词“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这时一只狗从树林中蹿出来,从他胯下穿过,吓得他差点尿了裤子……

第二年春天,淑也被请进村小当上了民办教师。她给泽写了一封信,告知这个消息,向她请教备课、开门办学等有关事情,并代问沈老师好。没有收到回信。她本来想再给沈老师写封信,觉得比较冒昧,便作罢了。这年6月下旬,因试爆氢弹成功,全村游行庆祝。淑在游行队伍中见到了泽的大哥。他说:“上个月泽带男朋友回了。”淑说:“他们做得出,都不来看看我,沈大千还是我们两个的老师呢!”泽的大哥说:“淑的男友不是那个姓沈的了,他姓杨。”

“啊,他是不是叫杨海涛?”

“好像是吧。说是二中的团支书,前途无量。他们第二天就走了,要去县里开会。走的时候,像两只要飞上天的鸟,尾巴翘得老高。”

淑在这支游行队伍中突然变成一个喑哑的异类,她的脚步机械地移动着,像风吹着草,似乎向前走了,又似乎还在原地;像水流缓慢地推着一根木头,木头行进的方向不是木头的方向而是水流的方向。她的耳朵仿佛不是一个听力器官,而是一种消音装置,她听不到锣鼓声、鞭炮声、口号声乃至所有的声音,一片岑寂有如氢弹爆炸一声巨响之后那无边的荒野。

暑假到了。往年,泽回家双抢总要来淑家里串一两次门的。今年,淑前所未有地期盼泽的到来,但泽没来。淑知道泽不会来。或者说,正因为她知道泽不会来,她才越发期盼她来,期盼泽能亲自交出那个谜底。又或许,泽不来,正是她交出谜底的一种方式。虽然对于淑来说,她显然更希望是前一种方式。

这个,由不得淑。

但她尊重泽选择的告知方式。7月底,家里最忙的时候过去了,她告诉妈妈,要去参加一个为期一周的培训,带了一套换洗衣服和牙刷毛巾,就上路了。她先到位于北山镇的县二中,老师们都放假了,学校里空空如也。她对传达室的老伯说:“我是沈大千的远房亲戚,有重要事情找他。”老伯说:“沈大千呵,他下个学期不来这里,据说调到九中去了。”“哦,老伯,您能告诉我他家住在哪里吗?我真的有急事!你是他亲戚,不知道他家住哪里,我从没去过,我爸去过,可他得了急病,开不了口,必须找沈大千的妈妈要张方子,是一张神方。您帮帮我吧!”老伯仔细打量着她,似乎这样能验证她刚才所说话的真实度。“哦,我具体也不清楚,他好像是路口镇上杉市那边的。”“那谢谢您啦!”

事实证明,到上杉市问沈大千家并不是一件难事,只是路真难走,那仿佛是一条去月球的路,晴天都坑洼不平,如果下雨,真不知道如何落脚。不过,她走得起兴,脚步越来越快地丈量着那个人烟稀少的山冲。路边偶尔有几丘田,田里的人停下手中的活计,一边擦汗,一边望着她。她朝他们笑着,怕他们看不见,再挥挥手。田里的人只是纳闷,好像在问,她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笑得更欢了,一直到沈家门口,一群小鸡崽不知是表示迎接还是害怕,呼啦啦四处飞散。后面是沈家的阶基,阶基上坐着沈大千。他嘴里叼着一支喇叭筒,愕然的眼神就像看到一只老虎。

“我以为出现了幻觉。因为,那天晚上我刚好梦见你,你在我班上上课。我发现你跟同学讲小话,狠狠批评了你。”多年后,老沈和她回忆起那天的情形。

“你就是这样子迎接我?”

“呵呵,真奇怪,一个那样的梦。第二天,见到你走近阶基,我以为是只老虎。”老沈羞红着脸,仿佛那个梦是昨晚做的。

“我才不是老虎,我是送到老虎口里的肉。”

她没想到,沈家只有沈大千和他母亲两个人,他父亲去世了,两个姐姐出嫁了。母亲很热情,却木讷讷的,有些惊慌失措。沈大千也没有心理准备,淑就对他母亲介绍说:“妈,我是沈老师的学生,也是他女朋友!”他母亲高兴得流出了眼泪,一个劲地用围裙搓着手。沈大千站起来后,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好又坐下来,把嘴里的喇叭筒叼起又放下,眼睛微微眯着,望向虚空。他无意识中选择了最能把她留下来的那个动作,虽然即便没做这个动作,她十有八九也会留下来。

半年后,老沈上不得牌桌了。拐点在深秋的一天。只要身体没毛病,她一般在早晨六点醒来。按照保健报上说的,在床上多躺一会儿,等天亮些了,她便起床。那天早晨她醒来后,发现躺了很久,天还亮不起来,窗外黑压压的。她索性多躺了一会儿,却没拗得过。她穿好衣服,打开门一看,外面依然有如黑夜,没有一丝风,却感受得到丝丝阴冷浸身。她赶紧回屋,将大门关好了,揿亮厅里的白炽灯。与此同时,一道闪电撕裂西边的天空,天像疼痛似的响起雷声,先是隐忍着,继而呻吟,乃至嘶吼。似乎痛得不行,天开始泪雨滂沱。然后,天与地抱头痛哭,都哭成了个泪人儿。直到上午十点多,雨渐收,云始散,天才亮堂起来。

老沈一直坐在客厅里。因为打雷,没敢开电视,见雨停了,她打开门,熄了灯。老沈忽悠悠地说:“好长的夜啊!”她没想到,这是他最后一句清醒话。

老沈得病后,为了让他多动手,多用脑,她尽量让他多做家务。慢一点没关系,有的是时间。事实却证明,留给老沈的清醒的时间突然到了尾声。中午择菜时,他将好叶子和烂叶子往一个篮子里丢。她问:“你这样择有什么用呢?”他望着她笑,她一看他的眼神就明白了,那里面藏着一个蒙昧的孩子。她心有不甘,要他去做饭。他走进厨房,她在后面看着,只见他舀起一筒米往炊壶里放。每次蒸饭,他们都会顺带放一个菜在里面。这回,炊壶口小了,那个垫菜碗的撑子横竖放不进去,急得他满头大汗,脸有愠色,只差没把那个撑子摔到地上去。她忍不住笑了,笑得弯下了腰,笑得泪水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转。

她牵着他的手,把他领回客厅,依然要他坐下来。她问:“你想抽烟不?”他疑惑地望着她,摇摇头。她从电视机柜上留着待客的一盒烟里抽出一根,递给他,他连连后退,好像看到的是一支枪。他退休后就戒烟了,是她强制他戒的。现在有些后悔的是,她担心戒烟也是他得病的原因之一。因为没烟抽了,他就容易打瞌睡。她读了很多书报刊,找不到老年人戒烟与痴呆症的必然联系,但她总是感到它们之间冥冥中有一种关联。哦,不抽这样的。她一边说,一边把过滤嘴扯掉,将烟丝盛进另一张裁好的四方小白纸里。她卷起一支喇叭筒,递过去说:“快抽吧。你不记得了?你就是靠抽烟的姿势打动我的呢!”他又后退两步,身体抵在了墙上,他的嘴里不得不接受了那支怪怪的烟。她划燃一根火柴,正要去点,他猛地推开她,气得满脸通红地向门外走去。喇叭筒掉在地上,被他狠狠地踩了一脚。

她赶紧跑出去拦住他,说下午带他去打麻将,他才消了不少气,跟着她回到家里,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她打开电视,自己去厨房做饭了。

吃过饭,照例去隔壁打麻将。她对四娭毑说:“今天这天气好鬼诈哦。”四娭毑粗声大气地答道:“十月打雷,遍地是贼。何况还是大清早打雷呢?大清早打雷有什么不好?晚上打雷是天消气;早上打雷是天生气。你看好不好?”

“哦。”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天干吗要生气呢?谁冒犯了它,还是它想生气就生气?”她没有抛出这个问题,她知道与其问眼前这个鼠头鸠目的老太婆,还不如埋在自己心里。

老沈乱来了。他像个三岁小儿,不按顺序拿牌,别人拿他也要拿,拿了就打,有时还去拿上手砌好了的牌,有时把刚打出去的牌又捡回来……她只好替换下他,让他在一旁坐着。他显得很不情愿,似乎生气了,嘴里嘟嘟囔囔的,可不一会儿就歪栽在椅子上睡着了。怕他感冒,她只好丢下牌局,和他一起回家。

他不能再打了,同时宣告她麻将生涯的结束。他一上场就胡来,坐在旁边就睡觉,她不忍心自己玩乐,把他扔在一边,好比母亲丢不下自己的孩子。他呢,脑电图出现了重大变化,但生活不能有任何变化———他时时刻刻离不开她———只要能看见她,他就像个乖孩子;一旦她脱离了他的视线,他立马如一头狂怒的疯牛,到处乱窜,谁都挡不住。

儿子回来,问他:“你认识我不?”他腼腆地说:“有些面熟。”他对每个人都有些面熟,哪怕从未见过的人,哪怕一天到晚在他身边的人。她有时非常羡慕他,不论人情往来,不问青红皂白,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有她。她甚至觉得,这种状态并不是一种萎缩,而是他性情与为人处世风格的演变,他骨子里就有的一种呆气,让他无法避免这样的结局。只是年轻时看不着、想不到,到了晚年,疾病也好,荣辱也罢,哪怕是无端的意外,似乎都只是生活的自然延伸。她愿意和他换一个位置———她来痴呆,他来照顾她。

“你会愿意吗?”她问他。他微微一笑,笑而不答,仿佛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那天,她丢了他,吓得她魂都没了。她以前工作的学校打电话来,要她尽快送身份证过去,并填一份退休人员的表格,据说是为上调工资做准备。那边催得紧,她中午将老沈哄睡后,交代四娭毑照看一下,自己便骑着一辆借来的自行车往学校赶去。办完事回家,前后约摸一个半小时,家里没人啦!她赶紧问四娭毑。四娭毑说:“我来看了两次,他都睡得好好的,怎么就不见人了呢?”四娭毑也急了,她们两个屋前屋后地喊,惊动四邻也跑出来喊。喊的人越来越多,老老小小,男男女女,喊着同一个声音,向周围扩散。东到窑砖厂,西到浏阳河,南到黄土岭,北到泉塘洲,全是寻找老沈的“部队”。到了傍晚,那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的喊声像黑压压的鸦群一样,覆盖着大地,倏忽被夜幕收拢,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到了浏阳河边,也到了砖厂,刚开始健步如飞,虽然着急,但她相信一定能在某个角落里把老沈揪出来。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寻找队伍,又越来越多的人怏怏而归,回到自己家里去了,焦虑像上涨得越来越快的洪水线,吞没她的全身。随着夜晚来临,气温急剧降低,天地间的热闹渐渐归于寂静,绝望仿佛一条毒蛇越来越紧地缠着她的脖子,让她全身乏力,气息虚脱,举步维艰。

四娭毑也回去了,说炒点剩饭吃。她没有心思想吃饭的事,她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扯亮,所有的门都敞开,敞到最大。她突然领悟到,以老沈目前的病症,是不会应答别人喊他的,喊得再大、喊的人再多也没有用,他听到了也不会应。四娭毑说她最后一次看他距离她从学校回来只有十来分钟,按理,如果老沈跑到外面去的话,不可能逃过那么多人地毯式的搜寻。他很可能还在家里,或者附近!她又来了精神,这回她没惊动其他人,自己在家里一个个角落包括衣柜里、床底下、桌子背后、鸡埘弯里,甚至连大一些的坛子盖她都要揭开看一看,却依然一无所获。她再次站到了阶基上,神情颓靡,目光茫然。这时,忽地看到四娭毑跑出来高喊:“老沈在我家里!老沈在我家里!”她像影子一般飞过去,老沈本来笑嘻嘻的,看见她便收住笑,做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四娭毑说:“他躺在柴房里睡大觉,我热饭没柴了,去拿柴,他睁开眼望着我笑,吓得我脔心都要冲出来了!”

“他怎么会跑到你家里去的呢?”

“不知道呵,鬼晓得他用的什么功夫。”

她上去,拈掉他头上的两根稻草,牵着他的手,问:“要你在家里睡觉,你什么时候跑到四娭毑家来了?”

他没有回答。出门之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四娭毑家,对她说了一句:“打麻将。”

“你想打麻将呵?那好办,我们回去就打麻将,可下次不能再乱跑了,听见没!”

放寒假后,堂妹住到了他家里,把他和妻子都解放了出来。他可以好好读书写作,妻子可以好好地———他称之为“泡牌”,就像有人泡吧、泡澡一样;妻子则说这是“以牌会友”。他说:“你那会什么友,整天几张现面孔。”妻子颇理直气壮:“这是加深友谊嘛,有的好书就是要反复读对不对。”

他们的对话第一回合还是讨论,第二、三回合就会变成争论,到第四、五回合则会演变成争吵。所以,一般只能到第三回合打住,无论如何不能再越雷池一步,除非是存心想来一番“天翻地覆”。

对于堂妹,他不明白姐妹俩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差。一个好像在云端的女子,飘忽,庞大,永远占据着天空;容易激动,听风就是雨,变得快,收得也快;柔软的外表可远观而不可近视,而且往往以一种暴烈的形式表现出来。一个仿佛泥土捏塑而成,一点也不起眼儿,哪里都看不到她,但哪里都是因为她的存在而井井有条,充满活力。她小小的形体不知疲倦,不懂得修饰,不会吐出一套一套的道理,却能像绣花那样,将所有事情妥帖而漂亮地做好。

他们一家三口都喜欢这个堂妹,大部分没她的日子盼着她来,少数有她的日子就像过节———他过读书节,妻子过麻将节,最欢天喜地的还是豆豆。她把满姨排在他“最喜欢的人”中的前三位。第一名是满姨,第二名是满姨,第三名还是满姨,然后才轮到妈妈和爸爸。堂妹对这一排名极为惶恐,每次有那样的无聊者故意问豆豆,你最喜欢的人是谁?她都要涨红着脸,对豆豆频使眼色,有时还轻轻提醒他,说妈妈,说妈妈。但豆豆总是像炒豆子一样吐出一串:满姨,满姨,还是满姨!每当这时,堂妹就会恨不得把头缩进脖子里,把脖子缩进胸里,把胸缩进腹里……他告诉她,你姐虽然脾气不好,但你做得无可挑剔,豆豆再童言无忌,也是她亲生的崽,你不要想太多,她不会有意见的。她点点头,缩进去的那些部位,稍稍伸出来一点。

他说是这样说,想得却又有不同。这一年多来,堂妹就像家里不可或缺的一员,她几乎解决了婆媳不和、保姆留不住给家里带来的繁难与困境。俗话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曾几何时,堂妹就是他们家庭束手无策时空降的天使。但严格地说,堂妹并不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她只是一名客人。她的完美表现一方面是性情使然,另一方面也因为心有所求: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堂姐家毕竟是她最好的寄身之所。一个家庭对一名非家庭成员的依赖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呢?这就是像藤蔓一样缠绕在他心头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对实际生活并没有影响,他们照旧享受着堂妹带给这个家庭的“福利”,同时也给予她足够的温馨与信任,让她压根儿不觉得自己是外人。

一个晴朗的星期天,两口子带着豆豆和堂妹去洋湖湿地公园。豆豆在电视新闻中看到公园里有野鸭子,嚷着一定要去。他告诉儿子:“你得说服你妈妈不去打麻将。”豆豆便跑到正在打麻将的妈妈面前,喊道:“妈妈,明天我们要去公园看野鸭子。”麻将桌移到了客房,那里通风,对其他人影响相对较小,比如老公在书房读书、儿子在客厅玩耍、堂妹在厨房做饭等等,毛病是房间小,地方迫促,有个人必须坐在床上,无法靠背,没那么舒服。那个坐在床上的人照例是作为地主的豆豆他妈。儿子进来央求妈妈,见妈妈没回答他,便一骨碌爬到床上,扳着她的肩头,继续坚定地说:“妈妈,明天我们要去公园看野鸭子!”

“五万也是炮?还碰碰和啊?早晓得我打二万撒!好啰好啰,莫在咯里吵,吵死啊,害得妈妈放了大炮!明天去就去,再吵就不去了!”

豆豆兴奋地跑到客厅,大声宣告:“妈妈同意啦,爸爸,妈妈同意啦!明天去公园看野鸭子。”

公园才开张不到半年,这个冬天虽然有如温室,暖阳之下却也掩饰不住冬日的萧瑟。随着739路公交车丁零哐当了个把小时,停在城市西南郊一个近乎荒无人烟的小站上,他们且信且疑地下了车。下车一问,到公园大门还要向南走七八百米。妻子说:“这是什么地方,比月球还荒凉。”堂妹附和道:“和我们老家差不多。”豆豆很来劲,一个劲往前冲,他认为野鸭子迫不及待地要见他这位“大将军”。堂妹怕他摔跤,只好冲上去抓住他的手。他和妻子便落在后面。妻子还在抱怨:“早晓得不如留在家里打麻将。”他说:“麻将天天可以打的,回去照样可以打,满足孩子一个心愿,难道比不过打牌的快乐?”妻子低声咕隆:“你带他来就行呵,何必兴师动众扯这么一长串队伍,你看整个路上就我们几个人。”他知道妻子心里服了,只是嘴巴硬,便没再做声,笑了笑,望着前面:豆豆和满姨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豆豆这只猫跑得快,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抓到老鼠;满姨这只老鼠比猫还大,每次要被猫抓住时,反而发出快乐的叫声。

进园时,他问门口的保安:“野鸭子在哪边?”保安惊诧地问:“什么野鸭子?”“新闻里不是报道你们这里有野鸭子吗?”另一个保安低着头,嘻嘻笑道:“城市里哪来的野鸭子呵?”妻子没好气地说:“这也算城市?鸟不拉屎的地方!”那个低着头的保安蓦地把头抬起来,指着另侧的一栋低矮平房:“拉屎?请去那里。”那栋平房刚刚粉刷好的墙上写着“卫生间”三个字。妻子勃然作色。他赶紧对她说:“我们走吧,别和他们一般见识。”后面一阵哈哈大笑,与卫生间里跑出来的味道沆瀣一气。

“真无聊,打死老娘也不来这样的鬼地方!”妻子扭头就走,边走边发泄自己的愤懑,“只有你们这样的傻瓜才信电视里讲的!”

他要堂妹追出去,自己则快步跟上远远奔到前头的豆豆。十来分钟后,堂妹气喘吁吁地赶上来,说:“姐,她回去了。”他说:“让她去吧,一上麻将桌她心情就会好的。”

两个人默默地走着。两个人的视线始终聚焦在前面那个小鬼身上,时不时吆喝一句,招呼豆豆别摔着了。太阳越来越厉害,他身上有些微微出汗,便强令豆豆停下来,他上去帮儿子脱了一件毛衣后,再放任他玩。堂妹要把衣服接过去,他说:“算了。”他将儿子的衣服缠在自己腰上,扎了一个结。堂妹怯怯地问:“姐夫,你怕我姐吗?”

他望了堂妹一眼,笑着说:“人不是生活在一个平面上,而是生活在一个立体空间里。如果生活在同一个平面,那就会不断发生相撞事件。既然生活在立体空间,人与人之间有相撞的可能,更有避让的机会。这里不存在怕不怕的问题,而是想不想的问题。你说刚才的场景,我们怕那个保安吗?显然不,是我们不想跟他计较。当然,不想的原因又有很多,有的是不屑,有的是尊重;还有的,也可能是无奈……”

“姐夫你说得好玄妙啊。”

“是吗?必得经过最为坚实的生活,才可能有此玄妙之语。或者说,你之所以觉得玄妙,是因为还没经历过那种坚实的生活。”

“我好怕姐姐耶!”

“别的人也许怕,你不会怕。你觉得的怕,那是一种表面上的感觉。你这种性情最克你姐,或者说,最适应你姐。打个比方吧,你姐是一艘战舰,一往无前;你则是海里一个小小的岛屿,默默地站在一边,被战舰一掠而过,不入战舰的法眼,但战舰也不会无故撞到岛上去。”

“那你是什么呢,姐夫?”

“我呵……”

“你是海水。没有海水托举,战舰哪能一往无前!”

“惭愧,我哪有海水那样大的力量。”

他听着堂妹的赞扬,心里很是受用。天空高远,地面宁静,湿地公园里没有车马之喧,没有人声之沸,连刚才与保安的争吵都仿佛没有发生过。生活要是永远这般空旷和安谧,那该多好啊!

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口水塘,塘里游着四五只鸭子,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野鸭子。他小时候在乡下鸭子见得多了,这群鸭子似乎比乡下的水鸭子大,比洋鸭又小,就算是野鸭子吧。豆豆乐不可支,沿着塘坝追,一边捡起泥块往水里丢,他的本意是要鸭子靠近些,这样一来,鸭子反而游到塘中心去了。

“鸭子为什么不来跟我玩呢?”豆豆沮丧地问。

“你不能丢泥块,那样会打伤鸭子的。你要向它们表示出友好,它们才会相信你不是来伤害它们,而是来和它们做朋友的。”

“鸭子,过来,我们做朋友!我叫豆豆!”

堂妹机灵,从包里掏出一块面包,递给豆豆,教他一小块一小块地掰开,扔进水里。野鸭子果然游了过来,很快将那些面包屑拾掇干净。它们还抢着要,见豆豆手里还有一块,两只鸭伸长脖颈,红红的喙直取豆豆“大将军”手中之物,吓得豆豆身子向后一挫,坐在地上,那块面包掉进塘里,遭到鸭群的哄抢,“嘎嘎”的叫声响彻云天。豆豆一屁股跌到地上时,本来疼得要哭了,看见野鸭子打群架的场面,立马破涕为笑。

他们回到家里,已是中午一点多钟。家里没人。饭菜焖在锅里,还热乎乎的。堂妹把它们端到桌上,都有些饿了,吃得也格外香。

吃完饭,堂妹带着豆豆在客厅玩,他去书房看书,忽然觉得困意袭身,便倒在书房的沙发上,睡了过去。醒来,他发现身上盖着毛毯,两侧掖得牢牢实实的。他出来问堂妹:“你姐回来啦?”

堂妹不说话,摇摇头。脸上,一朵红云停在那里。

那年9月,淑任教的村小操场上,出现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这辆自行车之所以引起广泛注意,一是当时骑得上自行车的人极少,二是这辆车浑身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不像一辆车,而像一座移动的车间。在路边玩耍的孩子纷纷跟着车跑,越聚越多,待淑在校门口接到沈大千时,沈大千的自行车后面有十多个孩子。

淑说:“你这是带了一支游行队伍吧。”沈大千回头看了看,不好意思地笑了。淑不饶他:“看你这样子,好像这些孩子都是你的。”沈大千答道:“你数吧,这里有多少,你得跟我生多少。”他成功地将自己脸上的彤云转移到了淑的脸上。淑说:“就你家里那三间瓦房,养得起这么多?”沈大千又脸红了。两张红脸越靠越近,连孩子们都感到热浪袭人,一哄而散。

淑领着沈大千往家里走。淑问:“你怎么来啦?”沈答:“停课闹革命,我就借了同事的单车,闹到你这来了。”淑看到沈穿着一条棕色绒裤,大吃一惊。沈说:“找来找去,只有这条裤子没补丁。”淑说:“你傻呀,穿条有补丁的裤子会咬屁股呵!”沈说:“第一次来丈母娘家,总得……”不知是单车的哐当声吞掉了他后面的话,还是他压根儿就没说完这句话。

家人很快接受了这个比她大七岁也矮七厘米的小伙子,淑的心里很踏实,她唯一忐忑的是,如何向好朋友泽交代这件事,现在是她这位“同学”变成“师母”了。她本来想和沈大千商量一下,他毕竟老成些,后转念一想,这事还是自己做主好。她决定邀沈大千一起去泽家里一趟。

沈迟疑地说:“就去呀?”

淑说:“泽是我最好的朋友,又是你的学生兼前女友,不跟她交代我们如何能心安。”

沈说:“好吧,听你的。”

几天后,淑拿了一袋红枣、一包麻花,和沈大千一起去泽家里。两家距离约莫七八里,要翻过一座不算高但爬起来很累的山,山坡上赫然矗立着一个土砖四合院,是淑和泽读小学的学校。他们路过时,里面传来一些孩子的声音,不像是读书,也不像是开会,仿佛那是里面固有的一种声音,你随时来随时都能听到。或许,里面还夹杂着淑的声音和泽的声音。沈大千一边想,一边跟着淑,从学校后面下山了。

泽不在家。泽一家人像中了邪,个个闷闷不乐。泽排行老三,她父母和弟弟住在一起;大哥大嫂带着三个小孩分家,住在这栋房子的另一头;她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出嫁了。淑见形势不对,和伯伯、伯母闲聊了几句,便把红枣、麻花搁在桌上,扯着沈大千告辞出门。出来不远,见泽的大嫂疾步赶来,淑停住脚,和她打招呼。大嫂两手合拢,先放在自己嘴前,再一并挪到淑的耳根处,然后声音一点也不小地跟淑说开了悄悄话:

“半个月前回来了一趟,什么话也不说,将屋里一坛米酒呷得干干净净,她爸要呷半年的。倒在床上困了一晚一天,醒来就哭。从没见她那样哭过。你问她,她当自己是个哑巴,谁也从她嘴里撬不出一个字。第三天清早就走了。她妈还以为你知道情况,要她大哥去问问你。她大哥不愿意,说不要去猪八戒拍照———自找难看。他们兄妹呵,不是同一个鞍上的人……”

泽究竟出了什么事,淑和沈大千百思不得其解。当然,这个谜团不妨碍他们结成夫妻。沈大千咬紧牙关,从同事那里买了那辆浑身哐当响的自行车,每周六他骑车到淑这里来,周日下午再骑回学校去。有时,他请一天假,周六上午就到了淑这里,然后她像只蝴蝶跳上他单车的后座,回路口镇上杉市看望婆婆。

十月的一个周末,沈大千很晚还没回。淑站在校门口,把黄昏望成傍晚,把傍晚望得断黑了,都不见老公的踪影。她寻思肯定是开会去了。当她回到宿舍正准备锁门回家,听到了老公急促的喘息声。

“怎么没骑单车?像个幽灵一样。”

“没吓着你吧,淑。”

“吓不死的。回这么晚,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我在高桥学习,请假回的。没赶上车,只好走路。”

“学习?学多久呵?”

“不知道,也许一个月,也许两个月,也许更久。”

“学什么要学这么久?”

“毛泽东思想呗,那永远也学不完的。”

那晚,他们没有回家,就睡在学校宿舍里。淑以女人的敏锐,感受到眼前这个熟悉身体的陌生。她大多数时候觉得这不是自己的老公,而是一个飘忽的、让人没有实在感的幽灵,虽然他紧紧地抱着她,以从没有过的激情深深地吻她。他越是亲密,越是向她的身体发动进攻,她就越是感到一种恐惧的蔓延与渗透,感到一种即将到来的长久分离的疼痛。她隐隐觉得,在澎湃的浪潮后面,除了老公的渴望,更多的是他对某种挫败感的补偿,和对至少暂时不想透露的某种秘密的掩饰。她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更了解沈大千的傻脾性,他从不想让任何身边的人分担他的忧愁和焦虑,他从不愿意以增加别人痛苦的方式来减轻自己的痛苦,哪怕是他的妻子。他们没说几句话。她每次话到嘴边,他立即用更加凶猛的动作来堵住她的口。如是几番,她的语言之河也干涸了,身上所有能量都被他调动到了另一个区域。她在那里时而沉沦,时而上升,最后像条被一个浪头打到河滩上的鱼,张开口,只有气体往外面冒,像乔装逃逸的梦影。

她醒来时,他不见了。除身体上留着他的温度和痕迹,桌上一张被茶杯压着的纸上还有他的笔迹:“别担心我。”她花了很长时间读完这四个字,莫名的忧伤冲上心头,她鼻子一酸,禁不住号啕痛哭起来。

平静下来,她第一件事就是去泽家里。泽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音信。过了十来天,她所在学校一名姓谭的数学老师因为用上面有毛主席照片的《人民日报》包咸鱼,被校长严厉责骂。校长说:“如果不深刻检讨自己的错误,小心要送到高桥学习班去。”这句话像一根棒子敲在她心头上。

她私下找到校长,说了上次老公回来的事。校长十分惊讶:“沈老师也关进去了?你早不跟我说!教育战线搞错误思想大清理,有问题的都要进高桥学习班。大家讲话做事一定得非常留神,我为什么那样骂小谭,那不是小事啊,真要关进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问题严重的还要坐牢。”她急着问:“我怎么办?”校长说:“先别急,你去他学校了解下情况,再图计议。”

困扰着她的一个问题是,一生远离各种牌类,无论扑克、麻将还是跑胡子,不仅不会打,对此还不屑一顾的老沈,在患上老年痴呆症之后,总是闹着要打麻将。她摇着头说:“你不是最看不惯你媳妇埋在麻将子里面吗,这下自己也不能自拔了?”他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说的话,依然执着地说:“去,去打麻将。”

四娭毑家当然不会欢迎他这样只会搅局的牌手。她只好在家里把牌桌搭起来,两个人玩。刚开始,他玩得认真而起劲,除了出错所有的牌之外。她有时起身到他那边指导他出正确的牌,事实证明那是对牛弹琴,他有着自己的牌理和内心逻辑,已非正常人所能理解。慢慢地,他叫不出牌的名字了,他只是将它们一张张打出来,嘴巴张着,却不发声。

她指着他刚打出的“八筒”问他:“这是什么?”

“我们来自五湖四海。”

她又拿起一张“四条”问他:“这个呢?”

“不到长城非好汉。”

她再问他“二万”是什么。

“东风压倒西风。”

最后,她指着自己问:“你认识我不?”

他低下头,害羞地笑了,他说出的话再次让她感到震惊:“有点面熟。”

“天哪,我是一个没有老公的人了!”

泪水像泉水一般冒出来,直冲到眼眶里。她合上眼帘,没让它们冲出来。那些满含盐分的轻骑兵只是把眼眶和睫毛弄潮湿了,瞬间退落下去,重新回到它们冒出的地方。过一会儿,她平静下来,还能感到口里、喉咙、气管、肠道、肺腑……到处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盐,就像一片正在变成戈壁的绿洲。

老沈在家里打了几天两个人的麻将,发觉这种打法不对。他不干了,并执意拖着她去四娭毑家。她带着他过去,他又不安心坐在旁观者的位置上,硬要上桌打牌。四娭毑长叹一声说:“这哪是你家老沈啊,分明是一个讲不清道理、调皮捣蛋的小祸害!”她说:“别的还好,就是一定要出来打麻将。真奇怪,他本是最讨厌打牌的人。”四娭毑嘬起嘴巴说:“他太饿了!每个人一生必定要打那么多牌的,他以前不打,留到现在来磨你,够你受的。”“我愿意。”她在心里说。

天气转暖和了。儿子来接父母去星沙,主要是送父亲去湘雅医院复查,顺便要父母在城里住几天。复查结果在期待之外,却也在预料之中。儿子通过熟人,专门请了两名教授来会诊。他们一致认为,患者的脑萎缩速度加快,照这样下去,估计还有两年左右就差不多了。“有什么特效药吗?”儿子问。其中一位教授说:“如果我说有,一定是糊弄你的。”“那,造成这种加快会是些什么原因呢?”儿子继续问。另一个教授答道:“原因很多,可能是基因遗传方面的,也可能用药不当,还有可能是患者以前有过脑外伤……”

儿子把复查情况一一向她汇报后,问她:“你和父亲两边的祖上没有谁得过这种病吧?”她想了想说:“我这边没有,沈家那边没听说过。”

“除了医院开的药,还给他吃过其他药吗?”

“在报纸上看到中药秘方,给他拣了吃过。但每次我都去药房问了,基本上对症才给他吃。”

“以后少搞点秘方偏方,医生说用药不当也会导致脑萎缩加快。”

她听得出儿子话音里的责备意味,一时没有作声。母亲的沉默让儿子敏感到自己刚才说过了头,他觉得很歉疚。父亲病了,一直是母亲悉心照顾,他因为工作和家庭两摊子事,顶多周末回家看看,要不就是几个月一次带父亲去医院。这次,他一再劝母亲带父亲在城里多住几天,也是因为觉得自己做得不好,想尽可能做些补偿。

“你凭什么说我用药不当?我会希望你父亲脑萎缩加快吗?他走了,我还指望依靠谁?”他听到母亲在心里这样责骂他。

母亲张开口,说出的却是另一番话:“我不觉得你父亲脑萎缩加快了。他虽然认不出人,但脑子里有那么一小块地方,至少有一小块一小块那么丁点儿大的地方,是清楚的。上周六,天下着毛毛雨,他一个人站在四娭毑家前坪那棵柚子树下,痴痴地望着你回来的那个方向。我怕他淋湿了感冒,要他进屋,他执拗着不肯,拖都拖不走。四娭毑说:‘他在望仔呢。我大声告诉他:‘你的仔今天不回,他过几天才来接你,接我们去星沙住。我说完,他就跟着我回屋了。”

他仿佛吃下去一块酸极了的柚子。四娭毑家的柚子就是这样子的。他还记得,第一次吃那棵树上结的柚子。那柚子个头儿大,颜色翠绿,他做好了酸的准备,却没料到它能酸成那样。他一口咬下去,全身酸得直打战,眼睛、鼻子、嘴巴里全淌出水来。

他站起身,眼眶湿湿地走到父亲跟前,摸了摸他的脸颊,说:“老沈,你真是个傻瓜。”这句话讲过之后,他渐渐平息了自己的情绪。一会儿,他又问妈妈:“爸爸年轻的时候,受过脑外伤吗?”

那天,她一早出发,走了五个多小时才到达位于金井镇的星沙县九中。那个学校藏在一个山旮旯里,在外面只看得见一张校门。从公路上远远看去,像一张打开的牛栏房的门。走近,门洞渐渐高大威猛,像一张慢慢开到最大的嘴。校门两侧是“毛主席语录”,左侧写着“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推动历史前进的真正动力”,长长的仿宋体,极似一支规整的游行队伍,在同时振臂高呼;右侧写着“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狂放的毛体,则像一行人在比赛跑步,扭曲着身子,或者被一股飓风吹得东倒西歪。

听说她是沈大千的爱人,长相慈蔼的周校长让她先去食堂吃了中饭。她一点也不觉得饭菜凉了,仿佛吃本身就是一个加热的过程。饭后,周校长跟她说:“沈大千是我们学校最好的语文老师,我们从没见他犯过错误。他去高桥参加学习班是上面的指示,不知道他以前在二中是不是得罪了谁,被举报了。”周校长还特意带她去沈大千的办公室兼宿舍,不过只能走到门口,一把锁歪在斑驳的红漆门上,像一只正在聆听什么声音的耳朵。她问周校长:“这里去二中有没有近路。”周校长说:“那很远呢,你一个女孩子,今天肯定走不到了。”她说:“沈大千有辆单车,应该在他的宿舍里……”周校长说:“那太好了,我们也没有他宿舍的钥匙,这样吧,我找电工把房门打开,你骑了单车去。我再买把锁把门锁上,钥匙我保管好,沈老师房里如果丢了什么东西,由我负责。”

单车果然在宿舍里,她推了就走,连老公的宿舍是什么样子都没看清,她都不记得是否跟周校长说了声“谢谢”,就急匆匆地上路了,按照周校长指点的,从金井斜插至开慧,再到北山,是最近的一条路。

“我再没见过周校长了。他身材高大,面白唇厚,脸形像菩萨,怎么看都是个有福之人。想不到,我们见面大约一个多月后他也被送进了学习班,还随身带了你父亲的宿舍钥匙给他。两年后,他被当作‘现行反革命,活活斗死了。家里人跟他划清界限,没有个收尸的人,还是你父亲和九中的几个青年教师晚上把尸体偷了出来,安葬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连块碑都不敢竖。你父亲说,一米八几的身体上,几无完肤,七窍流血,一只眼珠子都暴出来了。惨不忍睹……”

十六年后,她儿子考进星沙县九中读高中。她和儿子谈起往事,委托儿子去学校后山上找一找周校长的坟。儿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因为墓地早已修整一新,水泥墓拱,麻石墓坑,还立了一块两米多高的石碑,上书“周笙扬校长之墓”,没写时间,也没署名。奇怪的是,这个地方成了儿子的一方学习胜地。每天清晨起床后,他跑步上山到墓地来朗读课文;晚饭后,他又散步到墓地温习一天的功课,效率极高。碰到破解不了的难题,坐在墓地想一想,思路马上清晰起来。他待在墓地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影响到晚自习甚至上课,老师们懂得这里面的诀窍,都不为难他,还毫无贬义地称他为“守墓者”。他喜欢那块墓地,除了学习,休息的时候他就扯几丛灌木做成扫帚,把墓地扫得干干净净。他还拿抹布清洗过墓碑。清明时节,他将废旧的试卷纸制成条状,挂在坟上;还装模作样写过一首吊唁的古体诗烧在墓碑前。有一天,他心血来潮,代表那些迫害过周校长的人,代表那些杀害周校长的刽子手,长跪在周校长墓前,说出自己发自内心的忏悔。他一边说,脑海里一边不断呈现当时的画面,迫害者与被迫害者,侮辱者与被侮辱者,种种不堪的情状纤毫毕现。他说得自己呜呜哭泣了起来。从此,那些画面就时常闪现在他的脑海,让他对暴力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三年后,他以学校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大学。

过了开慧镇,她发现自己可能迷路了。她费力地骑行在一条长得望不到尽头的坡道上,周围既没有房屋,也没有人。虽然还是下午两三点钟,时间并不晚,但山道上随风飘来的阴冷颇为瘆人。好不容易,前面山坳里出现了一栋房子,她骑过去一看,房子没了屋顶,椽木支离,双合门只存了歪斜的一扇。门上四个字有两个完整的:“祠堂”。第一、二个字被锉掉了,第二个字看得出是个“家”字,第一个字最模糊,根据残留笔迹,她猜是个“孔”字。门两边是一副对联,都被泼上了浓黑的墨汁,字却隐约可见:“晨昏三定省,早晚一炉香。”右边是一堵最为完整的墙,中间用红漆写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可以想见,写的时候漆蘸得过浓,直往下流,像从一个伤口里淌下的止不住的鲜血。

她觉得身子发抖,脊骨生凉,赶紧骑车离开。翻过那山坳,是一道陡坡。单车的刹机不好,她死死捏住也无法控制速度。单车发了疯一般向前飞驰,好像要悬空似的。两边的山和树发疯地向后跑,仿佛前面有一只怪兽在追。她看到了那只怪兽,她越来越接近那只怪兽,却永远无法触及。那只怪兽的威胁并不因此而降低,相反,它时刻在她前面,引诱着单车加速,加速,让它时刻有倾覆的危险。她低下身子,几乎趴在龙头上,努力让自己成为单车的一部分,成为那疯狂中能稳住车身的一部分。那怪兽突然消失,单车顷刻慢下来,眼前是一片巨大的平畴,被土埂划分的田亩因萧瑟而失去了界限,只有一些遥遥相望的草垛,勉强支撑着这个即将坍陷的秋天。

终于看到一个挑着一担红薯的农夫,她问:“这里是不是北山?”他说:“是的。”“到二中还有多远?”“往前五六里有一个岔口,右拐,再直走三四里,就到了二中校门口。”“好的,谢谢。”当她骑到前面岔口时,发现那是一个三岔口,左边和中间的两条大,最右边那条要小些,她拿不准“右拐”的含义了。犹豫了一会儿,她看见左边大路有个人骑车过来了,连忙向他打招呼。那人下车,惊呼道:“淑姐!”来人竟是何虎生。“巧啊,在这里碰到你!”她迎上前,像是遇到了救星。虎生把车停在和她有段距离的地方,像田里的两个草垛一样,既熟悉又生分。她也赶紧刹住车,按捺住自己碰到老朋友的兴奋与热情。虎生说:“我听说你和沈老师结婚了,也不请我吃糖,要不得。”淑说:“这年头,哪有糖吃啊,少吃些苦就不错了。”虎生说:“淑姐,我不能陪你了,还有点急事,你慢慢走啊。”他话接得快,上车更快,说到最后一个音时,脚踩在踏脚上已经开始加速,好像生怕的说话对象会追上来。她觉得虎生变了,好像怕她,要躲着她似的。她有什么可怕的呢?连丈夫都下落不明了。

她到了二中,传达室还是那个老伯,他不认识她了,她也不好再说是“沈大千的远房亲戚”,便说有事想找杨海涛老师。“你是他什么人?”老伯警觉地问。“我,我是他的学生,来看看他。”“他不在学校,去县里开会了。”“什么时候能回来?”“校长的事,我怎么晓得!”“校长?”“你的老师当校长了,你还不知道!”老伯笑了,为他揭穿了她的无知而自豪地笑了。

二中离上杉市只有一个多小时车程,她骑到婆婆家,告诉她:“大千到县里学习去了,有几个月不得回来,叫她不要担心。”“学什么东西要学几个月?”婆婆问。“学政治呗,政治这东西,一辈子都学不完。”她坐在阶基上,望着苍茫的天空答道。那里厚如棉絮,仿佛里面沉睡着无数的人,偶尔有几颗星星闪烁,像是从某个梦境里滑落的泪滴。她一夜都没有入睡,那几颗泪滴时而在天上,时而在她的脸颊上,时而冲过浩瀚的时空,消失在宇宙深处。

第二天,她又去二中找杨海涛。杨海涛见到她,一点也不惊讶,似乎早知道她要来。他热情地给他搬椅子,倒茶。她倒是很惊讶,杨海涛的办公室有一间教室那么大,可能就是由教室改成的,办公桌由八张课桌拼成,上面堆着《毛主席语录》、红袖章和横幅,还搁了三把红缨枪。枪尖正好对着她坐的位置,她下意识地又站起来。杨海涛可能发觉不对,将椅子移了一个位置,叫她坐。她便坐下了。她开门见山问杨海涛:“杨校长,你和沈大千算得上好朋友吧?”杨海涛说:“当然啦,我们是一起串联过的革命战友呀。”她说:“那你一定知道沈大千为什么会进学习班,请看在我曾经也是你的串联队员、革命战友,又是你好朋友沈大千妻子的分儿上,告诉我实情,有多少告诉多少。”

“你还不知道情况?从何说起呢。大千进学习班,唉,也是活该他有事。目前,阶级斗争的动向异常复杂,中央抓得紧啊!特别是思想问题,思想问题就是政治问题,就是路线问题。”“杨校长,你快告诉我大千是怎么回事吧!”“嗯,泽和何虎生举报了他。”“泽?虎生?”“是啊,你不敢相信吧。”“他们举报什么啦?沈大千有什么好举报的?”“县革委会给我看过他们的举报信,他们说大千串联时动摇军心,不想去北京,只想开小差去看自己的姑妈;还随身带着一本《彷徨》,明显是革命信念不坚定。开小差也是开到韶山去,《彷徨》可是文艺革命旗手鲁迅的名著啊!去韶山如果是开小差去,那也不对,再说,去韶山也要看你去做什么。《彷徨》嘛,不是作者是谁的问题,而是你抱着什么心态看这本书的问题。”“难道你也认为沈大千如他们所举报的那样吗?”“很难说呵,沈大千是个书呆子,思想并不稳定,去学习班上上课不是坏事。”“难怪昨天何虎生碰到我,心里有鬼似的。”“你昨天碰到他啦?那不知道是你运气好,还是他运气不好。他调到高桥学习班当管理员去了,那里军事化管理,很难见到他的。”“我要去高桥找他,我要见沈大千!”“作为好朋友,我劝你不要去,去了也找不到人,你一闹,反而会对大千不利。他学几个月就回来了,又不是生离死别,莫搞得悲悲戚戚的。”“泽举报她的老师,你作为她的丈夫有何看法?”“呵呵,首先我要声明,我不是泽的丈夫,所以她的事,我不好评价。”“你不是她丈夫?……”“我还有个重要会议,不能陪你,你回家去,好好等着沈大千吧,不要到处乱跑了。”

杨海涛说完,自己先走到门口,从裤腰带上取下钥匙,作锁门状。淑不得不起身,离开二中。

在路上,她感觉头晕得厉害,肚子咕咕直叫,大概是饿极了吧。路边山坡上有块红薯地,她停下单车,到那地里刨出一颗红薯,又到山下一条灌田的水渠里洗了。正准备吃,突然,胃里一股酸液直往上冒,她打出一个嗝儿,仿佛开了喉咙门,那股酸液同时破门而出,像一条鱼钻入渠水中倏忽不见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啃了几口红薯,却胃口全无,每吃进去一口,那口东西就被酸液包裹着重新冲出来,最终全喂给了那渠里哗哗不息的流水。

回家后,她断断续续睡了三天三晚。断是因为老做噩梦,不是一只狼在追她,她沿着悬崖边不停地跑,就是沈大千被五花大绑,有人用铁制的靴子不停地踢他;续是因为她每次从噩梦中惊醒,过一会儿,又沉沉地睡过去,仿佛噩梦没有做完,强行将她拉拽过去似的。直到一周后,她确认自己是怀孕了。

来年五月,淑的肚子迅速长大,她真切地听到了一个新生命的敲门声,那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她亦喜亦忧。在丈夫杳无音信的日子里,孩子成了她最大的安慰和所有的寄托。问题是,难道他出生的时候,连自己的父亲都见不到吗?

仍然是一个深夜,她住在学校,房门被轰轰地擂响。她惊问:“谁?”外面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淑姐,是我。”她打开门,满头乱发的何虎生像头狮子一样地望着她。

“是你?”

“淑姐,快跟我走。”

“凭什么?”

“凭我这么晚骑了三十多里来找你。”

“去哪里?”

“上车再说,我们走。”

夜晚并没那么黑。深夜某处敞开着一道深深的口子,从那里淌出一种白、一缕红或者一抹黄来,这些白、红、黄冲撞着黑暗,复被黑暗浇灭。天上的星星不多,也不少,它们像一群正在一具受伤的肉体里拉扯的镊子,像黯淡下去之后又不断被拨亮的灯芯。弯曲不平的路是一根死死卡在山的喉咙里的刺,那辆驮着一个青年和一个孕妇的单车,颤颤巍巍地向前驶去,仿佛从那喉咙里隐隐传出的、无法忍受的疼痛。

“大千怎么样啦?”她在心里问了一万遍这句话,却没有说出来。当坐上何虎生的单车后座,她就已经豁出去了,只是恐惧同样狠狠攥着她,她担心得到可怕的答复,因而紧紧闭上自己的嘴巴。她希望何虎生先开口说话,但他的身子像一张弓,头趴在龙头上,离她远远的。他们和夜一样沉默,沉默里隐藏着剥皮剔骨的刀锋。

凌晨三点,他们到了一个镇上。进镇前是一道很长的坡,何虎生踩不上去,叫她下来。她问:“这是哪里?”“这是石门镇,沈老师住在镇卫生院。”“他病了?严重不?”“不要担心,没有危险。”她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上,加快脚步,恨不得把自己臃肿的身体拔离地面飞起来。何虎生推着车赶上去,对她说:“淑姐,沈老师是我和另一位管理员黄老师混在一辆买菜的三轮车上从学习班偷运出来的,他被打昏了,现在可能还没醒……”“谁打他?”“杨海涛他们,用军皮带抽沈老师,用皮鞋踢他,捉了他的头往墙上撞。他昏过去后,他们把他丢在宿舍里,自己喝酒去了,我和黄老师才趁机将他偷运出来。这里是我老家,没人认识沈老师,我叔叔是卫生院副院长,我告诉他我的同事因为车祸在附近受伤,请他帮忙救治。他说,伤得不轻啊,有脑震荡,但应无大碍。我今晚必须赶回高桥,所以只好把淑姐请来照顾沈老师。我叔叔人很好,这里安全,你放心。”

“虎生,谢谢你。我想冒昧地问你,大千是你举报的吗?”

“是的,淑姐,对不起。杨海涛写了一封举报信,泽姐作为证明人签了名,他们要我也签个名。杨海涛说:‘斗私批修一闪念,在原则问题上必须铁面无私!我就鬼使神差地签了。杨海涛还举报了二中的老杨校长,老杨校长和沈老师一起进的学习班,他们把他脖子都打歪了,送到县人民医院去了。杨海涛当上校长不久,就把我调到学习班,作为我签名的回报。两个月前,他调到学习班当校长,开始对学习对象进行“暴力革命”。据说,县革委会对他这一举措十分赏识,马上要调他去担任全县红卫兵总司令。”“他跟泽到底结婚了吗?”“他结婚了,但不是泽,他岳老子是县革委会朱长清副主任。”“那泽为什么还要和他沆瀣一气呢?”“我也猜不透,她和杨海涛情变后,我就没见过她。”

八个多月下落不明的沈大千,躺在石门镇卫生院一间病房的木床上。他头上扎着绷带,脸色黝黑如炭,胡子拉碴,双眼紧闭,呼吸均匀。淑忍不住痛哭失声。他闻声而醒,原来不是昏迷,而是睡着了。他呆呆地看着淑,看着腹部隆起的自己的妻子,他的神情好像在做梦。他眼睛一眨不眨,身子一动不动,生怕任何一点动静就会让他从梦中醒来,让妻子离她而去。淑则不顾一切,将自己早已濡得透湿的面庞盖在丈夫的脸上,她轻轻地摩挲着,一定要他赶紧从“梦”中醒来。

那个周末,堂妹从学校过来,带了一本红红的证书。她欢快地从包里拎出来给姐姐、姐夫看,上面写着“奖给优秀宿管干部”的字样。

“我说过你是你们学校最优秀的宿舍长吧!”他颇为得意,仿佛这个奖是他而不是学校颁给堂妹的。

“嘿嘿,我就当这个奖是姐姐、姐夫颁给我的。”堂妹这一句精准的对接,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

“我们要颁给你更大的奖才对。信不信,我在大学时担任过校学生会卫生部长,你这些事情我也管过?”他想趁机拓展一下自己得意的地盘。

“明明是副部长。”妻子在旁边冷不丁冒出一句,就像一根扎中穴位的银针。

“聊天嘛,那么正规干吗?”他还是不好意思地望着堂妹笑了。

“聊天也不能浮夸,假话说惯了以后要有句真话都难。”妻子并没说错,虽然她最喜欢用让别人最不舒服的方式,来坚持自己的真理。好在堂妹置若罔闻,她继续延伸着自己的快乐:“真的呵,姐夫也管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我们管起来有时候好烦呢!”

他决定把妻子晾在一边,便转过身子问堂妹:“如果某寝室的卫生状况极差,你怎么办?”

“当然要批评他们,要求在规定时间内整改。”

“如果他们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等你下次去看,还是那么脏呢?”

“那……我就会进去清理他们的书桌,扫干净地上的瓜壳、纸屑,掀开他们的被子,把脏衣服、臭袜子扔进桶里帮他们洗干净……”

“还帮他们打开水?”

“不,口渴和口臭都不属于我管的范围。”

“哈哈,你长进了呀,你这个‘优秀名副其实。”

他笑得有些夸张。这是故意做给妻子看的,他想用他和堂妹之间的一种热度来调和或者是叫板他与妻子之间的那种冷硬。然而,他往往低估了妻子在这方面的智商与韧性。她调转枪头,低沉而有力地对着自己的堂妹直接就是一枪:“拿个‘优秀宿管干部就来显摆,证书还没巴掌大。”

堂妹的脸像泼了一层牛奶,刷地白了。因为脸的底子颇黑,所以那突然呈现的白便显得异常惨烈,仿佛古战场上的尸骨累累。

他连忙打圆场:“不要听你姐的,证书大小与成就感没有必然联系,任何奖项都是通过自己努力取得的,都是一种认同与鼓励,它会让你更有信心。”

妻子知道自己那一枪的威力,可谓一石两鸟,顿时瓦解了那边的统一战线。哼,堂妹是我的,又不是你的,你还调什么皮?她心里奚落着丈夫,意犹未尽,又换上一副笑脸,露出陶醉之色:“我们在大学里斩获过多少大奖啊!记得那次我荣膺学校‘优秀团干部不,你还奴颜婢膝、屁颠屁颠地向我献花来着。我以为是什么金枝玉叶,接过来一看,就是路边一束不知名的野花,不晓得哪个心理变态摘下来丢到那里的,花和叶子都可以做腌菜啦。”

堂妹的脸色瞬间由白转红,这一红就红得很透,像要燃烧起来。但那是羞涩的火焰,她好像是要努力承担本来应该由姐夫承担的全部羞涩,她似乎预计到姐夫会陷入尴尬与不安,所以她比姐夫做出了更快更完整的反应,希望借此来帮助他摆脱困境。她这么做的原因,或许是对自己的获奖证书会引起这种场面深感愧疚;另一个更为隐秘的原因,是一直存在于她心里的,那就是她不自觉地为堂姐对姐夫的刻薄承担着她作为堂姐家族一员的责任,尽管这责任跟她八竿子也打不着。但她自认为,她现在是与堂姐和姐夫最为亲近的人,堂姐身上的一切问题她都责无旁贷。很多时候,尤其是在堂姐与姐夫发生矛盾甚至冲突时,她非常希望能以自己的绵薄之力,构成一个缓冲地带。只是她还年轻,不知道如何把握住缓冲的时机,以及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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