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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宋元明清铜器撷英

2015-09-24陆鹏亮

文物天地 2015年6期
关键词:金银器器形宣德

陆鹏亮

中国古代青铜器研究向以先秦三代器为尚,对于宋元明清各朝的铜器则多视之为仿古品,较少关注。然而自宋以来的千年时光中孕育的诸多铜器绝非“仿古”两字可以完全概括的,其中蕴含的种种人文关怀与精雅风尚,成就了与上古青铜同质而异趣的别样风貌,深值玩味。然而此类铜器质量高低参差不齐,其中佳品绝不亚于同时期其他任何艺术门类,或静穆沉着,或雅致精工,皆能独标高格。而粗制滥造者也不为鲜见,或许正是此类恶器拖累了其整体在学界的认知度。因而对宋元明清时期铜器品质之甄别,某种意义上或较断代更有意义。这类铜器在海外多见有传世佳品流传,但较少见有发表,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所藏(以下略称“馆藏”)即颇可观,现就笔者目验,略举数例,以现精彩。

宋元佳制

南宋及元以至明初,常见有一类瓶器,铜色深沉,器型雅致,纹饰精工。其设计理念糅合古今,以上古青铜为基调,加入当代的设计理念,并自由组合各种纹样,自成别致,可谓宋以降铜器中之白眉[对于此类铜器的研究,西方学者涉及较早。英国维多利亚与阿伯特博物院的柯玫瑰女史(Rose Kerr)曾有开拓之功。以该院藏南宋乾道九年款铜瓶的纹样为依据,建立了宋元铜器器形与纹样断代标准。详见其著作:“Metalworkand Song design:a bronze vase inscribed1173,”Oriental Art,new series 32(1984),pp,161--76;“The evolution ofbronze style in the Jin,Yuan and earlyMing dynasties,”Oriental Art,newseries 28(1982),pp,146-58;and“Songand Yuan bronzes”Transactions of TheOriental Ceramic Society,54(1989-90),pp9-24]。以下三例即为大都会博物馆所藏,颇能代表其时铜器的风范。

宋元铜瓶在当时多为插花之用,所谓“折得寒香日暮归,铜瓶添水养横枝”。其造型多以青铜壶为原型,而参以变化,加入大量当时的纹样而别具一格。馆藏一件云耳壶瓶便是其中佳作(图一)。该器腹部的主纹为一颇为“可爱”的饕餮纹,却已不见商周青铜礼器中的那份庄严肃穆,其双目对视,尤如温和长者的睿智目光,温煦和畅。瓶颈部的海水波涛纹则似有白浪滔天之势,且波纹细部的丝丝缕缕刻画入微,可谓动静相宜。类似的海波纹也常见于南宋至元代的吉州窑褐彩瓷和景德镇青白瓷和青花瓷上,实为共通的时代艺术风格(图二)。而铜器上以浅浮雕形式出现的水纹,绝不逊于陶瓷上笔绘之作,甚有过之,可见冶铸之功。该器的别致处,更在于海水波涛同双云耳配合,暗合了“水流云在”的意境,更显艺人之巧思。

这类壶瓶常见器形还有四方、六棱,贯耳、如意耳者,一般高度都在20厘米上下,但高于30厘米者则较为罕见。馆藏一件贯耳大壶则高近40厘米,雄伟旖丽,气势撼人(图三)。该壶初看似为仿古之作,其纹样多取自商周青铜礼器,但仔细品味却自有新意。其纹样颇具创意地杂糅了《宣和博古图》中不同器形上的纹样于一身:其整体如商贯耳弓壶,但器身、贯耳和圈足均有所拉高,从而显出深峻挺拔之美;口沿凤鸟纹则采自周太叔鼎、腹部纹样则源自汉浮云鼎、周仲丁壶和汉三牺鼎(图四、图五)。此类多层纹饰地布局,不仅使人联想起元青花中常见的构图,其中关联自是不言而喻。而此类跨时代、跨器形的纹样大融合,更显示出宋元铸造者兼收并蓄地心态,并不拘泥于一板一眼地仿制金石图谱,而是最大限度地打通格套,变化出种种不同的新意设计,这件大壶当是此中佳例。

新石器时代的玉琮在宋代以来也是陶瓷和铜器共同的设计样本,从现存的官窑及龙泉窑青瓷琮式瓶可见一斑(图六、图七)(有关琮瓶的演进及文化意涵,台大谢明良教授曾有精当的研究,其发表的多篇论文可参阅合集《中国陶瓷史论集》,第五章“琮瓶的变迁”,台北允晨文化,2007年,第119-147页)。馆藏有一件琮式铜瓶则是传世较为少见的铜器样本(图八)。该器冶铸精工,一丝不苟,且其器形纹饰已经脱离了上古玉琮的藩篱而自成一格。瓶身中部的水波纹处理同四川遂宁南宋窖藏出土的石琮相近(图九)。由此可见当时纹样设计在各种媒材间的流通,也为此类铜琮的断代提供了可靠的依据。宋元之时,以古玉琮为本,重新诠释而成为插花之雅制,也突显了当时寓古于新的设计理念。

宋元时期的这类铜瓶,因其传世包浆常呈黑褐色,常被目之为“黑铜器”而未受到应有的重视,实是一个误区。就此明人高濂在《遵生八笺》中曾有相当公允之评价:“其拔蜡亦精、其炼铜亦净、细巧锦地花纹亦可入目,或作渗金、或就本色,传之迄今,色如蜡茶,亦为黑色,人多喜之,因其制务法古,式样可观。”要之,其整体面貌已不复商周青铜的制礼作乐,而反映了古意充盈的生活风尚。

铜炉逸品

一炉初爇,或睛窗临书、或篝灯夜读,实为书斋至乐。焚香自不离铜炉,而宣德炉更是明清以来最受青睐,也是最为奇诡莫辨者。对于真伪的认定至今莫衷一是。诚如王世襄先生指出:“尽管传世文献记载宣德朝不惜工料,大量造炉,但现在竞难举出一件制作精美、和记载完全符合的标准器。据我所知,不仅北京、台北两地博物院尚未发现,著名藏炉家也没有……这不能不使我们对传世文献产生疑问,认识到宣德炉研究还有许多待解决的问题”(王世襄《漫话铜炉》,《自珍集——俪松居长物志》,北京三联书店,20()3年,第296页)。笔者曾就此爬梳史料,比对实物,探考宣德炉的渊源流变,认为就文献而言,传世的《宣德鼎彝谱》等图谱实系后世伪造,宣德帝亲自过问、选用暹罗国进口风磨铜铸造种种铜炉,供奉宫廷,并非史实,在宣德时期乃至整个15世纪的可靠史料中均未见有相关记载。而从传世铜炉的器形、纹样、款识来看,更与明初的时代风格不相符合,特别是最为常见的“大明宣德年制”六字三行款在宣德朝官造陶瓷、漆器中均未曾出现,而更多流行于晚明以降的各类器物。因而从伪作图谱入手,按图索骥,欲求宣德铜炉或是枉然(有关宣德炉的渊源考辨可参阅拙著《宣炉辩疑》,《文物》2008年7期,第64-76页;《“宣炉”源流考》,《永宣时代及其影响——两岸故宫第二届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故宫出版社,2012年,第457-466页)。

宣德炉之说虽起于后世伪作,但并不妨碍其成为明清文人生活中至为重要的艺品。其纯以一个时代(宣德)、一种材质(铜)、一类器形(炉),而自成一类,更是中华文物中独树一帜。从艺术审美而言,宣炉开创了形制精雅,铜色瑰丽,与品鉴上古青铜截然不同的审美风尚。更为有趣的是,伴随着每日的摩挲火炼,铜色变幻,温润自蕴,拥有者和铜炉在经历着人炉互动,方能臻抵炉色精光内蕴之境界,同时也获得精神上的莫大享受。清人《宣炉小志》中数言最能切中这种别样地人文情怀。

“吾谓古玩中之足以惬所好者,惟此物(炉)为最。何也?夫人为其事而无其验,则心厌;为其事,有其验,而不足以赏心,则又厌……若炉以火候计,万不敌青绿(古铜器)之历年久远,而日新月异,变幻百出,炼炉者视炉之大小轻重,放火得法,其色或日渐以深,或日渐以淡。深有深妙,淡有淡妙,皆能如意而偿,亦或奇光迥出意外。此所谓为其事,有其验者也。而赏鉴家相率把玩,亦得以不厌而惬心……炉火专恃人功,人功不到,虽如青绿沉埋之久,求其光彩澄澈,必不得也。故惬心者,人功也。”

传世宣德款铜炉甚多,然而其中款式精雅,铜色灿烂,传承有自者则少之又少。馆藏各种宣德炉中有数款,堪称逸品,颇值玩味。其一为鱼耳炉,造型圆柔,铜色红润,当经过表皮处理,且经后世摩挲而致。其形制可人,特别是口沿露出精铜本色,与红润炉身相得益彰,更显别致(图十左)。另一件鬲式炉则以形胜,饱满润泽,青黄铜色未经刻意的表皮处理,积以时日之洗练,而白有一种高隐况味(图十中、图十一)。洒金钵式炉则突显了洒金工艺的灿烂之美,所谓“雨雪金点”者当即指此,金色与铜色交相辉映成就一种富丽之美,亦是炉中妙品(图十右)。

宣炉之外,明清铜炉中更有一种“胡铜”,颇为可观。此类铜器多为冷作錾花而成纹饰,配以鎏金错银,尽现富丽。传为晚明云间(今日上海松江)胡文明所制,其名声大噪后,同时期便出现了种种仿制伪作。常见款识为“云间胡文明制”双行篆书錾款,海外也藏有数件带干支纪年款的仿古之作,另有其子胡光宗、以及朱震明等款识者。传世器质量不一,当以其工艺品质以别高下。馆藏一件锦地花卉纹筒炉当是胡文明手制精品,锦地繁而不乱,花卉之灵动飘逸,非忽忽草作而成者,亦可为焚香妙品(图十二)。

古韵新铸金银错

仿古新铸是宋代以降铜器铸造之人宗,其中尤以错金银器,集工巧而尚古,成为后世铜器中贵且雅者。以古意之名错嵌金银,或可溯至南宋人对夏代古器的倾慕。南宋宗室赵希鹄在《洞天清禄集》中说:“夏尚忠、商尚质、周尚文,其制器亦然。商器质素无文,周器雕篆细密,此固一定不易之论,而夏器独不然。余尝见夏琱戈,于铜上相嵌以金,其细如发。夏器大抵皆然,岁久金脱则成阴窍,以其刻画处成凹也。相嵌今俗讹为商嵌。《诗》曰:‘追逐其章,金玉其相。”赵所见的“夏琱戈”很可能是战国时期细嵌金丝的青铜戈,而所谓“岁久金脱”的夏器也可能是战国秦汉的镶嵌铜器。但这类所谓“夏尚宗”的论点却在明清人著述中广为征引。而后世的错金银器之流传当与此论的流传不无关系。

馆藏错金银器中多有精工雅致之器。以凫尊、牺尊为代表的鸟兽尊为常见之错金银器,其中凫尊(图十三)尤为精彩,其原型或可上溯至素面汉器(图十四),但此器更多按照《宣和博古图》中之图形(图十五),并加错金银,更增华丽。这类错金银器明清两代多有制作,但所错嵌金银或刻意精细,或草率不堪,甚至仅以金银色涂抹而非金银丝错嵌者。似此器这样工整而又不失古拙者,实为佳制。馆藏还有另一种别样凫尊(图十六),器形略变,而几乎产生了现代卡通的意味,诚可令观者莞尔!

以战国至西汉的钫、壶为原型者,也常见于明清错金银器。此类高瓶大壶除了架陈观赏外,更是插缀大枝花卉的佳器。其中工艺之高下也多有分别。馆藏这件错金银钫,形制规整,错嵌也有板有眼,是为典型代表(图十七)。

错金银器的断代也是一个较为棘手的问题,传统观点常将错嵌工致,古韵生动者列为宋器,略逊者为明,亦有宽泛地定为南宋至明者(有关错金银器的论述较少,可参阅杜西松《宋元明清铜器鉴定》,《故宫博物院院刊》,1990年第4期;程长新、王文昶《铜器辨伪浅说》,文物出版社,1991年。2003年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展览图录《古色:十六至十八世纪艺术的仿古风》中,也收录了多件清宫旧藏的错金银器,可兹比对)。目前在没有出土材料或可靠传世纪年器作证地情况下,或许应暂缓断代,而着重鉴识其器物本身的工艺品质。诚如明人高濂在《遵生八笺》中称道同时苏州吴守素的作品所言,“质料之精、摩弄之密,功夫所到,继以岁月,亦非常品忽忽成者。置之高斋,可足清赏,不得于古具,此亦可以想见上古风神!”

以上撷选各器皆可见文人之心性,而有别于纯为仿古射利的恶器。其入藏大都会博物馆,也颇可显现西方人在过去一个多世纪中埘中华文物的倾慕。此类铜器并非仅此一馆所有,据笔者目验,欧美及日本各地博物馆中均有不少宋元明清各朝的铜器佳铸,而仍多养在深闺人未识,有待日后进一步探索研究。

(责任编辑:阮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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