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山村
2015-09-24陈绪伟
陈绪伟
月光下的山村
陈绪伟
有一年秋天,在月亮圆得不能再圆的夜晚,我们从旋涡回县城,车停凤凰山腰宽敞处,南眺凤江月色,“啊!好一派陕南山村夜景”大家异口同声。那银亮的静美,那银光笼罩下的田园村院,格外惹眼诱目,迷人不忍离去。
“上龙头崖看去”有人提醒,随即我们爬上龙头崖,坐在龙头石顶上,遥遥俯视,这山脊沟壑中的田园、农舍、树胄、小溪等一览无余,那平日里看不清的角落,此刻都在月色辉映下尽收眼底,那真是一幅意境深远古朴典雅的山村月夜画。
惹眼的是那些弯弯的梯田,顺弯顺梁一层一层地依着山势螺纹般地向上缠绕着,每一个梯田每一弯田里都有一轮月亮,也都是那样的圆,偶尔一丝风过,满田就荡漾起漫弯满梁的碎银子。思绪,如今山村这日子过得,连银子都到处乱扔随处可放了。
“看,田里有人”,顺着同路人喊声的指向远远望去,这静美的月色画卷里出现了许多动点,那是在犁泡冬田,耕牛拉犁在前农夫扶把在后,一步一步前行,隐隐约约还可听到哗哗的水响声和农夫的吆喝声。这月色,村里的人们还没休息,辛劳地翻动着明年一弯田地的银光。最有趣的,是在这时候有小女子出屋在院坝里,朝着梁上呵喂:“爹,吃夜饭啦!”喊声刚落,“吃夜饭啦”的清脆声就在整个凤凰山峦中迭荡,脆声未息,接着又是“好咧”的粗旷声音继续回响。
诱目的是山村甜美的人居,皎洁的月光下,那些院落、农家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山坡间,镶嵌在竹树林中,显立在梁脊山包上,是那样的梳梳离离、飘飘然然,又如此地大大方方。无论你远眺还是近看,院落、农家的瓦房上,都泛着一绺一绺的银辉,又一绺一绺的幽蓝,房下窗户里的灯,透出橘红橘红的光,这橘红的光是从窗户里射出来的,与银色的月光交织在一起,勾勒出梦一样的竹枝剪影,悠悠地在细风中摇曳,异常地醒目和温馨。有些房顶上还有间隔着的亮瓦,也透出点点橘红的光,像是散落在瓦房上上的小星星,把个幽蓝的瓦片映衬得更加幽蓝。
挑睛的是这里星罗棋布的大榆树,它那伞状一样张开着的树冠,月光下不再绿,不再黑,是银色的,每一片叶子都像是一面小小的镜子,反射着月光,闪闪烁烁着,波光粼粼的。这些大榆树散立在山冈、村口、梁脊、沟头和院前,是那样的和蔼可亲,那样的雍容大度,那样的豪然气派,守扶着这山村里的一切。这时,闪烁着银色光斑的榆树里,偶尔传出几声鹧鸪鸟的叫声,把整个山村、田园、农舍、院落啼鸣得格外地宁静而幽蓝起来。
迷人的是那一条条潺潺东流的小溪,它那瘦长瘦长的、银亮银亮的、绕来绕去的身躯,在月光下格外逗人。它从山林里探出头来,急忙钻进一片竹林里,藏了好久后,忽而又从一坝田边跑出来,亮出扁扁身子,又赶快躲进一弯树丛,歇息一阵,它又从一家农舍跳了出来,像一条条缠绕飘逸的银带,更像一个个顽皮灵气的孩童。溪水里,月光显得更为明亮,水声荡漾起水花,把荧荧一溪水揉成细细碎碎的光斑,点点又点点,粼粼又粼粼,顺着小小的堤,贴着矮矮的坎,随着弯弯的道,转来绕去,一路轻歌地跑出村口,信心十足地奔向远方。
赏心的是那道道溪上的座座小桥,它总是在小溪的窄处,院落农舍的密处跨越着。不知多少年,它的身躯就这样诗意般地弯着,从小溪的这边,弯弯的弯到小溪的那边,在月光下,显得有点朦胧,成了山水田园的背景,静静地弯在那儿,连着地,连着山,连着心,连着情,连着月色撩人的夜晚。这是多么靓美的一幅幅“小桥、流水、人家”月夜图啊!
月亮在升高,山村、田园整个地静下来了,只有近处农舍的院坝还可以隐约看见几只狗和猫追赶着、嬉戏着,并不时发出几声清脆的咪吠声。是啊,在这样的月光月色月夜下,牛已进圈,鸡已归窝,勤劳的山村人们,已经关灯,开始进入梦乡。
“我们也该回家了”车师傅催促道,就在这样的月光月色月夜下,恋恋不舍地坐上车。“山村之美,要在月光下才能真的明白。”我们由衷地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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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孜时常叫“嘿”的是他的后娘。
兰孜的母亲在他上小学四年级时就去世了,“嘿”就进了他家的门。
后娘的“嘿”,进了兰孜家,才知道他父亲是个病壳壳,重活干不了,就是手边活也做不了多少,而治病还得花钱。“嘿”只认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尤其看到眉目清秀的孩子兰孜,就啥话没说,默默地承担起家的责任。犁地、挑粪,种菜、打谷,洗衣、做饭,找钱、治病,“嘿”就一直这样无声无息地操持着这个家。
五年后的七月,兰孜在全县初中升高中统考成绩排名第七,这在山旮旯的村里,还是第一个考上全县重点高中的。“嘿”伏在病危的丈夫床前,说得泪花直流。兰孜的父亲微微动了嘴唇,说不出啥,笑意的眼角淌下泪痕。不几天兰孜的父亲就病逝了。“嘿”仍是东借西赊,为他父亲办了一个还像样的丧事,“嘿”就落了一屁股的债。
后娘的“嘿”,没给兰孜生下弟弟或妹妹,村里人都猜到是啥原因。村里人都为兰孜可惜,要是他父亲晚三年死,那他准能考上大学;“嘿”下半辈子没点依靠,村里人都想到她一定会改嫁。兰孜也想到:若是后娘还留在家,债钱、学费、农活,那她还得受半辈子的苦;若不留在家,那自己考上县重点的高中、重点班就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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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虑徘徊,兰孜这几天钻在地里锄回茬苞谷草,拔稻田里的稗子,挖山里能卖钱的药草。那晚他实在憋不住了,就对后娘说,“嘿”,你还是离开这个家吧。“嘿”很惊然,低着头,轻声地问,你不认我这个后娘了?说着说着眼眶里就噙满了泪水。兰孜一听就感觉后娘误解了,赶紧跪下说,不,不,我是不想再拖累你了,我已经长成大人了,能出去打工了,父亲看病和安葬欠的钱,该由我来还。“嘿”又惊然地笑了,擦去泪眼,扶起兰孜说,我当你要赶你的后娘走呢!我既然嫁给你父亲,他就是我的丈夫,欠债还钱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傻孩子,你该想的是好好读你的书,只要有我还活着,就要供你上好高中,考上好大学,飞出山里的鹰鹞来。兰孜低着头听着,没有再说话。
地里的活,母子俩默默地干着。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天还没开亮口,兰孜提了一个包,悄悄去了城南的汽车站。可是还没等他上车,就看见后娘“嘿”跌跌撞撞跑来了,老远就挥着手,大声喊着“兰孜、兰孜”。她还没跑到汽车站门口,突然跌倒在地上,只见她双手撑起身子爬起来,又朝汽车站跑去。兰孜看到“嘿”那样,忍不住也迎着后娘跑去,近了又站住说,“嘿”你回去吧,我能找到活干的。“嘿”的额头摔破了,血一滴滴地淌下来,仍站着说,孩子,跟我回家吧,说着就去拉兰孜。兰孜甩脱“嘿”的手,说自己真的不想再念书了。这时,“嘿”扑通一声跪下来说,孩子,如果你不读书了,我今天就回去陪你父亲算了。
就这样,兰孜上了县里重点高中。
两个月过去了,周三的那天中午,兰孜提早在教室里做数学题,这时进来一同学对他说,校门外有人找他。兰孜走出教室,来到校门口,见到是后娘“嘿”。“嘿”的头发虽然梳理得还整齐,但瘦瘪的脸就像干裂的花栎树皮,佝偻的腰也驼得厉害,穿着的衣服竟是补丁连着补丁,蓝花布的裤子短得露出了疤痕累累的小腿,一双黑色的布鞋竟露出了一双大脚趾头。恰巧正是上学的高峰时,校门口围满了同学,好像都在瞅着他,他的脸“唰”地像火烤一样的红了。“嘿”看到这情形,赶紧说,我给你送钱来了。然后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钱,全是一元、二元、五元的。接着说,这十几天农闲,我到城里卖了些山野菜,然后还捡了点破烂卖,就三四百块钱,拿着用。
兰孜意想不到,“嘿”竟然找到学校来,是那样的寒碜,看到同学异样的表情,他冷着脸一言不发。“嘿”见他的脸色不对,关切地问,兰孜啊,你该不是病了吧?兰孜赶紧挽着“嘿”的手,推开人群,大步走出学校,咬紧牙根,没露恶意,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嘿”你——今——后——别——再来学校找我,再来,我——就——辍——学,出去打工。
“嘿”望着兰孜那从没有过的脸色,瘦弱的身子不禁发了颤,暗淡了出神的目光,傻望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没说啥,就离开了。“嘿”走了十几米远,兰孜站在那,望着她佝偻的背影,心里有点酸酸的。突然“嘿”又转回身,小跑到兰孜跟前,从口袋里又掏出十块钱,塞到他的手上说,长身体别吃得太省,肚里没油水,念书就没精神。兰孜明白这是后娘留着回去坐车用的,可他想说,留着十块钱你回家坐车吧,三十几里路啊!可是,没等他说出口,“嘿”早已快步走出好远了。兰孜怔怔地望着,后娘那渐渐远去的佝偻的背影,自己的眼眶挤满了泪花。
从此,“嘿”再也没去学校了。每两月,兰孜按时回一次乡下的家。假期,补完课,也回乡下帮帮“嘿”做些农活,尽量找些能变成钱的产品卖到城里,挣点学费,减轻点“嘿”的压力。
高考的学期到了,“嘿”叫兰孜不要回家,叮咛他专心学习,考出乡村第一个大学生,为乡里争气,为他死去的父亲争光。还说需要的钱和东西,会叫村里的人按时送到学校去。那阵子,兰孜看到的后娘“嘿”,头都快要佝偻到膝盖了。
冲刺高考,兰孜是豁出去了,认真按照学校安排的倒计时迎考训练,还比别的同学早起晚睡地加强温习,真没回到乡下过一次。只是收到后娘“嘿”按时让村里进城的人捎来的钱,还有一些补身体的东西。
两天高考慎重面对,三天后对照标准答案,兰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分科代课的老师都说他,高考成绩准是全校中的前几名,准能考上全国的重点大学。
欣慰满意的兰孜,想到了乡村,想到了半年没见的后娘“嘿”,于是把自己仅剩的三十元钱,花去二十元钱买了一小盒蛋糕,那是酥软而甜蜜的,是“嘿”从来没想过、更没吃过的,他说他一定要让后娘“嘿”高兴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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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兴致勃勃,喜笑颜开地回到乡下的家时,门上却挂着锁。他四处寻问上坎下屋的大婶大叔们,“嘿”到哪里去了?大家都板着冰冷的脸,不同他搭话,甚至不愿理他。
这时,上坎屋的小牛,指着对面山坡上一个新起的土包说,你的后娘“嘿”死了,就埋在哪。兰孜一听一看,心,马上痉挛成一团,惊疼而有些发抖地说,不,这不可能。高考前五天她还让村里人给我捎来两个鸡大腿呀!我这……上坎屋的刘婶见他有些茫然,很平静地说,你后娘真的死了,都埋了好几天了。她得病半年了,你在学校哪能知道,她也求我们决不能告诉你,她最怕因为自己影响你考大学。她托我们把猪卖了、鸡卖了,捎给你的钱物都是死之前交代给我们的,她怕你起疑心,还让我们隔一段时间捎一点。她嘴里满都是你,最想见的更是你,她还说等你考上大学了,可以把房子卖了交学费。她咽气时一直叫着“孜儿,孜儿”的,死不闭眼。刘婶哽咽得再也讲不下去了。
下坎屋的张婶眼里早已嵌着泪花,接过话头说,那天,我靠在你后娘身边,手抹着你后娘的眼睛,说等孜儿考上大学,一定会回来看娘的,你后娘才闭上双眼。
“娘——娘——娘——”兰孜大声喊着,顾不上说句感谢刘婶张婶的话,扭头就向对门小山坡跑去。
兰孜跪在后娘的坟前,抽泣地喊,娘——娘——,娘能听得见我第一次这么叫你吗!我从没喊过一声娘的娘你听见了吗!他不停地喊,不停地磕头,头磕在地上咚咚响,磕得坟包新土唦唦落,磕得小山梁颤颤抖。
清石河桥
山路上,凉爽而又甜润的晨雾。晶莹闪亮的露珠在九月沙沙的脚步声中,苏醒了。
要远离故乡,开始新生活。心,像霞晖里跃入蓝天的鹰鹞,说不出的欣喜和激动!这花、这草、这鸣泉流水,这绵延远去的山峰和这迤逦而下的山道,一切都是那样的明丽、鲜艳、赏心、悦目。
父亲在身后,消瘦的体形还佝偻着背,有些吃力地跟着。两肩轮换背着母亲给我缝制的包裹,不时送来一两下苍迈的咳嗽声。我好些次慢下脚步,想从他手里接过包来,但没有用,父亲的脾气是不等到不能再送时,是不会依我的。
翻过了几道山梁,又横过砭砭路,眼前就是清石河桥。山里这一带的人总是在桥上,拍肩挥别,或张臂迎接,倾诉衷肠。父亲站在桥中,远远望了一眼对岸——那柏油路将是载我而去的路,随后转过头来拍拍我的肩,又抚摸下我的头。
“歇一火吧。”父亲说。我靠在石栏,股股离愁涌了上来。父亲总是侧着脸对我,但我清楚看到父亲脚下的石板上有两处湿点,还冒着热气,哪是泪痕,我的心顿时揪疼起来。
“清同治12年,我们这老山里上京考出个州宫,便筹资命县令在城里修了文峰塔,这两丈宽的桥也是他的功德。”父亲在桥上指了远方又指回桥侧镂着《青石河桥》阴文的青石板,告诉我。我不懂父亲为什么这时翻起古来。“算是他对教育养育他的这一方山水的报答吧!听上辈人说,没这桥前,三根木桩撑两根棒棒,来往惊险得很。遇上大风雨季,桥冲垮,人淹死是常事;现在有公路通到山里,这桥更派上用场了呢!”父亲用手摩挲着栏杆上的石塑龙头,深情地打量起来,像是在读古旧的县志。“解放那年,我和你赵二伯上三官殿小学,脚在这桥上每天几趟来回几十里,不辞劳苦。高小他少考几分,回家哭着要跳桥,是我死活拉住了他的。求学心诚,感动校长把他收了。如今在县中学教书,总算这山里又多一个有出息的人了。”
桥使父亲想当年,竟有无限地感慨。我只知道父亲是若有所思,可我当时没有全懂。
清河水晃动出太阳的粼粼,跳动出桥周围金色的生机。父亲把沉重的包裹挎在我肩上,又拍了拍我:“进大学堂别忘了写封信,要什么尽管说,家里有我,好好念你的书,奔你自己的路去吧!”
父亲回身擦了擦眼。我在远处等车的路口回望山里,见父亲那干瘦的手还在他身子的上方,挨着桥栏慢慢向我摇动。
桥上父亲的一席话,在大学里我读懂了,可是等我从学校再回到山里时,青石河桥上却再也没有了父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