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抓周
2015-09-23韩辉光
韩辉光
女儿凤子小学毕业了,今年升初中。我在附近一所中学任教,凤子上我所在的学校。恰好我刚送走个毕业班,这学期从头带初一,凤子就在我班上。
凤子学习算是用心的,但由于我工作忙辅导少,她的学习成绩仍不够理想。平时生活关照也不够,我亏欠凤子很多。
现在好了,可以弥补了。
凤子很高兴,说以后总跟妈妈在一起了。她掐指算时间,巴不得暑假快点儿过,好跟妈妈一起上学,一起回家。
开学那天,天还没亮,凤子早早起来了,为穿什么衣服考虑来考虑去,郑重之至。凤子个子高,白白嫩嫩,脸圆眼大,穿什么都好看。她选择一条绿底红色碎花连衣短裙,穿身上更显得天真活泼,对着镜子踮脚跳起轻盈的芭蕾舞步。
吃完了早餐,我们出门。我拉着凤子的手,感觉那手不再细小而柔软,变得已有点儿结实硕大。以前拉得太少,我正想多拉会儿,凤子却轻轻将手抽了回去。
一路有同学挥手,凤子凤子地叫。凤子也挥手,红红薇薇倩倩地回应,可见她的同学关系不错。
朝阳鲜红,风儿凉爽,绿树婆娑,鸟儿歌唱……啊,这是个美好的早晨,良好的开端。
到了学校,女老师们围着凤子,这个瞅,那个摸,都说长高了,更俊了。
凤子抿嘴笑,美得不行,就想别人说她俊。
我当即请张老师辅导凤子语文、李老师辅导数学、王老师辅导英语,这是主科。三位老师都是我的好朋友,她们欣然答应。
我把凤子带去教室,又是一阵凤子凤子的叫声,班上有她小学同学。编座位时,几个女生你推我挤,争着要和凤子坐。
从此,凤子像尾巴,迈着碎步,天天跟我后面,一起上学,一起回家。
她爸爸在国外,是某公司外驻人员,家里只有我和凤子两人。从学校走到家刻把钟,我们回家做饭吃。凤子勤快,帮忙做饭,边择菜洗菜边唱歌。不唱歌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还咯咯笑,十分开心。
在学校里,凤子除了上课,其余时间基本上都在办公室里活动,看书,做作业。我在旁边加一把椅子,我的办公桌也是她的课桌。
我们学校不是按教研组而是按年级组办公,即同年级的老师同一个办公室。凤子在办公室里学习,各科老师就在身边,她可随时问老师,老师也可随时给她开小灶。
我教政治,政治我辅导。还有历史、地理和生物,每个老师都给凤子辅导。
如此学习环境与条件,如此全方位全速培优,只有老师孩子才能做到,当老师就是对孩子有好处。
毫无疑问,凤子的学习成绩立竿见影迅速上升。完全可预见,上升的速度会越来越快,幅度会越来越大。这样初中冲剌三年,读重点高中应不在话下。我已隐约看见北大清华那古老而雄伟的大门了,天天好心情。
然而前进的路并不平坦,老师们普遍反映,凤子上课不爱举手发言。
举手发言,看似平常,其实非常重要。说明你听讲了,也听懂了,不然怎么会举手要求发言。同时,和老师互动,不仅锻炼思维,还培养口才与胆量。那些根本不想学习,上课趴桌睡觉或在底下玩的家伙,不知什么叫举手发言。
衡量一个学生是否主动积极学习,就看上课是否举手发言。上课举手发言与否,是期终鉴定主要内容之一,足见举手发言是多么重要。
我责怪地问:“你为什么上课不举手发言?”
凤子说:“谁不举手发言啦,可一举手老师便点我,每次都点,人家才不举手了。”
举手就是为了老师点,哪有举手又不想老师点的。我明白她的意思,只好对老师们说:“不要她一举手就点,要举多次才点。也不要每次都点,偶尔点一下就行了。”
老师们都笑了,答应说知道了,有的说干脆不点她算了。
我说:“不点不行,点还是要点,只是要掌握分寸。”
老师们又笑,说这分寸不好掌握。
我说不好掌握你们也得给我掌握,不然她总不举手了。
我说我跟老师们都说了,老师们答应不一举手就点,也不每次都点。你尽管举手好了,一定要举手,不举手不行。
我两边协调,两边做工作,唉!
有天下午,快下班了,教语文的张老师拿出凤子的作文本叫我瞧,有点儿神秘。
我问:“又怎么啦?”
“你看嘛!”
我接过一看,只见最近一篇作文的标题旁,凤子用铅笔轻轻写着:请不要念,写得好也不要念,拜托!
我问张老师:“你是不是每次都念她的作文?”
张老师说:“怎么可能每次都念,总共念过两次,她是写得不错。”
“以后别念了,一次也不要念。”
作文被当范文念,这是光彩无比的事,可凤子怕念。
又过不多久,凤子提出不在办公室里学习,名堂真多。
这下把我恼了,问:“为什么?”
“就是不想在那里学习嘛!”
“不在办公室学习老师怎么辅导你?”
“坐那儿同学拿眼望呀望的。”
“望就望呗!望一下也受不了?”
“不光是望,有同学叫倒办公室的开水,我不倒就挨骂。”
“谁?谁?……”
“你别问谁嘛!所以人家才不想告诉你。”
“你不倒是对的,办公室的开水是供老师喝的,不是学生喝的。”
“那我为什么又喝?”
“这还用问吗?你是老师孩子。”
我有点儿大言不惭理直气壮不是?凤子拿眼狠狠瞪我一下。
由于我不同意,凤子只好继续在办公室学习,自然她不开心。
凤子还说,她的作业分数总比别人高,要我也跟各个老师说一下,别把她的分数打那么高。
我只好又对老师们说:“别把她的分数打高了,宁可打低点儿。”
有的老师不承认分数打高了,认为那是凤子自己心理作用,神经过敏。
教数学的李老师还骂了句:“这不食人间烟火的东西,怪物!”
不过分数打高了是完全可能的,便是菜场卖菜对熟人秤也给足些,优待是难免的,人之常情。
凤子说:“每次发本子,同学都打开我的本子看。”
她就怕别人看,经不起别人看,不仅神经过敏,还神经衰弱。
她处处不适应,浑身不自在。使她不开心的地方还多着哩,特别是有次她与别人一起犯错误,别人挨批评站办公室,而没她的份,她没挨批评没站办公室。这本是再惬意不过的事,可她却感到挺受伤……
那是生物课,下课后孙老师还没走,还在收拾东西。凤子和几个女同学已追逐嬉戏开了,将搁在讲台上的一个蝴蝶标本给撞飞了,接着又踩碎了。
别看那小标本,从捉蝴蝶到制作,不知花了孙老师多少时间与精力。光是到神农架捉那只蝴蝶,孙老师就花了整整一天时间。那是一只个头硕大的翠蓝斑凤蝶,属于稀有品种。标本制作也特别好,栩栩如生,是孙老师最喜爱的一个标本。
现在蝴蝶飞不见了,孙老师能不心疼,能不生气吗?他把几个女生叫到办公室,先训斥后罚站,而凤子却不在其中,她仍在办公室里自己的位置上低头做作业。可她还能做作业吗?那几个女生的目光比刀子还厉害,她连头也不敢抬。
这孙老师干的啥事,也太不一视同仁了。
每天放学回家,凤子照例帮忙做饭,只是听不到她的歌声笑声了,话也很少。见她不开心,我也不开心。
由于学生来自各个学校,互不了解,前几周班干部由我根据入学成绩与表面印象指定,属于临时班委会,过渡政府。
现在开学已7周,同学之间已互相熟悉了,可成立正式班委会了。这天早读,我说:“先选个班长,口头提名,举手表决。”
话音还没落,满教室嚷嚷:“凤子凤子!……”
凤子是唯一的候选人,无竞争对手,属于非差额选举。
事已至此,只好举手表决。全班60人,凤子得57票,仅3个人没举手。这3人全是男生,不投凤子的票是因为凤子没给他们倒办公室的开水,他们泡方便面没开水。你不给群众谋福利就不选你,管你是谁。这才是真正独立选民,高素质选民。
如此高票当选,创吉尼斯纪录,便是有名的无数次连任的某国总统也无法比拟。
凤子自然不能当班长,班上学习成绩比她好工作能力比她强的多的是,这不是公正选举。事先我已担心这点,闹剧果然发生。但我不能像对老师那样,对学生说不要选凤子,那不符合民主原则。
可见民主这玩艺儿确实不能照搬,不是什么地方说搞便能搞。
其实不光选班长,连出游打旗、早操领操和开会发言之类的人选,也都非凤子莫属,也是满教室凤子凤子乱叫。凤子态度是一概不干,也不领情,还骂:“讨厌!”
不过她也不是完全不食人间烟火。她喜欢语文,语文成绩也不错,她想当语文课代表,想收本子发本子,觉得那是挺有意思的工作,要我指定她当语文课代表。
我说,我怎么好指定你当课代表,那不是徇私嘛,别人会怎么看呢?
她说,举贤不避亲啦,没关系的。
我没指定她当语文课代表,我说等选举大家选你当你便当。
她说以前选什么她都骂“讨厌”,若是我指定,这问题便解决了,她便免得尴尬了。
她认为当课代表她够格,收本子发本子谁都会。当班长就不够格了,她领导不了谁,连组长也当不了。
不过这回她没骂“讨厌”,只一动不动坐在那儿,脸儿通红。
班长选举是严肃的,郑重的,不同于嚷嚷推荐什么。怎么办?我进退两难,不管这选举算不算数,对凤子来说都是一次打击,严重打击。
然而出乎意料,放学回家,凤子反应异乎寻常的平静,她说她知道大家会选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当班长。
我说:“起码说明同学是喜欢你的。”
她说:“错!举手是举给你看的。”
凤子决定逃离,提出转走,转去别的学校。
我一下懵了,说:“转走?你要考虑到你的学习。”
她说:“考虑了。”
“成绩会下降。”
“下降就下降。”
“转去哪个学校?”
“哪个学校都行。”
“只有解放中学比较近,可那学校是能去的么,前不久还有学生打架动刀子,转去那里只怕连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得不到保障就得不到保障。”
大有不转走勿宁死的气概。
不行!我绝不答应转校。不过我做出让步,可转班。
可凤子仍只一个劲儿要转校。
我还是不让步,于是陷入僵持状态。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进行冷战。
我把凤子的事告诉办公室里的老师,没人不支持我,都说不能由她的性子来,她懂什么,不能让她转走。
我电话打到国外,告诉她爸爸。我以为他老先生洋装在身有新观念,哪知他烙了中国印,心还是中国心,比我更焦急,要我无论如何不要让凤子转走,无论如何要在办公室里学习。他一再强调,要我无论如何要贯彻他两个“无论如何”,不能动摇。
他还和凤子通了话,要凤子不要任性、不要固执,要听妈妈话。他也感到不在孩子身边,亏欠孩子很多。
作为教师,我也不是一点儿不理解孩子。但总觉得这没什么,这很正常,换作别人啥事也没有。
这孩子生来与众不同,周岁抓周,桌子上放着一支粉笔、一个体温表、一个小话筒、一把剪子和一只高脚酒杯,让她抓,测其志向,看她将来是老师、医生,还是歌星、主持人,还是普通劳动者女裁缝、女理发师,或只是个灯红酒绿吃喝玩乐之辈。
她站在椅子上,瞪眼望桌子上的东西,半天不动手,像是对走哪条人生路举棋不定。我们希望她当老师或医生,有意将粉笔和体温表放离最近,可她视而不见。对话筒也视而不见,也不想当歌星、主持人。对剪刀更视而不见……
我们的心顿时悬了起来,她该不会抓那酒杯吧?
就在这时,只见她的眼睛一亮,俯身伸手抓一根不知何时遗落在桌子上的离得最远的橡皮筋,还高兴地咧嘴笑了。使人大跌眼镜,不得其解。
那橡皮筋是根细橡皮筋,和桌子差不多一个颜色,没人注意到桌子上有根橡皮筋,只她注意到了。她为什么抓橡皮筋呢?见她拿橡皮筋在头上比划着,才知道她是要扎头发。那是见我用橡皮筋扎头发,她也要扎。
哪有这么小便懂得美,便讲美,追求美的?她认为美是第一位的,其他都是次要的。这使大家惊叹不已,这是与生俱来。
三岁上幼儿园,我要给她扎头发,她不让我扎,她要自己扎。一是她觉得好玩,要自己玩;二是她认为她扎的好看,她在脑门上扎,扎一束,高高竖起,如孔雀,如犀牛。她对着镜子欣赏,笑了,挺满意。
上大班后,她能熟练地在耳后扎两把整齐的毛刷。一直到小学毕业,头上都是毛刷,两把短短的毛刷。
现在进入中学,则是一条蓬蓬高高翘起的松鼠尾巴,走起路来两边甩,松鼠不停地跳跃,有趣极了。更是春风杨柳,是诗也是画,美极了。
她当然与时俱进,现在扎头发不光用橡皮筋,还用发卡。红发卡,蓝发卡,绿发卡,头上总有各种各样的彩蝶飞舞栖息。
她爸爸不停从国外打来电话,问两个“无论如何”落实情况,仍要我不要动摇。
我说不乐观,不知道我会不会动摇。
他爸爸还记得周岁抓周,叹息说:“唉!她要执意只要橡皮筋,别的什么都不要,那也没办法。”
他已经动摇了。
这样过了大半个学期,凤子喊头晕,不想吃饭。我带她去医院检查,看了专家门诊,老年女医生一眼看出问题,说:“这孩子愁眉不展,眼神恍惚,明显不开心。有什么让孩子不开心呢?不要让孩子不开心。现在各种压力大,抑郁症越来越低龄化。其实不开心便是抑郁,只是轻度而已。”
这把我吓一大跳,我一个本来天真活泼爱唱爱笑的女儿,怎么一下就整成抑郁了?抑郁可不是玩的,心理疾患甚于生理疾患,不是有好好的人突然走上绝路的事常见报端。
我慌了神,意识到问题严重。我这是怎么啦?我都干了些什么?反而亏欠孩子更多了。
医生主张心理干预,到精神科去进行心理疏导。还建议我带她到树林里走走,做一次身心之旅。再到动物园,进行以动物支持的心理治疗,多接触猴子以缓解自闭……
我知道怎么治疗,我甚至来不及和她在国外的爸爸商量,也没和办公室里的同事通气,便将凤子转去解放中学了。
这是又一次抓周,凤子照样只抓一根橡皮筋,别的什么都不要。
解放中学是三类学校中的三类,我欲哭无泪,几乎崩溃。可凤子却开心地笑了,又唱歌了,她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