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做你的邻居吗?
2015-09-23安宁
安宁
我这人一向马虎,大学读了有两个月了,有一天一个戴黑框眼镜的胖女孩眯着眼向我热情洋溢地打招呼,我愣了很长时间才冲着那张笑脸问了一句:请问,你是谁?哪个系的?女孩子很响亮地回道:我叫林落落,也是外语系的,与你一个班,学号和宿舍都跟你是邻居;不过比你差一号,长相更是。我听了忍不住笑起来,这才想起那个因为一口的山东方言,被大家嘻笑的“胖小孩”,原来就是林落落,不过是两个月,她的普通话说得竟是可以以假乱真了。
自称我的“邻家小妹”的林落落,从此便不离不弃地做定了我的邻居。不仅上课的时候会帮我占到最好的位置;在食堂里越过黑压压的人群,一眼便会瞅到我旁边有个可将她勉强容下的空位。而且她还将手机号码换成与我只差一位的新号,就连例假都是我方唱罢她登场。舍友们皆说,你这芳邻真是对你忠心耿耿,简直像你的一个影子。我听出她们口气里的嘲弄和同情,知道再这样与被人当成开心果的林落落形影不离,怕是自己也要遭人奚落了。
于是决定甩掉这条笨拙又让我烦躁不安的尾巴。可是各种方法都试遍了,林落落却依然稳稳当当地长在我的屁股后面,时不时地还会摇晃到我面前来,讨好似的摇摆几下。她总有办法在我尾随着人群悄无声息地溜进教室时,腾地站起来边使劲向我挥手,边尖叫着大喊:小美姐,这边有位,快过来呀!众目睽暌之下,我唯有冷冰冰地靠着这团火坐下来。我来例假的时候她更是殷勤,不仅提水打饭全包了,还会在我肚子痛得睡不着觉时,很卖力地讲笑话转移我的痛觉。那几天的脾气总是很坏,我会借机说一些让林落落伤心的话,暗示她别这样起劲地讨好我,我冯小美不愿做她的芳邻,也讨厌有她这样没人喜欢的邻居。林落落对这样的话通常只当耳旁风,或是装作不明白,照例嘻嘻笑着扭着胖胖的身体过来逗我开心。这样的时候,我总会无限哀伤地拿一面镜子过来,看着里面两个表情迥然相异的女孩子,无力地叹口气。我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不是我哪个地方真的像林落落,所以上天才将她与我粘到一块儿,砍都砍不掉?
我当然从心底里不希望自己有丁点儿地方与林落落相似。她身材不好,长相也差,成绩虽然优秀,但却一点特长也没有;脑子里缺根筋似的老问别人幼稚可笑的问题;对时尚的衣服和首饰一窍不通,却是爱不伦不类地打扮一番等着人来夸赞。谁找她帮点忙简直比中了福利彩票还兴奋,每每让被帮忙的人觉得好像何时自己对她欠了什么。人人都是希望交往有价值的朋友,聪明又略有才华的我,当然也不愿被人看低。恰恰那时有一个叫良的男生,热情高涨地对我进行着浪漫的爱情攻势,很夸张地将小说里的求爱方式搬来给我。我一向反感这些虚张声势的男生,觉得轻浮,没有一颗可靠真诚的心在其中,只是因爱而爱。但想想单身的寂寞,又可以借他将林落落远远地甩掉,便微微笑着把良的玫瑰收下,放在宿舍最显眼的位置。
林落落见了那束玫瑰,果真是眼神黯淡下去。但随即她又绽开笑容,一脸羡慕地向我祝贺,还赖着让我请她吃饭。我当然是带着良请她吃了一顿她最爱的KFC。席间我很亲密地握着良的手,温柔地劝林落落慢点吃,又开玩笑让良尽快帮她找一个帅气的男友,否则这么可爱的芳邻从此没人陪,我可会心疼。林落落似乎没有听见,依旧很幸福地往嘴里塞着油光闪烁的鸡翅和薯片,贪婪得几乎不让嘴留一点说话的空隙。饭后,林落落抢先出了门,在我和良的前面大踏步地走,我这才知道,其实她早已明白我的意思。
林落落开始给我发短信,将她遇到的好玩的事,一件件地记下来发给我看。我知道那些事其实都是她从杂志上读来的,她一个人孤零零地除了泡图书馆,根本没有心情听这些趣闻。甚至她读着的时候,也未必会像我笑得那么开怀。至少,不会如她在短信里说的,笑出眼泪来。因为,只有我才知道,林落落惟有和我挤在一起看笑话的时候,才会笑痛肚子,且咳出眼泪来。
我和良不温不火地谈了两年的恋爱,终于在大四的时候,彼此没有丝毫留恋地说了再见。林落落那时正在准备毕业论文和找工作,没有时间来缠我。突然一个人走路吃饭和看书,竟有些不习惯。身体里的某个地方,空荡荡的,像是丢了什么习以为常的却又被我忽略掉的东西。直到有一天,我在夏日阳光里,看见林落落背了大大的书包远远走过来,才一下子从她落寞的神情里明白:我丢失了我的影子。
快毕业的时候系里贴出通知来,前十名的同学可以有机会留校任教,但通过严格的初试和复试后,只有两个人才能得此机会。为能留在这个繁华的城市而愁得焦头烂额的我,看到这个消息,几乎是欣喜若狂。初试只有四个人艰难闯了过来,我排在第三,林落落第二。复试是一个一个地进行,中间会给选手留出充足的准备时间。每个人都希望能在这场竞争里胜出,所以严守考题不用考官强调,自是守口如瓶。
林落落走进考场的时候,眼神复杂地看我一眼。我冲着这个实力雄厚的对手淡淡一点头,便低头看自己准备的题目。林落落再出来的时候,看也没看我一眼,便与我擦肩而过。我却盯着她的背影在想,原来在最关键的时候,对你再好的人,也会自私得一点情份都没有。正忿忿然地准备的时候,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匆忙打开来看,竟是林落落。短信里很简洁地写着复试的题目,还有详细备至的答案。我的脸,腾地红了。
走出考场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场战争,我是赢定了。几天后系里的宣传栏上,贴出了复试的成绩,我居第二,林落落一分之差,位居第三。我从围观的人群里挤出来,听见身后有人叹气,说:可惜了林落落。我的眼睛,慢慢地模糊。
我发短信给林落落,告诉她我想和她一起去吃KFC。林落落许久才回过来说:小美姐,谢谢你,可是我现在正在家乡应聘工作,等我回去了,我们吃破肚皮,好么?这样一个简单至极的愿望,却是因为诸多的杂事,被我拖了又拖,直到毕业终于在尖锐的蝉声里,呼啸而至。林落落没有等我请她吃KFC,并且向她告别,便一个人坐火车回了家乡。
新的生活,新鲜的花香一样扑面而来,我沉醉在其中,渐渐地将过去淡忘。连同胖胖的林落落。直至有一天,我偶尔收到林落落发来的一个短信,写着:我把花挂满了整个房间,可只有99朵,于是我将自己的心雕成最后一朵,上帝苦笑着说,孩子,你要用生命换取什么愿望?我说我要看短信的这个人比我更幸福。
很多次看到别人将这条短信转发给我,却是再也没有像这次一样,哗地一下将泪流了满脸。
一年后我考上本系的研究生,新生开学的时候我在宿舍的门缝里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很熟悉的歪歪扭扭的一团字,写着:小美姐,我可以做你的邻居吗?我吃惊地探出头去,看见邻宿舍的门,也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胖胖的戴黑框眼镜的大脑袋探出来,眯眼冲我一个劲地傻笑……
我生日那天,林落落送我一份极特别的礼物,是4年来的手机话费单。上面记录着她发给我的每一条短信,打给我的每一个电话的精确时间。坐在洒满温暖的秋日阳光的阳台上,我边给林落落一丝不苟地修着眉毛,边听她细细碎碎地念着几分几秒我们曾经发过什么样的短信。读到中途的时候,我停下来,叹口气,说:林妹妹,我终于知道你哭闹着向你爹妈要钱买手机,是做什么用的了。林落落挑起还没竣工的眉毛,在那么美的秋天里,像个可爱又可气的大头娃娃一样,漫无边际地冲对面的我,傻笑开来。
谷春林摘自《芳草流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