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位相配”下的“本分做人”(上)
2015-09-22徐薪然
徐薪然
古人所谓“道德”,并非局限于道德伦理或礼仪规范层面,而是在一个更为广大的语境下,探讨那些关乎宇宙人生的深邃智慧。
引子:力所难胜者,举则自伤
公元前307年,秦武王在周都洛邑暴亡,年仅23岁。据《资治通鉴》记载,秦武王“好以力戏”,是在与力士孟说举鼎时“绝脉而薨”。元人胡三省在此条下注云:“人举重而力不能胜,故绝脉而死。”由此观之,秦武王是被自己的逞强好胜害死的。因而,这既是一桩真实的历史事实,也颇似一则鲜活的箴谏寓言——它以一位君王的生命为代价告诫世人:力所难胜者,举则自伤。笔者不禁由此联想到一个与之近似的命题——德所难载者,获之非福。在接下来的两期里,我们将通过品读《古文观止》中的篇章,体悟古人关于“德位相配”的深邃哲理。
古人所谓“道德”及“德位相配”
今人读古书,往往难于认同古人对道德的“过度执迷”。这种“执迷”集中体现在《尚书》“皇天无亲,惟德是辅”、《道德经》“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上;体现在孔子《论语》“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魏征《谏太宗十思疏》“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上;体现在曾子《大学》“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上;体现在子思《中庸》“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上等等。在今人看来,一个人的道德品质固然十分重要,可以让我们成为规矩厚道的好人,但不足以与成就人生等量齐观,古人的道德说教未免太过其实。
其实,古人所谓“道德”,并非局限于道德伦理或礼仪规范层面,而是在一个更为广大的语境下,探讨那些关乎宇宙人生的深邃智慧。大体来说,古人所说的“道”,是指万事万物运行的客观规律;“德”是指个人“明道”和“行道”的智慧及能力。两者合称,用孔子的话来说,叫做“不惑”和“知天命”;用明代大儒王阳明先生的话来说,叫做“知行合一”;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话语来阐述,叫做“尊重客观规律和发挥主观能动性的辩证统一”。所以,古人所说的“有德君子”、“得道高人”,本质上是指智慧通达、洞明事理的“明白人”。这样的人能够透过事实现象洞察事理真相,不被妄念假象所迷惑困扰,从而达到内心清净、动静皆“中节”的生命境界,即孔子所谓“耳顺”和“从心所欲不逾矩”。
基于此,古人进一步引申出“德位相配”的哲理:每个人在其人生中所能获得的“位”(可以看作是“功名利禄”这些“外物”的总和)与他的“德”(“明道”、“行道”这些“内在”德能的概指),在根本上是互相匹配的。可以说:德进则位进,德衰则位失,半分不多,半分不少。这个道理看似迂阔诞谩,实则切实平易,古人有很多透辟的论述。譬如孔子曾说:“不患无位,患何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意思是说:我并不看重自己有没有求得官位、别人知不知道我的声名,我在意的是自己是否具有立于其位的能力和值得被人知晓的品质。即俗语所说的“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以及习近平同志常说的“打铁还需自身硬”。又譬如《易经》说的:“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指明了惟有累积厚德方能承载外物的道理。又如明末劝世文《了凡四训》中指出的:“世间享千金之产者,定是千金人物;享百金之产者,定是百金人物;应饿死者,定是饿死人物。天不过因材而笃,几曾加纤毫意思?”一语点破“千金”、“百金”等诸般外物,其实是人内在价值的显化,道出了富贵由己的道理。
下面,我们就结合《古文观止》中的选文,来体会“德位相配”是如何在现实中体现的。
《子产论尹何为邑》——“学而后入政”
子产,春秋末期郑国贵族,公元前543年到公元前522年执掌郑国国政,与晋国的叔向、齐国的晏婴同为那个时代最负盛名的政治家。在他执政的二十余年里,郑国达到了“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庐井有伍”的大治局面,流传千古的“子产不毁乡校”、“子产论政宽猛”都是他留下的典故。孔子与子产同时而稍晚,曾给予其很高的评价,他认为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当听到子产去世的消息时,孔子不禁怆然泪下,谓之为“古之遗爱也”。
《子产论尹何为邑》这篇古文所讲述的故事,发生在子产执政郑国之前。这时的执政上卿子皮已届致仕之年,打算把自己的封邑交给一个名叫尹何的年轻人来管理。春秋时代,中原各国实行所谓“封邦建国”的封建制,周天子下有诸侯,诸侯之下有卿大夫,卿大夫下又有士,他们各自享有规模等差的私人领地(封邑)及其上治权,并且世代继承、世袭罔替。从本质上来说,整个周朝天下就是建立在大大小小的贵族领主及其“独立王国”之上,这与战国秦汉以后的郡县制迥然相异,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贵族时代”。
明乎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封邑对子皮而言不啻为最宝贝的家当,交给谁来治理当然是件头等大事。而对于年轻的尹何来说,“成为一邑之宰”的诱惑好似一个“超级大蛋糕”摆在面前,日后的平步青云、一生的荣华富贵好似近在眼前,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美事,自然是一百个愿意了。可是,子产对子皮说的一番话,却让他的美梦最终幻灭:“尹何太过年轻了,可能无法承担这份责任。”并且,还打了三个非常精妙的比喻:
其一,“世人爱护他人,都是希望看到他们好。如今您因为钟爱尹何就把封邑交给他治理,好比让一个还没能熟练操刀的人去割肉,一定会让他伤到自己。您爱别人的方式就是使他受伤,那么今后谁还敢得到您的眷顾?”
其二,“如果您有一块美锦,想必一定不会交给一个新手来裁制。同理,大的官爵和封邑,是您身家性命之所系,如果就这样交给一个初学者来治理,付出的代价难道不比美锦高昂得多吗?我只听说‘学而后入政,从没听说拿政事供初学者练习的。如果真要这样做,恐怕您将遭受祸害。”
其三,“这和驾车行猎是一个道理,因为只有射箭和驾驭的本领贯通了,才能有所收获。如果从未有过射御的练习就贸然驾车出猎,能做到不翻车压坏自己就已经很不错了,哪里还敢奢求捕获猎物呢?”这个比喻可谓精到,让我们能够设身处地感受到脚下飞驰的马车时刻有倾覆之虞的那种胆战心惊的感觉。
《子产论尹何为邑》正是要向我们揭示这样一个事理真相:人生想要获致美好的事物,必须要具备与之相应的道德,否则追求和获取反而是一种伤害,即如孔子所说的“智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的道理。是以君子明道,不汲汲于追逐外物,而是在不疾不徐中觉察自己的“本分”,并且免于因妄动、盲动招来祸患,即《中庸》所谓“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
故事的结局是:子皮当即听从了子产的劝告,没有让可能的祸事变成现实。当然,我们也就无从验证子产的预料是否准确。这让我们忍不住猜想:倘若子皮坚持自己的想法,还是把封邑交给了年轻的尹何,结果又将如何?难道事情一定会按子产预想的那样发展吗?历史不能假设,但相似的事情却在反复上演,而其中之一就曾在子产的家族中真实地发生过。笔者私心揣度,或许子产的见解就源于这份深藏的家族记忆吧。在下一期中,我们将揭开这段尘封许久的旧案,借以探寻“德位相配”的深邃内涵。
责任编辑:韩春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