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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园者

2015-09-22欧阳婷

中国青年 2015年11期
关键词:园子苏州园林

欧阳婷

园林并不是要空间、要地方,而是要情怀。

生活中处处充满艺术,这不光要时间,也要金钱,更要心智,叶放显然是三者俱备。他是苏州城里的雅士,居闹市之中,能隐于园林,获山水之怡,坐拥自己的清雅空间,他的生活成为旧式文人生活的一种映照。

“南石皮记”是叶放的园子。2001年,他在苏州繁华的十全街支路上,与4位亲朋好友一起买下了南石皮弄5幢联体别墅,再把五家的院墙打通,用了3年时间,把500多平米的空间设计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现代私家园林。走出去,繁华的十全街灯红酒绿、人声鼎沸,转过一个弯,小巷子里自有一方幽静。他的朋友们时常会来此地寻安静,推门进来,古琴、清供、功夫茶,院里是一片绽放的荷花,还有小桥流水,以及昆曲声声,一颗纷乱的心就在这院子里被熨平。

叶放是苏州国画院国家高级美术师,擅画山水画,造个园子,对他而言无疑就像是把纸上的水墨林泉转化到地上的立体林泉,只是创作形态变了,心中的桃园被营造到了现实生活中。

纸上林泉变为地上园林

记者:有了这个园子之后,你的生活有什么不同?

叶放:我以前的生活也就是看书、喝茶、聊天,然而有了这个园子,哪怕只是坐在这儿喝茶,或者是有时朋友来一起下棋、抚琴,感觉和从前大不同了。我觉得这就是“入境”。园林真正的美,不是具体的哪一刻,而是季节感。观光客和生活在园林中的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观光客看到的只是瞬间定格,而居于园林之中,妙趣恰恰在于能看到晨昏昼夜、春夏秋冬的变化,一个好的园林,是充分考虑到不同时刻、季节的即时变化的,每个区域、每块石头和草木都有规划。

记者:听说你的园林情结是自小就有的。

叶放:这和我的童年记忆有关。我的外曾祖父毕诒策在同光年间建造了“毕园”,我就出生在那里,园子是我生活起居的乐园。小时候我最深的记忆,就是我第一次在早晨进入祖父的书房,当时推开窗子,阳光从窗格里照进来,光影班驳地落在书桌上,落在我插的梅花上,那个景色我真是看呆了。然后我向窗外看去,第一次发现隔壁的壶园,俯瞰下去,真的是庭院深深深几许。童年的记忆太深刻了,我后来画了那么多园林,很多都是俯瞰的景色,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第一次俯瞰整个园子带来的震撼。今天我建园林,也是我对童年出生地园林生活的怀念。后来我的美术创作中,园林始终是我创作的重要内容,我常常在纸上画林泉,后来有了机会,可以在地上造园林。

记者:我们知道,在苏州私家造园的风气还是比较兴盛的,有些园子都是在模仿晚清的风格,你在造自己的园子时有过什么样的考量?

叶放:其实在今天,人们的生活形态已经跟晚清完全不同,我当时就希望按照自己的解读和表达造出的园子,能开拓出一种风气,那就是完全不去借鉴,而是做自己心目中的园林。当时朋友跟我说有风险,可我宁可失败、被人骂,也绝对不要仿古。树和石头可以是百搭的,不局限于任何场景,但是建筑是有样式的,为什么要把建筑做成完全仿古的呢?我自己画效果图,不会用电脑制图,就用炭笔画出的水墨样图,找到苏州最好的园林设计师之一,请他出效果图。他的设计中没有传统的飞檐翘角,甚至用了玻璃,但也没有让人看了觉得建筑不舒服,也没有觉得反传统。

记者:具体到细节,造园的材料都是来自于哪里?

叶放:我用了3年时间,才把这座包含着水榭、半亭、假山、石室、半栏桥、荷花池、美人靠、活水源等各种古典园林建筑元素的园子建成。山水、花木和亭台是园林的三大元素,山水是主角,花木是配角,亭台是点缀。苏州东山和西山的石头都不能采了,我就到湖州、广德、宣城,运回来700多吨太湖石,30多种花木,也是从安徽大别山一带找来的。以花为例,春天园子里花是次第开放的,先是腊梅、迎春,之后有桃花、紫藤、金银花,8 月间荷花艳满水池,10月是石榴的天下。树的种类也有讲究,一个江南文人的园子,植下的草木都是跟精神寄托相关的,所谓“赋予植物以人格”。比如黄杨的年轮密,代表寿,是常绿树木,叶子很小,正适合植在园林中,如果植物叶子太大,就会显得园子小;紫薇要种在东边,象征着“紫气东来”;梅花代表着高洁,蜡梅青口素心的为上品。园林说到底是一种“场”,人跟自然的一个“场”,园林本身就是五行的和谐。

中隐隐于市

记者:你很早就开始策划组织过不同形式的雅集,园子建成之后,在这里有没有举办过让你比较难忘的雅集?

叶放:我最难忘的是有一年台湾著名的“清玩雅集”曾经组织二十大收藏家江南行,到了苏州,慕名来我这里看“南石皮记”,《牡丹亭》的艺术指导蔡少华当即就对白先勇说,我们不要在小剧场演折子了,到这里来演,这么好的地方实在合适至极。于是,白先勇的昆曲班子以串戏的方式,27折的《牡丹亭》全本在“南石皮记”里演全了,用时近一小时三刻钟。30多位宾客,分坐在园子的水榭、曲桥、半山上,观众跟演员离得很近,令人恍若隔世,几乎难分是在看戏还是在生活中。当时尚在世的前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秦孝仪对我感慨,“在故宫看那么多古画,没想到这古画在苏州活了,这就是画上的文人生活呀。”

记者:这些年你的“南石皮记”名声在外了,有没有人慕名找你来帮他们设计园林?

叶放:完成“南石皮记”后,许多人都找上门来让我帮他们造园林,有房地产商,也有文人艺术家,我都一一婉拒了,只接了一个园林修复的工作,那个园林曾经是唐伯虎旧居。央视曾经拍摄关于中国园林的纪录片,找我做顾问,开拍前跟我求教,我第一句话就说,园林拍到今天为止,没有一个片子拍到园林的精髓,全是在做风光片介绍。我承认这话说得很是“危言耸听”,但是,园林确实不是哪个地区建造的风景,而是告诉人们怎么住在这里、怎么生活,人与园林和自然是什么样的关系。它是个造梦空间,强调生活,而不是风景区。琴棋书画、走廊水榭,这些都是我们的生活方式,都是细节所承载的生活空间。

记者:中国古代园林体现的是隐秘的思想,而你现在的生活,也是在闹市中取静,好像也有异曲同工之效。

叶放:中国园林发展在唐时为盛,那个时代园林体现的是隐秘的思想,现在还有很多理论家认为是逃避、避世,我觉得这个观点是狭隘的。“隐逸”这两个字要分开来解,隐是一种状态方式,逸才是追求的目的。隐现在很容易隐,不开手机就好了,为什么造个园子?那是因为城市带来的生活便利和舒适没法替代。白居易曾说过,“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庙”,我觉得“中隐”这个说法非常切合今天我的心境。很多人表面上爱说修行,内心却充满欲望,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真正的修行其实是看不出来修行的修行,就像我说的,造一个园子过日子。

记者:在如今忙碌的城市生活中怎样达成这种情怀呢?

叶放:这很容易达成,并非一定需要空间、财富、空闲才能享受园林之美。比如唐诗里经常出现的“盆池”,就很容易做。在天井里,地上挖个坑,置入一个深色釉盆,盆的沿口种一些蕨类植物,高低起伏,蓄上水,放入一块雅石,石头的部分露出水面,蓄养一些青苔,边上种一棵花树,由此映天引日,风卷云舒,花开叶落,都在此盆中,可以观照天地日月。小小的盆池,与天地共和谐,是雅之所在,小中见大,袖里乾坤,都是这个意思。所以园林并不是要空间、要地方,而是要情怀。

如果没有盆池的空间,还可以在案头呈现,清供、碗莲,都是小中见大的观照。园林绝对不是空间的概念,而是品位上的概念。园林可以借景、仿景,甚至重新营造一个景,是有生命、有变化的,不在乎是什么样的形态。如果我今天在乡野之处有块空地,我也一样造,我有这个情怀。

责任编辑:韩春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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