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英雄山
2015-09-19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
小时候,我觉得山东出英雄。在我儿时的大脑屏幕上,英雄是怀抱重机枪连续不断扫射而决不屈服的人。他们在硝烟中竖起剑眉,边扫射边摸出手榴弹,用牙扯断引信投向敌阵。我心里说:他们是山东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留下这样的印记,可能跟幼时看过的电影和连环画有关,也可能由别的记忆造就。
此刻,我登上济南的英雄山,不期然想起了这件往事。我身边是晨练的人,他们跑步、登山、跳绳,绿树之下,身姿矫健。英雄山这个名字阳刚,让人觉得登此山者俱是英雄。而在晨练的人中,你看不到缠绵的人,迟疑的人。我身边的人皆虎虎有生气,英雄!这样说,我把自己也纳进了英雄的行列,让自个儿高兴。我想起,小时候,老家南山脚下驻扎了一支部队。战士们住草绿色的帐篷,吃饭前坐在地上唱歌。我们很好奇,放了学就飞跑到那里看他们还有什么新花样。这些官兵不打枪、不开炮,在这里修铁路,这让我们更加奇怪。我们看到他们用大筐抬石块垫路基,十几个人抬钢轨喊着号子往前走。我印象深的图景是他们抬钢轨时脖子上青筋暴跳,臂膀肌肉鼓胀。喊一声号子,集体挪半步,再喊一声,再挪半步。我见过他们端着绿搪瓷茶缸子在雨水里吃饭,头枕着红砖头睡觉。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们:“你们家在哪儿呀?”他们说:“山东。”我那时小学一年级,不知山东是一个省,问:“哪个山的东边啊?”他们全乐了,说:“我们山东是一个省。”
我看到的这些铁道兵官兵可能是一个连,也可能是一个营,都是山东兵。我在脑海里把他们的顽强拼搏和战争场面拼接到了一起。换句话说,我更愿意看到他们开重机枪而不是抬钢轨。但“山东”这个词在我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并且和“英雄”这个词联系在一起。这些年,提到山东,人们更多想起孔孟故里,诗书之邑。历史上,山东不光孕育文人墨客,它也是英雄之乡。抗倭英雄戚继光,蓬莱人。甲午战争殉身疆场的左宝贵,费县人。西北军五虎将之一的宋哲元,乐陵人。指挥喜峰口血战大捷的赵登禹,菏泽人。被日军称为“中国陆军战神”的张自忠,临清人。山东文人多,武人也多,英雄遍地。今日,我来山东登临这座名为英雄山的山峰,不胜感慨。
英雄山气势雄伟,位于济南市中心,是城中之山。此山旧称四里山,南连七里山,北接马鞍山,山势连绵起伏。登山者拾阶而上,到达矗立在山顶的革命烈士纪念塔的脚下。纪念塔宽大厚重,塔身镌刻金字草书,塔基有一排花岗岩浮雕花篮。此外没有过多的藻饰。站在塔基回望,沿山势铺列的白色石阶如宽阔的河床,两边是高大的绿树的岸。这处静静的河床里盛载着历史硝烟与今日的宁静。景区内建造了烈士陵园和济南战役纪念馆。入秋,满山的黄栌树红叶如炽,整座山浑如一片红岩,是名副其实的英雄山。
在战火里搏杀的英雄们,失去生命只在一瞬间。后人宁愿相信他们魂魄不死,驻留英雄山上。他们静静地俯瞰济南城,凝视红叶在秋风里喧哗。一个城市把英雄的陵园筑在市中心的山顶,是城市的光荣。他们尊崇英雄,把英雄放在高处,此为大敬重。思绪及此,我又想起小时候的记忆——山东出英雄。英雄不止于烈士,还包括具有英雄情结的活着的人。济南人崇尚英雄,才有此山此塔,如这般赤霞燃烧的树林。有人觉得英雄这个词旧了,那是他没仔细审视过民族危难的历史。民族在生死存亡之际,如一个人奄奄一息,救她的人即是英雄。英雄视死如归,于瞬间彪炳千秋。此一瞬是生死关口,无暇争辩讨论,一举成仁。如张自忠面对五十九军部众的誓言:“除共同杀敌报国外,和大家一同寻找死的地方。”说此话的人,配享永驻英雄山的尊荣。他们高居城市之巅,英气四射,足以让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抬不起头来。一个民族绽放的花朵,鲜艳者如莫扎特。这样的艺术之花,精湛者如牛顿这样的科学之花,更有热血浇灌的英雄之花,让民族的沃野草长莺飞。一个崇尚英雄的民族才有希望。
英雄山的西麓,有一处赤霞广场,得名于山上红叶。广场北临留春园,清风徐徐,草木苍翠。再往前走,有水蓄一池荷花,安然静美。顺路登上另一座山即马鞍山。我到来之前,松柏早已站满山头。登临此山的会仙阁远眺,最远处可见鹊山水库,近处的趵突泉、大明湖皆历历在目。
登英雄山,由纪念塔至会仙阁,时间才是早上五点半。朝阳升起,树梢敷染一层金光,露水在草尖上闪闪发亮。济南城在喧闹中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