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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杂时代的精神选择

2015-09-15何言宏

扬子江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重器寻根知识分子

《蟠虺》是刘醒龙继《圣天门口》后发表和出版的又一部很有影响的作品,问世以来,颇获好评,它不仅在作家个人的创作史上具有集大成性的里程碑意义,其对当前的整个中国文学,都有突出的启发性。我注意到,目前已有的一些关于《蟠虺》的讨论,往往都集中于知识分子的精神与人格问题,这一问题,确实是《蟠虺》思考和表现的主要内容,需要我们去认真对待。但《蟠虺》对知识分子问题的书写涉及到很多方面,也给我们提供了较大和较多维度的阐释空间,亟需我们进一步去讨论,有些话题在我们目前的语境中,甚至还很难充分去展开。我在这里所要考察的,侧重的是这部作品如何在当下中国的历史背景中,切实地思考和反映了知识分子的“精神选择”问题。我们知道,无论是《蟠虺》的作者刘醒龙本人,还是作品中的诸多人物,都与我们处身于一个共同的时代。我们这个无比复杂的时代,迫切需要知识分子相应地作出清醒的选择,《蟠虺》在这方面,能给我们以丰富的启示。

说到时代,说到我们这个也许很多人都莫知其里同时也是莫知所往的时代,一定都感到非常复杂。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我们这个民族在“文化大革命”的历史恶梦破灭之后,曾经在1980年代以实现“四个现代化”作为自己的历史目标,但是在今天,“随着1980年代作为我们近期历史目标的‘现代化被逐步实现,我们的历史似乎已‘终结。除了以财富与物质为主的种种指标,我们已经提不出更高的历史方案。我们的一切实践,似乎已经不再、而且也很难再在历史中来理解。历史纯然成了时间,成了物欲膨胀、精神虚空的国民们生存其中的时空容器。我们成了历史的弃儿”。a在这样的历史境地中,文学何为,知识分子何为,便成了一个异常严峻而且也很迫切的重要问题。不过对文学知识分子来说,有幸处身这样的时代,实际上也是一个体现承担、行使使命和实现自身价值的历史性时刻和很难得的机会。二十一世纪以来的刘醒龙,在于2005年推出百万余言的长篇小说《圣天门口》,又于2011年以长篇小说《天行者》荣获“茅盾文学奖”之后,复又潜心创作,完成了如此厚重的《蟠虺》,一定有着强大的精神支撑。在谈到《蟠虺》的创作动机时,刘醒龙曾经说过时代性的精神文化乱象对于它的“促成”作用,很明确地告诉我们《蟠虺》的创作正是对时代性问题的精神回应,是出之于“文学的气节与风骨”的自觉选择。b在这样的选择中,刘醒龙似乎以全力以赴的精神姿态,正面强攻,将他对现实、历史与文化问题的丰富思考深深地融入到自己的创作实践中。

就题材来说,《蟠虺》无疑是在写现实。密切地关注中国现实并且对现实及时书写,这是刘醒龙的文学创作从开始以来就有的基本特点。无论是其早期的《村支书》 《凤凰琴》 《分享艰难》 《秋风醉了》和《挑担茶叶上北京》,还是后来的《寂寞歌唱》 《生命是劳动与仁慈》和《天行者》等等,都以对现实的关注引人注目,所以说,《蟠虺》的写实,正是刘醒龙所一贯具有的现实精神的最新体现;但是对《蟠虺》而言,它在现实之外,还写了历史,写了我们这个民族的近期历史。只是不同于作家以往的《威风凛凛》 《一棵树的爱情史》 《往事温柔》 《弥天》和《圣天门口》等长篇小说所经常涉及的,都是我们的近现代历史和迄止于“文革”的当代历史,《蟠虺》的笔触所悄然涉入的,实际上是我们这个民族发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场巨大悲剧。《蟠虺》的故事,就发生于那场悲剧以后。那场悲剧所导致的郝嘉的自杀、尊盘被调包和郑雄与“老省长”的得势,是《蟠虺》的叙述时加回溯的故事起点,特别是郝嘉的死,人们对其死因的追溯和对他的祭奠,以及那封托名于郝嘉的神秘来信等等,一直为小说笼罩着庄严肃穆的沉重氛围。在这样的意义上,《蟠虺》正是属于“后80年代”的文学写作,它不仅触碰了我们这个民族极为深隐的历史记忆,而且还很明确地揭示和反思了在那场悲剧之后的中国现实特别是知识分子的精神与生存,无疑是刘醒龙历史意识的一次最为切近的体现。

但实际上,当我刚一读完《蟠虺》的时候,我最关注的倒并不是如上所述的它对现实和对历史的丰富书写,而是在文化方面。我一直以为,刘醒龙的早期作品如《人之魂》 《老寨》 《异香》和《返祖》等属于“大别山之谜”系列的小说,有很突出地对于荆楚文化的寻根倾向,应该属于当时的“寻根小说”,只是这种倾向并未引起研究界应有的重视,他后来的小说一方面淡化了这种文化意识,另一方面,又因为对现实的关切而引人注目,久而久之,他的很早就有并且也非常珍贵的对于楚文化的寻根意识便被“压抑”起来,沉睡在他的精神深处,也在等待着再度唤醒和被激发的时机,《蟠虺》的创作,正是这种意识的突出表现,是他在当下中国乃至于整个世界的文化语境中所作出的极有价值的文学选择与文化选择,这样的选择与他对现实和对历史的深切关注充分结合,终于形成了他个人创作道路上的一部集大成的作品,具有里程碑一般的标志性意义。

刘醒龙的文化寻根意识此番被再度激发,已经面临着新的语境。他在全球化时代书写和表现民族文化的意识非常自觉。曾侯乙尊盘,因为刘醒龙的写作而引发和凝聚了更多的文化认同。正如张光直先生所说的,由于“中国青铜时代这个概念与古代中国文明这个概念之间相合到几乎可以互换的程度”,c所以通过《蟠虺》,通过曾侯乙尊盘这个青铜时代中国文明的杰出代表和重要象征,我们被正面和直接地深深卷入了我们的古代。但具体在《蟠虺》,在刘醒龙的笔下和文化意识中,古代中国的文明与文化世界并非同质。刘醒龙的“寻根”所仍然坚持与接续的,只是“楚文化”。这就使《蟠虺》不仅在刘醒龙个人的意义上重新接上了他自身所曾中断了的“寻根小说”的写作,更是在文学史的意义上意味着当年“寻根小说”潮流的重掀巨浪,涌现出了一部新的力作。

在《蟠虺》中,刘醒龙多次通过人物之口来告诉我们楚地青铜器与秦地青铜器的巨大差别,特别是沙璐有一次在博物馆的讲解,对此作了清楚而生动的说明。她说:“在青铜时代,楚地制造的青铜重器,奇美浪漫更具艺术气韵。而秦地制造的青铜重器,凝重霸道带有威胁压迫的政治特色。所以,才有后来者生发出来的感慨,假若当初不是秦而是楚来统一中国,或许有更多的民主自由,少许多血腥屠杀。……咱们楚人的祖宗,一年也炼不出一百吨的青铜原料,不将它们做成兵器,却制成鼎簋鉴缶钟等毫无还手之力的礼器。当然,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大老秦得到江山,却存活得很短。大老楚失去了威权,却在文化中得到了永生。”刘醒龙的叙述所一再指出的,他的“寻根”,他对古代中国的伟大文化与伟大文明的追怀与倾慕,并不包含秦!他鄙弃威权、鄙弃霸道、鄙弃血腥与屠杀,他所弘扬与向往的,是曾侯乙尊盘这样的楚地青铜器所代表与体现的自由、民主、和平、礼治与美。在这样的意义上,刘醒龙的“文化寻根”,就不再只是简单和笼统地对我们所谓“传统文化”的趋赴与认同,而是突出“差异”,表现了他对“传统文化”的独特思考。在谈到知识分子与民族传统的关系时,萨义德曾经指出:“知识分子总要有所抉择:不是站在较弱势、代表不足、被遗忘或忽视的一边,就是站在较强势的一边。……至于群体或民族认同的共识,知识分子的职责就是显示群体不是自然或天赋的实体,而是被建构出、制造出、甚至在某些情况中是被捏造出的客体,这个客体的背后是一段奋斗与征服的历史,而时有去代表的必要”。d去代表楚,代表被“强势”的秦所“征服”了的楚的文化与文明,同时显示差异,揭示出那种所谓“传统文化”的虚妄、笼统与“被建构”性,正是刘醒龙的《蟠虺》所做出的文化选择。

《蟠虺》中的曾侯乙尊盘作为楚文化的象征和代表,具有庄严肃穆的生命气象与人格力量。在刘醒龙的笔下,曾侯乙尊盘具有“横空出世独步天下的绝对之美”。他多次写到人们特别是曾本之对尊盘的敬畏与崇拜。在曾本之的心目中,曾侯乙尊盘已经远远不止是他的研究对象,而是他的心魂所系,有着至高无上的神圣地位。小说中有两次写到曾本之独自面对尊盘照片时的动人情景:一次是在深夜,“家里的人都睡了,只有曾本之还醒着”,他看到“黑白照片上的曾侯乙尊盘在灯光下闪着奇异的光泽,先是像星光,后又变得像荧光,再往后又成了霓虹灯光。曾本之眨了一下眼后,发现照片上的曾侯乙尊盘全是泪光。等到发现自己脸上也挂着泪花,他赶紧用自己的双手捂住自己的双眼,泪花是挡住了,却挡不住泪水,转眼之间,所有指缝都被淹没,那些无处流淌的泪水只能无声无息地滴落在地板上”;另一次是晚饭后,“曾本之到书房里独坐了一阵,不知为何,只要目光一接触到挂在墙上的曾侯乙尊盘黑白照片,就会无缘无故地心跳加速。曾本之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速效救心丸,取出几颗放进嘴里”……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因为曾本之时刻牵挂于实际上已被调包失踪了的曾侯乙尊盘的下落,并以将其找回作为自己的责任;另一方面,更是因为作为楚文化的象征与代表,曾侯乙尊盘又以其精神风范而对曾本之有所感召,使他在文化人格的层面上有所认同,有所皈依。这两个方面,都意味着曾本之对曾侯乙尊盘的用心与敬崇,已经远远超越了专业性或职业性的层面,扩展和进入到了文化与道德人格的更高境界。刘醒龙曾经通过小说中的人物万乙等人之口,一再强调青铜重器乃属君子,只与君子相伴的道德意涵。比如万乙就说过:“青铜重器确实是历史中的君子。没事时我做过一些统计,从殷商周到春秋战国,青铜时代真正的强豪无一不是品行端正的君子。”所以说,《蟠虺》中的青铜重器就不仅仅是楚文化在一般意义上的象征与代表,它还更具体地代表着君子人格。而作为青铜重器的至高典范,曾侯乙尊盘所代表的人格境界,则一定不止于君子,而是应该达到圣贤的层次。只有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们才会理解为什么作家要特意地以曾本之“用尽全身力气才写出”的两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为圣贤”——来作小说的开头,并且在实际上以此来构成整个作品隐于深层的主题模式?

确实是这样!《蟠虺》的整个叙事都是在写“时务”之下知识分子的精神选择。我们这个时代,复杂莫名,时务的识察也殊为困难。但不管时代与时务如何复杂,我们经常要面对的,都是道德与人格的严峻考量。桑塔格曾经说过:“一位坚守文学岗位的小说作家必然是一个思考道德问题的人”,“他们培养我们的道德判断力”。e面对我们复杂的时代,《蟠虺》的选择是回到我们文化的根部,重新进行“文化寻根”;而它的“寻根”,则又侧重或偏向于楚文化;它对楚文化的“寻根”,又很具体地落实于文化人格和道德选择的层面。这样一来,刘醒龙以《蟠虺》所再度进行的“文化寻根”,便归根到底地集中于道德,集中于复杂时代知识分子的道德选择,这就是所谓的——“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为圣贤”!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为圣贤”!《蟠虺》中的曾本之,显然属于不识时务的人们。但是在目今时代,圣贤不世出,君子可自期。所以曾本之才一再地以曾侯乙尊盘这一君子甚至是圣贤人格的象征来自我砥砺,并且以它作为自己的道德资源,铸就了自己岿然不动的道德形象,这一点,正如小说中对曾本之的如下写照——

“凭水而立的曾本之像青铜重器那样中正肃静,隐约可见的表情像青铜重器那样坦荡深厚。风在动,水在动,花草树木在动,唯独一动不动的,是曾本之身上那种独步天下的气韵。”

——这就是刘醒龙笔下曾本之的形象特点。逝者如斯,风云激荡,无论“时务”如何变动,“一动不动”的,就是曾本之这样的不识“时务”甚至抗衡“时务”的知识分子。

曾本之对“时务”的“不识”或抗衡,一方面表现在他对真理的追求;另一方面,则表现在他对权力的不屑与抗衡。作为青铜重器领域泰斗级的学者,曾本之的学术地位与学术声望,主要建立于他的曾侯乙尊盘为失蜡法所铸的观点。但随着他的研究与思考的深入,他越来越怀疑自己原先的观点,而倾向于认为尊盘为我国历史上所固有的范铸法所铸。他容忍甚至鼓励年轻学者对他的质疑,并且最终推翻自己,明确承认了尊盘的范铸法工艺。对于曾本之来说,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这无疑是从根本上否定了他。但是在同时,这样的否定却又成就了他,成就了一个在真理面前艰苦求索的知识者形象。小说中的曾本之曾经说过:“真理总是在质疑中发现的,我无法控制自己如何面对自以为是的真理,但我晓得在真理面前该怎么办。”所以面对女儿的担心,他也曾经这样来告慰:“爸爸是在求索,不是苦”!许多年来,在我国本土的历史文化语境和世界性的后现代大潮中,“真理意志”频遭解构,早已被放逐,我们已经很少听到人们关于真理的言说,言说真理,追求真理,似乎已经成了笑话与笑谈。而就是在《蟠虺》里,在刘醒龙笔下曾本之的言说与抉择中,我们仍然感知到了真理的存在,真理她没有死!一个身居楚地,心系楚魂的楚文化学者,在真理面前,在对真理的上下求索和勇敢坚持上,仍然在其学术的晚年,不惜殒命般地从根本上否定自己,继承着屈原那样九死未悔的精神传统,这在大道既隐、真理不彰的时下,不仅昭示着楚魂不死,更是在为已经失魂了的广大知识界招魂。

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来说,无论是在古代,还是在当今,其所面临的最大“时务”,就是权力,《蟠虺》中的曾本之,以及郑雄、马跃之、郝嘉、郝文章和万乙等其他一些知识分子,当然也如此,只是他们在共同面对的权力面前,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在曾本之这里,他所面对的权力主要来自于所谓的“老省长”。他非常反感“老省长”等人出于政治目的的对于曾侯乙尊盘的利用,绝不愿意合作。在以“老省长”为代表的权力看来,“任何事物,如果不能转化为生产力,成为意识形态,就不能成为真正的国宝”,所以他们成立青铜重器学会,并不是想进一步促进有关的学术研究,而是“要让青铜重器走出博物馆,走出历史教科书,真正成为时代重器”,实现他们潜在的政治野心。对此,曾本之的选择是弃之如“鼻屎”,不仅拒绝了会长的职务,还和与此同流合污的郑雄彻底决裂;除了所谓青铜重器学会的“会长”职务,对于曾本之来说,来自于权力和体制的诱惑还有“院士”。这些年来,院士申报和评选中的罪案与丑闻时见报端,在权力与名利的诱惑面前,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堕落于此也达到了罕见的高度,对于很多葆有良知的清醒正直之士,权力体制派生出来或者与其同构的学术荣誉体系实际上已经退尽光环,除了利益,不再有其他。也许是非常严重地痛彻于这样的现状,刘醒龙笔下的曾本之,才在终于识破了权力的诡计后,终于“放下”对“院士”的“惦记”,甚至发出了所谓的院士就是“九十岁的老鸡巴”和“他们嘴里的院士,已经和鼻屎没有区别”这样的愤激之语。曾本之的说法和郝文章“还有一种叫院士的人,正在从学者权威变成政治恶棍”这样的话一样,虽然不无一时的激烈,但是在本质上,仍然显示出正直高洁的知识分子在权力面前的精神持守。时务复杂,时务也多权力的威逼与利诱,但是正如鲁迅所言:“真的知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如想到种种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识阶级”f,刘醒龙的《蟠虺》所提醒与告诫我们的,就是要在复杂的时代中,不管风云如何变幻,“利害”如何诱逼,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都应该坚持操守,保持清醒,不以“复杂”作为推诿,吾道一以贯之地上承传统,心追先贤,以君子甚至圣人的文化人格来要求自己,作出自己的应有选择,这也是刘醒龙的《蟠虺》在我们这个时代的重要意义。

【注释】

a何言宏:《精神权力的瓦解与重塑》,《文艺研究》2011年第2期。

b周新民、刘醒龙:《〈蟠虺〉:文学的气节与风骨》,《南方文坛》2014年第6期。

c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中国青铜时代》,三联书店2013年3月版。

d[美]爱德华·W·萨义德:《知识分子论》,三联书店2002年4月版,第33页。

e[[[美]桑塔格:《同时:小说家与道德考量》,《同时》,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

f鲁迅:《关于知识阶级》,《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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