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2015-09-15陈雨
本刊记者 / 陈雨
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本刊记者 / 陈雨
《甜蜜蜜》19年后的复映,让不断迁徙、不断随电影市场潮流而动的陈可辛多了份对时光的感叹。
2014年6月29日,美国纽约,陈可辛、吴君如和女儿陈是知一同出席纽约亚洲电影节。
一个月前,8岁的陈是知第一次看完了电影《甜蜜蜜》。影片一开始,火车抵达香港,黎明扮演的天津人黎小军睡得正酣,仰头靠着身后乘客的后脑勺。陈是知突然问坐在身边的爸爸,后面的那个人,是不是女主角?在家陪女儿一起看片的陈可辛一惊,“电影还没开始你就知道她是女主角?”女儿说不是啊,你看这个DVD的封面是一男一女,这个男的是男主角,那个女的肯定就是女主角嘛。
“我被她气得要死。”陈可辛向《博客天下》回忆起那天的情景,忍不住笑了。《甜蜜蜜》中张曼玉扮演的女主角李翘和黎小军一样,从内地来到香港打拼。两人在异乡相遇、相爱、纠葛,几度分离,并最终像观众期待的那样,在纽约街头重逢,相视而笑。
“作为一个电影来讲,观众肯定是期待他们重逢的。但作为一个导演,你看到他们重逢肯定会觉得很‘行货’。你创作时永远都希望有一点出乎意料的、观众没想到的东西,比如我就不让他们重逢,到最后都还是不重逢,那就很牛了。”陈可辛说。
但纽约街头的重逢并不是电影真正的结局。影片在最后重新回到了起点—那趟抵港的列车。和开头不同,这一次镜头转到了黎明的后方,观众清清楚楚地看到,坐在黎明身后的张曼玉兴高采烈地起身,先他一步下了车。两人的第一次相遇比之前观众认为的,还早了许多。
“有了他们10年前从一趟火车上下来(的这个情节),我觉得重逢就重逢,没所谓了,因为在这个架构下,重逢就不行货了。”这个颇费心思的结尾在电影刚开始时就被女儿看穿,陈可辛笑着说自己“太失败了”。
《甜蜜蜜》在1996年上映,拿下了第16届香港电影金像奖的9项大奖,同时被美国《时代》周刊评选为“年度世界十大电影”。2015年2月13日,修复后的《甜蜜蜜》在内地复映,这既是迟到了19年的首次正式见面,也是一场重逢。
没有炫目的3D效果,也没有剧情上的变化,陈可辛对电影并没有做太大的改动,但修复依然用去了半年时间。
2013年,威尼斯电影节“经典单元”的展映邀请让陈可辛说服《甜蜜蜜》的版权方华纳兄弟拿出了拷贝。他自掏腰包,花了200多万,完成了画面的修复,将当年不分左右声道的音效改成了杜比5.1环绕立体声,又请黎明亲自上阵重新配音,并在全亚洲范围内寻找到来自马来西亚和中国内地的两名女演员,分别给张曼玉的粤语和普通话台词配音。复映的收益归版权方所有,而陈可辛只希望“就把它锁在这个最好的状态,让这个版本能够留下很多很多年”。
在为《甜蜜蜜》复映进行的一次专访中,陈可辛被要求一边看片一边点评,他发现自己还清晰地记得许多年前的拍摄细节。“那感觉不能说是昨天,但起码不是20年,感觉上就像几年前而已。”有好多场戏,拍戏当天穿了什么衣服,拍完那场戏之后去了哪里,接着干了些什么,他都记忆犹新。
陈可辛说自己是一个特别喜欢往回看的人,回忆里的每一个细节都会记得非常清楚,并且“永远觉得以前比现在好”。他有一个像写日记一样的习惯,每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都会被记在手机里,或是电脑中,更早一些的写在本子上。空闲时,他总爱把这些记录拿出来看,随便一翻就是十几年前。
在刚认识吴君如不久的一天晚上,陈可辛对她说自己在想一些以前的事,“哎呀,回不去了”,说着说着就掉了眼泪,吓了吴君如一跳。
“回不去”是陈可辛最喜欢的命题,《甜蜜蜜》、《如果·爱》、《投名状》、《中国合伙人》……他一再地在电影中展现着时间在人身上的作用。
陈可辛敏感,并且因为长期的迁徙而自带一种不安全感。1962年他出生于香港,11岁时便举家迁往泰国,成年后去美国求学,1984年回到香港开始做电影,1998年他再次离开香港去美国好莱坞拍摄电影《情书》,两年后返回。不久之后,合拍片市场开放,陈可辛成为了第一批北上的香港导演,在内地一拍就是11年。
不同文化的浸染以及环境的变化给予了他极强的适应能力,和对需求的感知能力。“一个电影拍得成拍不成不是一个导演说了算,是整个工业的原因。偶尔也许会有一些导演坚持拍了可能完全不合潮流的电影,但那也是个人的行为。潮流还是这个世界的,这个世界不是有人能改变的。”
陈可辛始终不认为《甜蜜蜜》是他最好的作品,这部被称为文艺经典的电影在他看来恰恰是一部成功的商业片。有足够真实的细节、足够的戏剧冲突,最重要的是没有那么“拧巴”,符合了观众的意愿,并且完成度较高,没有太多遗憾。
自2004年到内地拍摄合拍片后,他紧跟市场,每部电影的类型都不相同。
《如果·爱》是一次冒险。片中,周迅扮演的年轻女孩孙纳为了成名不择手段,年轻时的爱情被时间打磨得面目全非。“孙纳的角色很像李翘,但相比之下她其实更难同情,包括她跟导演、副导演上床那些(情节),都是比较血淋淋的,这都不是普通观众最愿意接受的东西,但都写了,而且加了歌舞,形式上又有突破。”《如果·爱》的叫好不叫座印证了陈可辛的预判。
之后的《投名状》和《武侠》在当时古装大片云集的环境下应运而生,为了获得投资及优秀的制作团队,陈可辛不得不开始拍摄他并不得心应手的大场面、大制作。“但其实我觉得《投名状》是我最好的戏之一,也是最难拍的之一。电影里的黑白不分明、人性的复杂性等等,其实都比《甜蜜蜜》复杂得多、难得多。”
陈可辛说他那几年一直在拍“拧巴”的、跟普通观众路子不一样的电影,虽然形式上遵循着当时市场的口味,但故事中的逻辑和价值观却并不讨喜。《投名状》上映时,同档期的还有冯小刚的电影《集结号》,当时一句著名的玩笑是,看了《集结号》觉得组织不可靠,看了《投名状》发现兄弟不可靠。
善于计算的陈可辛在《武侠》上遭遇滑铁卢,并不擅长武侠片的他试图用自己的方式解构侠义,却并不能得到观众的理解。票房、口碑严重低于预估,以及那段时间母亲的去世给他带来了双重打击,摔到谷底,却也终于下定决心走回自己擅长的现实主义题材之路。之后的《中国合伙人》、《亲爱的》,也的确为这个北上的香港导演赢回了赞誉。
现在的陈可辛还没有找到自己有创作欲望的题材。这两年大热的青春片他看了一些,很喜欢《致青春》。怀旧的、讲情怀的电影是他的强项,但是“那我就又去拍一个《匆匆那年》吗?那已经不是我要拍的东西了,我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了”。关于爱情,陈可辛想说的已经在《甜蜜蜜》和《如果·爱》中说尽了。
陈可辛前一阵做了个梦,自己回到了1996年的香港,那时《甜蜜蜜》上映不久,他和好友曾志伟、李志毅、张之亮、陈德森等人成立的UFO电影公司也还没有因几人的理念不合而解散。他以2015年的陈可辛的身份向朋友们讲起了现在使用的电子产品,对方却怎么也无法理解。
这个梦让他突然被时间击中。“尽管你以为你没变,但其实每个人都在变。”他开始审视自己的变化,“我是活得非常明白的人,可能比以前碰钉子的机会少了很多,因为我还是学聪明了,有些不必要的事情我不会去讲。不过,虽然有些时候你做了妥协,但其实你的核心是没有妥协的,核心还是天真的、理想主义的,而且我的人生观和审美观都很稳定。”
19年后重新看《甜蜜蜜》,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和那时的自己依然是统一的,只是坐在身边的女儿让他多了些对时光的感叹。《甜蜜蜜》在内地复映的第二天正好是情人节,以往每年的这一天都是一家三口在一起过,今年吴君如主演的《12金鸭》正好在那天晚上办点映,家里便只剩下父女二人。
陈可辛很珍惜这样的时光。“我女儿现在8岁,我每个周末能在她身边就在她身边。有时候想想,一下子她就上大学,她就不管你了。人生就真的是那么快,那么短,永远都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