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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惹一身尘埃,入你的佛门

2015-09-14萨之鱼

传奇故事(上旬) 2015年5期
关键词:山子佛光寒山

萨之鱼

你气定神闲,我败下阵来

我又来看你了。

朱红的大门,模样居然改了。我竟那么怕跟你如此亲近地接触,你的眉目、模样、声音,都离我那么近。依然是群树荫荫,善男信女,唯独我,把你当作一个普通男人来仰慕。甚至,我恨自己不能跟你生在同时,处在同地,哪怕只是远远看你一眼,也足够。

我是那么嫉妒。

我惹一身尘埃,入你的佛门。你也不弃我,不嫌我。我点烛,上香,跪拜,无比虔诚。我那么谦卑,转完一个又一个佛堂,最后才去看你。

见你的模样,见你千百年来不改的慈悲。你对我的这点小女子私心之爱也是满怀慈悲的吧,我又如何能不知你对我的慈悲。我痴情为你,癫狂为你,甚至闭上眼就记起你闭目的神情,你什么也不看,心眼却开了,你看到了一身尘埃的我,自怨自艾的我,自卑自大的我,一个最俗气的我。然而,你依然气定神闲,唯独我,败下阵来。

我常在想,西行的路,一人漫漫,有无其他女子,接过你的行囊,唤你的俗名,给你做饭洗衣,企图留下你?

寒山子,不知何许人

我听寺里的小和尚说,那大片桂花是寒山师父一个人种下的。

寒山何许人也?《全唐诗》用了78个字来介绍:“寒山子,不知何许人。居天台唐兴县寒岩,时往还国清寺。以桦皮为冠,布裘弊履。或长廊唱咏,或林墅歌啸,人莫识之……尝于竹木石壁上书诗,并林墅屋壁所写文句三百余首。”我掩卷笑出泪来,活生生的一个人,长长一生就这样被简单概括。《全唐诗》里的寒山竟如此粗朴,和我的认识那么不同。

我非妖,非仙,非魔,非障,我是孽。我是寒山种下的孽,不能弃,不能忘,不能消失。

还没认识寒山前,我的世界一片混沌,嗅觉、味觉、听觉都未成熟。我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头顶微弱的光,连同自己微弱的呼吸。直到有天,那微弱的光直接穿透我的头顶,我看见了一个人。那是一个男子,提着灯笼,踩在青草上。

我突然问了句:“那些星星点点是什么?”他回头对我一笑,就是在那笑里,寒山种下了孽。他笑着说:“那些星星点点,是神仙打着灯笼从天上走过……”

“神仙又是什么?”

“神仙就是普贤菩萨。”

“那我是什么?”

“你的问题真多。你是灵,你是天地灵气。”

他笑着大步向前,念起诗来:“惯居幽隐处,乍向国清中。时访丰干道,仍来看拾公。独回上寒岩,无人话合同。寻究无源水,源穷水不穷……”

“那你是什么?”我叫住他。

“哈哈,我是路过,我是灵的路过……”

小傻瓜,我是拾得

寒山说我是灵,我不懂。但他既然说我是,那就是。谁都不会料到,到最后,我居然成了孽,不仅是寒山一个人的,还有另一个人,他叫拾得。

寒山的声音越来越远,我不知道自己作为灵该干什么。我想去问寒山,然而他走得太快,我根本没办法跟上,我迷路了。

我突然被一只手拎了起来,睁开眼看,他不是寒山,那一刻我觉得内心有些什么东西在涌动。这个男人也对着我笑,他背后的阳光直接笼上来,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佛光。原来我有颗朝圣的心,佛光下来时,内心震撼。

我伏倒在地,他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小家伙,你这是干什么?”

“你是神仙……”

他伏下身来,轻轻把我拎起来,放在他肩上:“小傻瓜,我是拾得。”

之后,他不再跟我说话。我就坐在他肩上,和他走完了整条山路。到了一座寺门前,他把我放在一棵桃树上:“我要去干活了,你在这儿等着,别乱跑。”

我小心地趴在一朵桃花里,桃花香味太浓,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对拾得总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

拾得是个勤快人,总是抢着干寺里最脏最累的活。拾得也是个善良的人,总是带些流浪猫、狗回来。就像我,也是他捡回来的,像是他的女儿。但我觉得他缺个女人。

我不知怎会突然有了这样奇怪的想法,我只是看见经常来烧香的男女,有携子带女的,也有年轻男女来求姻缘的。

我想,一个男人需要的应该是一个女人吧。拾得会有女人吗?他那么喜欢捡东西回来,哪个女人会喜欢一个收破烂的?

我整天胡思乱想这些,有时自己都觉得好笑,笑的时候因为身体颤动,从桃树上颠了下来。我决定要去旅行,不对,用拾得师父的话就是,我要去云游四方了。

我开始发现自己身体的奇怪,就在我接触地面的那一瞬,身体里不停地咯吱咯吱响,好像是在生长。

我迫不及待地找到了一个池塘,我第一次见到了自己,原来和世间普通女子是毫无区别的。

再见寒山

我是灵,不食人间烟火,食日月天地精华,饮雾露,宿花草丛中。在云游四方的日子里,我懂得了人世间的情感纠葛。

等我再见到寒山时,我突然明白了,我內心的涌动是什么。

“重岩中,足清风。扇不摇,凉冷通。明月照,白云笼。独自坐,一老翁。寒山子,长如是。独自居,不生死。”

空山中响起那熟悉的声音。寒山依然在颂他的诗,依然打着灯笼,踩在青草上。我依然问他:“那些星星点点是什么?”他还是回头对我一笑,竟没答出那句话,我望了他一眼,一直望到他心里。

他的凡心动了。

我走近他,接过他手里的灯笼,一口气吹灭,“是神仙打着灯笼从天上走过……”

他没再说话就走了,我提着灯笼跟在后边。

我是灵,我也是孽

我们像是很有默契,也像在赌气,谁也不理谁。然而,我却心花怒放,要不然那些草竟叮叮叮地站了起来,那些花儿也叮叮叮地张开了小嘴。我那身云游四方的素衣竟也在黑幕里闪耀着点点的光,就像星星。

而我和寒山就像是打着灯笼的神仙,我们在山上走,在路上走,在云上走,在梦里走,舍不得睁开眼,生怕这条路太短,一下子就走没了。

他突然停下来,我差点撞上去。原来,我和他挨得那么近。

他叹了口气,接过我手里的灯笼,说:“你是灵,不是妖,不是仙,也不是魔,更不是障。”

我懂他的意思:“我是灵,也是孽,是你种下的孽。”

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会诱惑。我靠近他,伸手他额前稍乱的发,拭掉他那些微弱的汗。

“寒山,你怕什么呢?”他的呼吸微弱却紧促。

“寒山,为什么要怕?”他仍然不说话,我的手抚在他微闭的眼上。

“寒山,这世间只有你我……”

“不,不,这世间还有千千万……”

“可是,寒山,我只有你。”

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

我的素衣沾染了世间苦难,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五阴盛。那些苦难深植我体内,连同我的心。直到再次见到寒山,我才明白为什么人会有那么多苦难。

“寒山,以后你都不再是一个人,你将永远被人记得。”

寒山独自坐在山洞口,像在想什么。月光照进来,白云簇拥着他,他没有睁开眼睛,依然在想着什么。我走过去,伸手摸那些云,那么软,月光照在身上,那么暖。我突然觉得,爱上一个人,是那么好。

我虔诚地爱他,爱他的虔诚。我坐在他对面,月光照下来,白云也簇拥着我,我内心里的东西又开始涌动。安静的天地间,只听见我和他明晰的呼吸和心跳。

我开始做他的厨娘,煮桂花米酒,和他读文颂诗。我煮开酿好的米酒,放入干枣、桂花和糖,再放些藕粉,做成一碗亮晶晶的桂花米酒,我沉浸在桂花的迷香里。

他说,姑苏城的十月正是桂花开得最艳的时候,什么时候下山去看看吧。

我是拾得的孽,他却是我的劫

若不是下山,我想我都忘记了还有拾得这个人。我站在桂花下,琐碎的金黄扬起晶莹的风。拾得走过来,牵住我的手:“小傻瓜,我叫你在桃树上等我,你怎么跑了?”我竟然没放开拾得的手,不是因为他抓得牢,而是他的佛光,我再次被他身上的佛光震撼。

“小傻瓜,你居然长这么大了,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拾得拽着我的手问长问短,仿佛我是他遗失多年的珍宝。他眼里的热情是寒山看着我时从没有过的。我居然被他感动了,任由他拽着。如果说我是寒山的孽,寒山的诱惑,那么拾得对我来说,又是什么呢?是孽吗?是诱惑吗?不,拾得绝不是我的孽,我的诱惑。我是拾得的孽,他却是我的劫和难。

拾得拖着我的手,奔到寺里,大声嚷着:“师父,师父,我要还俗,我六根未净!”他拉着我冲进禅房,一束阳光照进禅房,我看见了师父,还有寒山……寒山看见了我,师父看见了拾得紧握着我的手,我百口莫辩。

师父没有说话,寒山双手合十:“恭喜拾得师弟。”然后,轻轻走过我身旁,看也没看我,就踏出了禅房。

我看着寒山越走越远,他身上的阳光越来越少,我突然挣脱拾得的手,追了出去。

我明明看見他只远我一步,但是我无论怎么跑都追不上他快我的那一步。

“寒山,你等等我,你听我说……”

寒山子,长如是。独自居,不生死。

寒山颂着他的诗,重复着最后一句:“寒山子,长如是。独自居,不生死……”

我回到山洞,洞里什么都没有。我蜷在洞口,眼泪掉下来。月光照在洞口,隐约有些水样的东西在荡漾,我仔细辨认着,突然一口血喷了出来。

生死不相见

我以为我什么都忘了,我站在姑苏城外,听着那晃荡的钟声。寺里的小和尚死活不让我进去,反复说着:“施主,放下吧……”我怎么放得下,怎么舍得放下。

我揪着自己的心,滴滴出血:“寒山—寒山—你出来啊……”始终无人来应。

断断想不到,寒山入了佛门,竟成了这般绝情之人。可是,我又怎能怪寒山的绝情呢?

十月桂花香时,悠长的桂花巷就像是个金黄的梦,整个十月,那些朦胧与暧昧如同沉浸在岁月里的故事一样,一时半会儿化不开。天空美得像洗了一遍,如碧的天空,阳光明媚,暖和地趴在人们的发上、眉上、眼上、鼻上、唇上。此刻的姑苏城,满眼都是青翠欲滴的绿和灿烂童话般的金黄,野花正在生长,树叶还没开始变黄,万物都还来不及衰败。

我夜宿在一艘船上,夜夜吹着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寺里钟声敲响,那个背对着我的影子始终没有回头。寒山在洞口留下五个字,那是寒山说的,生死不相见。

寒山,再也没有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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