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青山磊落,为梅画地为牢
2015-09-14简墨
简墨
来来回回看梅花且爱上她的,都是些身兼数职的词人们。大宋朝以及它的词人们的气质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梅清贵,词瘦绝,梅或词都美得像神。梅是宋人的大众偶像,最有名的梅痴就是他了吧。
他不要她做大众偶像,不顾头脸把她扛回了家,小心藏好。他别了钱塘故居,以卖画为生,最后定居西湖孤山下,盖间小茅屋,在屋旁植上一片梅林。
有人见他孤苦,介绍女子给他,他一概谢绝。他将自己认成梅的丈夫,爱她照料她,还将梅林里的鹤取名“鸣皋”,把它当成和她爱情的结晶。
秋末冬初,他割来野草,编织草帘,再用草帘将每棵梅树细心包裹,像给她们换上温暖的衣裳。春天一来,他就为她们捉虫、松土、浇水、施肥;梅子熟时,便把梅子卖得的钱包成小包,存于瓦罐,每天只取一包做生活费。等存银空时,正好又是一年,新梅熟时再投钱入罐。种梅、赏梅、咏梅,成了他生活中最快乐的事。他赏梅,不喜美酒助兴、佳人佐歌,认为那样糟蹋了梅的雅洁。因此,他总是独游清赏。在他看来,梅花疏朗苍劲的横枝最宜映衬在清澈的溪水中;静穆冷冽的暗香,最好烘托在朦胧的月色下,如此,才显出了自己的高贵精神……梅花丛中一眼睇去,他不是梅痴是什么?难怪后人说起梅花定要说他。
他躲起来并不是懦夫,是懦夫就不会有勇气在孤山上待二十几年。可说起来,他的一生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业绩。比起其他人大鸣大放的作为,他的行为更像是大丈夫所为—安心孤独是需要大勇气的。
人一生中最好的二十几年里,他都孤独地与梅厮守,世俗的纷扰繁杂,与他何干?据传,他画技高超,却没有存世笔墨;他写诗从不保留,边写边撕,如果不是有心人偷偷收藏了他丢弃的诗稿残迹,我们如今连他的片纸只字也休想见到。只有他的梅才知道他到底写了多少,又丢了多少。有人问他:“何不抄录下来,留给后人?”他答:“我在山林壑谷中隱居,现在尚且不想以诗出名,哪里还希图名扬后世呢?”
正是因为他铁了心做隐士,后来另一枚梅痴苏轼对他大加礼赞,并将他的梅花诗词当咏物抒怀的范本给儿子学习。他像极了他的梅花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个“暗”字,满篇生辉。
不娶也罢,不仕却难。而他从不做作,立定了不仕的决心。权贵、乡绅向他求诗,他拒绝;就连宋真宗闻其名,赐予粟帛,诏告府县存恤,他仍波澜不惊。但他却不拒绝友人来访。
其中,位居高位的友人也不少,譬如丞相王随,到孤山拜访他,流连几日不去,每天与他诗词唱和;还有杭州地方官薛映等,每到他的草庐,必清谈一整天才舍得走。言谈间,朋友们总是希望他出山,但他仍在孤山上“画地为牢”,不入身边繁华半寸。
“躲”起来的人从古至今都不缺,谢安的东山再起让好多人看到了希望,到唐代,还有个卢藏用,考上了进士没去当官,却隐居于终南山,后被唐高宗征召入京,时人讥讽为“随驾隐士”。终南捷径一典便由此出。那样的“躲”像极了姜太公的假钩子钓鱼,是另一种引起官家注意的方式罢了。
直到宋,他出现了,他不是那些“弄虚作假”的人。
异彩纷呈的游历之路,他只一路辨识、一路沉思:掺和在宫廷斗争中,将命运弄得跌宕起伏?官场上迎来送往、说些无谓的话、奉陪些无谓的笑?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馀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这样的骊歌想来应不仅为恋人,而是为所有人。在矛盾中,他退后了,做了一个无望却倔强的守望者。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一生,取哪一瓢?这一瓢之外的就任它流走吗?我们更舍不得“瓢外弱水”,所有人都在畅饮,凭什么我要小口轻啜?
他舍得,只取了“孤山”这一瓢。
的确,孤山不过是杭州城外一个湖中孤岛而已。但那里干净,他归来了,自我放逐,或者说自我逃亡,一逃就是二十几年,非但忘了做官,甚至忘了做人,他以为自己就是梅了。
倒也是,恬淡好古,不趋名利,这样的人不被叫成梅,谁还配称作梅?他就是梅,一颗妙明真心,时刻绽放光芒。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他,隐居孤山,常畜两鹤,纵之则飞入云霄,他常泛小艇游西湖诸寺,有客至则童子开笼放鹤,他见之则棹舟而归,风神何其潇洒!想来那时孤山到天竺灵隐还是一片水域,他的一叶小舟,在其间迤逦划行……这情境,真叫人神往。
谁都想不到,就是这么一个似乎与爱绝缘、孤独一世的隐士,竟写下过一字一泪的《长相思》:“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争忍有离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想来也是爱过,才深解相思味吧。只是那个女子是谁?为什么会与他分手?我们已无从得知,只知道他在孤山上孤独地过了一生,孤山的梅,也代替着她,陪了他一生。或许他与她是情深难敌缘浅,万般爱恋,却躲不过世俗这一劫;或许他与她是生死茫茫,人鬼殊途,生命的无常带来无法割舍的相思……如果没有那样的别离,那么,如此真切到痛彻心扉的句子难道全是痴人说梦?而在他眼里,她必是美到无人可比的吧,梅一般清雅脱俗,暗香入骨。
于是后来,他多么痴迷于爱,也就多么痴迷于梅:当梅开时,煮酒赏梅,他的心也必是千般思量。心里有她,他一定也不觉得日子孤独。
他死后,葬在那里,在当时鲜为人知。就这样,孤山的梅继续延续他的孤独,依旧散发出干净的香,陪他睡过一年又一年。
好像史上只有一个他,倔强到敢向皇权说“不”,倔强到死也没出山。由不得后代诗人不赞颂他的品质。
他一天也不肯落入尘网,真是彻头彻尾善始善终。他在临终前为自己建了一个寿堂,写了一首临终诗:“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诗中用典故来反比自况,原来当年司马相如死后,汉武帝热心求遗稿,曾在相如家中找到歌功颂德的《封禅书》。而他绝不曾作过这类文字。
临末,他用倔强为自己画上了圆满的句号,既让一些人心生敬意,又让另一些人怀恨在心。
他青衫磊落,把隐士做得地地道道,孤山坟茔的随葬品只有一方端砚和一支玉簪。据说他手植的“爱妻”梅从此再没开放;他养的“爱子”仙鹤也不肯飞走,在墓前悲鸣而死……一时间,所有的都好像已经死去,又都好像定格凝固。
因为他,孤山不孤。
曾有人这样说梅:“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这话实在,可以说,他的梅花用不可思议的力度,将审美从大唐的繁华旖旎拽到了宋代的淡雅静定。
他微笑而去,安详得好像他事先就知道这场远行一样。我们每每去看望他和他的“爱人”,那火焰梅山、梅岭、梅坡、梅溪、梅石……温暖至今。因为稍作靠近,就能感觉到他那永远在蜜月里一样炽烈的爱和守持。这爱和守持感染到我们,使我们至今不敢妄自菲薄。
尽管这个世界明天就有可能崩坏,但因为有爱、有守持。再短暂的一生,也是一座座空中建构的、最小、最美、最清贵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