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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心理学视野下的弥尔顿作品研究
——以《失乐园》为例

2015-09-12杜艳红

山花 2015年14期
关键词:弥尔顿失乐园诗人

杜艳红

创作心理学视野下的弥尔顿作品研究
——以《失乐园》为例

杜艳红

弥尔顿生理的缺失和补偿

1608年12月9日,约翰·弥尔顿出生于伦敦一个富裕的清教徒家庭。年轻的弥尔顿潇洒俊秀、心地纯洁高尚、举止温文尔雅,曾因个人独特的魅力获得“基督学院淑女”的绰号。担任政府拉丁文秘书期间,弥尔顿因任务繁重而日夜工作,导致双目相继失明。为此,他写下了著名的十四行诗《哀失明》。

我思量,我怎么还未到生命的中途,

就已耗尽光明,走上这黑暗的茫茫世路……

但侍立左右的,也还是为他(上帝)服务。

(《哀失明》,1-2,14)

这首诗揭示了人生的辛酸和悲剧,倾吐了失明带来的极度痛苦和诗人从宗教信仰中寻求慰藉的心情。随着查理二世的复辟,弥尔顿历经被捕、著作被焚、财产充公等悲惨境遇。生活的重重苦难给弥尔顿的心灵烙下了无法愈合的创伤。面对二十年的艰苦奋战付诸东流,而自己却因失明、年迈、疾病缠身而无法继续身体力行地参与革命斗争,弥尔顿顿感到莫名的失落和对于现实的无可奈何。炽热的理想和残酷的现实,年富力强与风烛残年之间形成了鲜明而强烈的反差。“创伤既是动力,又直接表露在作品中。”[1]这种刻骨铭心的人生体验激发了诗人强烈的创作冲动。他要借自己所憧憬的人物意象来超越和弥补心灵的创伤。

《失乐园》向我们呈现的第一个人物形象是撒旦。经历九天九夜深渊的沉沦,撒旦逐渐恢复。他硕大的身躯从燃烧的湖面站立;身披金甲、手执长矛、肩负巨盾;身材高大而威猛,雄伟而庄严。他张开翅膀,凌空崛起;有着王者之风范和将军之威严:

(撒旦)把他的头抬出火焰的波浪上面,

两只眼睛,发射着炯炯的光芒,

身体的其他部分平伏在火的洪流上,

又长又大的肢体,平浮几十丈……

(I,193-196)

压抑的欲望使弥尔顿内心渴望成为撒旦:勇猛有力而精力充沛。因此,在描绘撒旦时,诗人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将所有的精力投入其形体美和力量的描绘中,以补偿自身的缺陷和力不从心,从而“获得实际生活中所缺乏的安慰”。[2]当我们来到伊甸园中,情不自禁被人类始祖高贵而神圣的外表所吸引:

两个高大挺秀的华贵形象,

他们的高大挺秀俨然神的挺立……

他被造成机智而勇敢,

她却柔和、妩媚,而有魅力。

(IV,288-2289,297-298)

即使是撒旦也被乐园中两个居民的姿容所打动。他甚至试图放弃引诱人类的邪恶企图,瞬间欣喜若狂而变得“善良”起来。“心理活动与某些现时的诱发心理活动的事件有关……于是在幻想中便创造了一个与未来相联系的场景来表现愿望满足的情况。”[3]弗洛伊德认为幻想的动力是在现实中无法满足的愿望。其意义在于,它可以作为一种替代品,以间接的方式来补偿不满足的现实。撒旦、亚当和夏娃就是这样的替代品。双目失明、贫困潦倒、年老力衰和痛风疾病的折磨,使弥尔顿无法面对面地继续抗击暴政。诗人因不幸遭际所引发的痛楚和悲愤需要释放和宣泄出来。他有着一吐满腔郁结和倾诉内心苦闷的冲动。“创伤也是动力,但通过补偿或变形作用,反向表现在作品中。”[1]弥尔顿用笔作为武器,创造了一个幻想的世界。他将自己在现实中无法得到的光明和力量移情到史诗创作中,在幻想世界里如痴如醉地描绘人类始祖“光辉”和“圣洁”的容颜。他希望通过高大伟岸的光辉形象和秀丽挺拔的高洁仪表,来间接地弥补自身生理的缺陷和对现实的无能为力。

弥尔顿自由的缺失和补偿

受文艺复兴人文主义思想的影响,弥尔顿性格叛逆,追求自由平等和个性解放,反对封建礼教和专制压迫。他认为自由是人与生俱来的权利,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大学毕业后,他因不肯“屈从教会职务陈规陋习的种种束缚”,[4]而放弃了父亲为他安排的“令人尊敬的”牧师职务。1644年,弥尔顿发表了著名的小册子《论出版自由》,强调废除书刊检查制度,给人民言论自由。在《论国王与官吏的职权》中,他认为国王的权力来自于人民,人民有权力反抗和废除暴君。担任共和国外交秘书期间,诗人相继用拉丁文撰写了《为英国人民辩护》(1651年)、《再为英国人民辩护》(1654年)政论散文,再次提倡和论证公民自由,表明了弥尔顿为自由而战的坚定信念。

在《失乐园》这部气势雄伟、鼓舞灵魂的英雄史诗中,我们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弥尔顿对自由的热切向往和追求。虽然“外表的光彩改变了,但坚定的心志和岸然的骄矜决不改变。”(I,98-100)撒旦迈着沉重而坚定的脚步,走向火湖岸边:

我们损失了什么?

并非什么都丢光。不挠的意志,

热切的复仇心,不灭的憎恨,

以及永不屈服、永不退让的勇气,

还有什么比这些更难战胜的呢?

(I,106-110)

面对上帝的权威,撒旦敢于抗争。面对毁灭性的失败,撒旦不屈不挠,积极进取。他号召众天使反抗上帝,追求自由和解放;他鼓舞人类始祖寻求知识和自由。在这里,弥尔顿向我们充分展示了一个英勇和不畏权威的悲剧英雄形象。

与其在天堂里做奴隶,

倒不如在地狱里称王。

(I,261-262)

当我们欣赏这些慷慨激昴、令人振奋的言辞时,有必要走进弥尔顿的内心,了解诗人创作这篇伟大史诗的心理动机。《失乐园》的前两卷,弥尔顿刻画了一个体态魁伟、意志刚强、有勇有谋、敢于反抗权威的英雄形象——撒旦。作为一名虔诚的宗教诗人,弥尔顿旨在“向世人召示天理的公正”,(I,25)为什么却把撒旦描绘得如此高大光辉?这无疑是对上帝权威的挑战。弥尔顿为什么从第三卷后仍然安排了撒旦的变形和堕落,诗人的真正意图是什么?

弥尔顿倡导自由的小册子给英国王党及教会反动派以致命的打击。1660年,查理二世重新登上国王宝座。复辟王朝对革命者进行了疯狂镇压和反扑。诗人曾一度被逮捕、监禁,甚至遭受暗杀等威胁。尽管他最终幸免于难,但是在敌人的严密监视下,弥尔顿的生活、言论和行动失去了自由。

面对自己的雄心壮志无处施展,诗人内心如岩浆般即将迸发的情感需要发泄出来。“在苦难的日子里,每遭恶毒的唇枪舌剑,身在黑暗中,危险和孤独包围着我。”(VII,28-30) 弥尔顿用嘲讽的笔触大胆影射自己生活环境的暗无天日和危机起伏。“艺术家不满意于现实世界,才想象出一种理想世界来弥补现实世界的缺陷。”[5]隐忧沉痛之际的弥尔顿创建了一个“空中楼阁”,一个理想的世界。“宁要艰苦的自由,不要做显赫、安逸的轭下奴隶。”(II,260-261)他将自己对自由的追求和渴望移情到不甘屈服、敢于反抗权威的人物形象中。在这里,他可以发泄压抑已久的抑郁、愤懑与不平,获得一种完整的快感。而弥尔顿缺失的自由也通过撒旦这个英勇、不畏权威、不断追求自由的人物形象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补偿。然而,由于受基督教文化的耳濡目染,作为一名虔诚的清教徒,弥尔顿的宗教信仰要求他尊重上帝,服从上帝的权威。因此,在撒旦引诱人类偷吃智慧果后,诗人安排了他的变形和堕落,最终恢复了他邪恶伪善的本质。

弥尔顿理想的缺失和补偿

王政复辟前,许多共和党人抛弃共和之路,逃离英国;众多文人墨客纷纷变节倒戈,为王朝复辟摇旗呐喊、擂鼓助威。在内外交困的日子里,弥尔顿临危不惧,于复辟前夕写下了《建立自由共和国的捷径》小册子,大义凛然地坚决反对君主复职,虔诚地为英国人民的崇高事业继续抗击暴政。对于弥尔顿的英勇献身精神,诗人雪莱赞美道:“弥尔顿巍然独立,照耀着不配受他照耀的一代。”[6]然而,弥尔顿不懈奋斗多年的抱负和理想终随着王政复辟而破灭。资产阶级革命的失败使广大英国人民陷入愁苦与失落的海洋中。一方面,这场巨大的灾难让弥尔顿的内心充斥着一种理想挫败和缺失感。另一方面,他丝毫没有气馁,而是超越自我身心创伤,把痛苦转化为能量,在挫折和痛楚中将人类的苦难和失落转化成一种“崇高体验”。他将拯救英国人民的重任负载在自己肩上,通过刻画圣子基督——人类救赎者形象来实现自己为人类献身的神圣使命。

当父亲宣布人类即将面临的危险时,只有满怀神圣慈爱的圣子基督站出来愿意为拯救人类而牺牲自我:

“我为他献身,以命抵命/甘愿舍弃仅次于我父的光荣地位,甘愿为他终于一死。”

(III,236-237/239-241)

为了承担人类所犯下的罪行,他选择离开天堂的荣耀,到人间代替人类赎罪。这恰恰反映出了诗人内心的渴望和崇高的愿望。“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7]源于诗人内心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激发他的创作冲动。他要将自己内心痛苦而悲愤的呐喊用文字形式表现出来,他要通过耶稣为人类献身的精神来唤醒英国人民革命再起,推翻反动统治。“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7]弥尔顿因理想缺失、意志压抑而高歌吟唱《失乐园》。具有强烈忧患意识的弥尔顿将自己忧愤深广的情感移情到史诗创作中,并塑造了一个强大、勇敢、仁慈而完美的救世主形象。他无意识地将自己的崇高使命通过耶稣为人类献身流露出来,以取得心灵的平衡、情感的寄托和替代性满足。

结 语

文学创造的过程即“情因物感,文以情生”。所谓“为情而造文”,也就是说文学作品是由情感而产生的,它表现为人的自然的,生理的和心理的需求和欲望,是人对自身生命状态和感性经验的一种确证。弥尔顿传奇而伟大的一生遭受了巨大的挫折和缺失。正如那些“出去探查南极的人们,缺少了食物的时候,那些人们多数所梦见的东西是山珍海味”,“旅行亚非利加的荒远沙漠的人夜夜走过的梦境,是美丽的故国的山河。”[8]弥尔顿将自己的缺失性人生体验移情到史诗人物形象中——高大挺拔而不断追求自由的撒旦、俊秀美丽而享受夫妻之乐的亚当和夏娃、富于牺牲精神和热忱的基督。而正是这些缺失性体验成就了《失乐园》这部鸿篇巨著。这篇雄视千古的杰作也成为诗人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苦痛经历的升华和孤独寂寞心灵的精神慰藉。

[1]童庆炳.现代心理美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237,238.

[2]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356.

[3]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第四卷)[M].车文博主编.长春:长春出版社,1998:430.

[4]马克·帕蒂森.弥尔顿传略[M].北京:三联书店,2001:4.

[5]朱光潜.文艺心理学[M].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181.

[6]转引自朱维之.弥尔顿[A].外国著名文学家评估[M].吴富英主编.山东:山东教育出版社,1990:381,382.

[7]司马迁.史记[M].韩兆琦译注.长沙:岳麓书社,2004:1788.

[8]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M].鲁迅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30.

杜艳红(1976— ),女,湖南湘潭人,硕士,广州科技职业技术学院讲师,主要从事英语语言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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