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影像叙事的突破与汉人原住民文化立场的困境:《赛德克·巴莱》
2015-09-12张延国
张延国
抗日影像叙事的突破与汉人原住民文化立场的困境:《赛德克·巴莱》
张延国
《赛德克·巴莱》对传统抗日叙事的改写和突破
2011年,魏德圣的电影《赛德克·巴莱》在台湾上演,这部以历史上的雾社事件为中心题材的电影,复现了台湾原住民赛德克族的独特历史文化及其反抗日本奴役的历史,从叙事范式到价值立场,都对传统的抗日叙事做出了新的探索和尝试。
1.回到历史现场,还原丰富复杂的历史图景
《赛德克·巴莱》在重述历史时努力回避对历史做简单的切割,机械的图解,力图呈现出历史的丰富性、多极性。日本人对原住民地域的殖民掠夺和现代化的经营,对原住民的友善和狠毒的报复,赛德克族的勇敢坚强和滥杀无辜,赛德克族内部的抗日和助日,新一代赛德克人对部族传统文化的皈依和疏离,对日本文化的向往和怨愤,这些丰富、复杂的历史景观在电影中都得到了显影,超越了那种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二元判断模式,打开了历史的多维场域,为不同文明背景、政治立场、情感认同的观众提供了多种解读的空间。
2.新的原住民/汉人形象
在传统的少数族群抗日书写中,外在的汉人视角,使得少数族群成为一种刻板生硬的文化另类和他者,他们奇装异服,风俗怪异,野蛮凶悍,不服教化;日本人来临之后少数族群的族群特性才具有意义,他们被整合进爱国主义和中华大义之中。
《赛德克·巴莱》尽管也是汉人的书写和代言,但魏德圣对原住民的尊重和理解,使影片得以走进原住民的内心世界,成为后者的内在观照。因而电影中原住民文化风俗不再以满足观众的猎奇心理为旨归,而成为赛德克族历史文化的自我呈现、自我展示。赛德克族真正成为具有自身历史文化、尊严信仰、喜怒悲欢的独立部族和具有自我主体性的鲜活的人。
与此相应,影片对汉人的书写也溢出了传统的叙事成规。他们从传统影像叙事的中心退居边缘,沦为原住民形象的点缀和陪衬,是原住民眼中的“他者”——一种确证原住民意义的符号。他们从传统抗日书写模式下的少数族群的好邻居、同盟者、启蒙者、拯救者跌落为一种可笑的被动角色,从有教养、充满文化优越感的文明人转向为一种尴尬的负面形象。
3.新的价值观和文化认同
在价值观念、文化认同上,影片中的原住民没有国家意识,没有爱国大义,无需依附汉族而自我存在,他们以部族的生存为中心,以回归祖灵为其终极信仰。因此,他们与日本人作战,不是出自一种汉人所谓爱国大义的中华意识和国族认同,而是因为日本人侵占其生存空间,灭绝其文化信仰,他们是为部族生存、文化信仰的延续而战。这样一来,《赛德克·巴莱》彻底颠覆了汉人的爱国主义和国族认同,抽空了雾社事件的民族大义和政治正确性,以台湾原住民的族群文化、部落文化代替汉文化,以部落文化、部落信仰认同代替国族认同,在价值观念和文化认同上展现了新的诉求。
《赛德克·巴莱》的理论资源及其价值诉求困境
对于《赛德克·巴莱》和魏德圣,人们不禁要追问:何以会有这种抗日影像叙事的革新和尝试?它们与台湾的现实有何关联?汲取了哪些理论资源?又如何看待影片中的价值诉求和文化认同?
1.魏德圣的原住民形象重构及其理论资源
作为台湾的原住民,赛德克族和台湾其他原住族群长期以来生活在台湾岛,然而,自1624年以来,荷西、明郑、满清、日本、国民党等多种政治势力先后进入台湾,给原住民的生活带来深刻的影响。在异域民族的侵略和本国强势族群、政党的控制之下,关于台湾原住民的历史叙述、影像再现、族群关系书写等话语权大多由前者操控。而在这些外在式的代言和书写中,原住民的历史往往被遮蔽,文化遭压抑,形象被污名化和刻板化。到了20世纪80年代,原住民文化复兴运动在台湾兴起,它以现代社会的多元文化理论为其理论支撑,强调不同文化间的差异、独立、平等,提倡为久遭压抑的原住民文化去蔽、平反、正名,洗刷长期以来对原住民的“污名化”,争得原住民文化应有的平等地位,并在政治上力图通过原住民文化这种台湾的本土化追寻来达到台湾主体性的政治文化诉求。正是在台湾原住民文化复兴运动的影响之下,一些汉族和原住民知识分子纷纷通过文学、艺术等多种方式为原住民及其文化正名,魏德圣及其《赛德克·巴莱》正是这样的一个典型个案。正如魏德圣所言:“当你了解这块土地的祖先曾经做过些什么,当你站在这块土地上,当你遇见的人正是那个民族的后代,你会对他产生真正的尊重!而自己的后代知道自己的祖先发生过这些事情,他们也会真正的骄傲。我有什么,我发生过什么,我很骄傲我的祖先做过什么。”①基于为原住民正名的文化诉求,《赛德克·巴莱》一反那种长期存在于台湾历史书写中的文化霸权主义和沙文主义,去除文化偏见,努力还原历史场景,为人们塑造了一种历史失声、久遭压抑的悲情原住民的形象,洗刷赛德克人身上的污名,让原住民从被猎奇的对象、被扭曲的族群成为真正平等的鲜活的人。
此外,发掘原住民文化的现代价值。
任何历史书写都是指向现在,都是基于当下的某种意识。因此,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魏德圣的原住民影像叙事,既源自去除意识形态遮蔽,寻找受压抑的真实历史图景的还原意识,更与其力图从历史,尤其是原住民的历史中寻找思想文化资源以拯救疲困的现实这一意旨相连。因此,电影既以回到历史现场为诉求,又不愿局限于真实的历史图景,而是展开了对原住民及其文化的想象和重建,以期挖掘原住民文化的现代价值,赋予原住民文化以当代意义。于是,电影一方面对历史进行简化、过滤、理想化甚至不惜虚构历史事实,以强化原住民的反抗性和英雄精神,凸显原住民及其文化的正面价值;另一方面则对历史有选择地省略和遗忘。如凸显莫那·鲁道的抗日,对他的助日则有意遮蔽、遗忘;②虚构了一个儿童英雄少年巴万;凸显了原住民的族群同质性,对族群内部分化、差别、矛盾、阶层宰制、性别压迫视而不见。③于是,复杂的原住民被建构成敬畏神灵、崇尚劳动、热爱生活、不甘奴役、追求自由、勇敢反抗、富于谋略、为信仰毫不吝惜血肉之躯、因抗争而遭重重报复凌辱这样一种富于道德召唤力、情感诉求力的形象。这种想象性的话语性的原住民形象,在对应着现代文化生活方式下的人们放纵欲望、好逸恶劳、奴役自然、焦虑异化、生命委顿、信仰丧失、犬儒苟安。从中可以看出魏德圣以原住民文化反观现代性物质文明的负面,质疑和反思所谓的现代物质生活,并以原住民文化为拯救现代性物质文明的药方的良苦用心,展现了汉人书写者在当代境遇下借助于原住民躯壳而营造文化幻象以自我疗治的努力。
2.原住民文化立场及其困境
魏德圣所显影的原住民文化,本质而言是一种部落文化、原始文化,它是一种前现代的文化形态。这种文化形态与原住民封闭隔绝的自然环境、低下的生产力相表里。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他们所践行的自然素朴的生活方式,吃生肉,喝小米酒,男子打猎,女子制衣,自耕自织,简单的物物交换,生产资料、生活资料取诸自然,复作用于自然。在现代人看来,他们这种自然态度仿佛是健康质朴、和谐的。但这种自然态度的产生不是因为他们已经有意识地认识到人与自然的共生共荣的辩证关系而产生出对自然的尊重、敬畏,而是由于原始部落低下的生产力使得他们难以对自然施加更大的影响,没有发展出役使、征服自然的力量。因此,现代机械文明及其支配下的生活固然能掠夺、物化自然,但转而求诸原住民文化,则显然有些误读了原住民文化,对其进行了诗意的想象和拔高。
对于原住民文化,原住民自身态度复杂。出于文化归属,大部分原住民既在心灵情感上尊奉、依恋、认同母体文化,亦有怀疑、反思乃至反叛的一面。如一些口述史资料记载,日据之下,原住民妇女因为实际利益的驱动,逐渐疏远厌弃部族生活,而向往城市生活,亲近日本人,疏远原住民男子④。在新一代稍具知识的原住民之间,服膺日本文化、疏远母体文化的原住民则更多,如影片中的花冈一郎、花冈二郎、初子和春子这些模范番童。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那种原始、静止、保守的原住民文化已经在原住民那里逐渐丧失其神圣地位和不言自明的合法性,即使日本人不对原住民文化加以压抑排斥,原住民文化的衰落疲败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这令人伤感的一幕既是台湾原住民文化曾经的历史遭际,亦是大部分原始文化、封闭保守的本土文化在面对现代文化时的共性,20世纪中国的历史和世界多处殖民地的历史都证明了这一点。遗憾的是,原住民对于原住民文化的这种迁延复杂的态度未能给魏德圣想象原住民文化以启发,从而使得脱离历史语境和当事人感受的文化想象有些一厢情愿。
在崇尚多元文化论的今天,作为行将消亡的边缘文化,赛德克文化及其曾经的遭遇引起了人们的同情,这是对强权漠视、压抑、遮蔽边缘文化的愤慨、平反,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种文化的合理性、合法性是没有边界的。这是两个范畴:一个是边缘文化应有存在的空间、独立的地位;一个是边缘文化的效用问题。正如人们曾经反思儒家文化一样,赛德克文化一样需要经受人们辩证的检视和反思。对其漠视、压抑、遮蔽、灭绝固然不公、残酷,对其无原则地唱赞歌也同样包含着风险。
结 语
《赛德克·巴莱》在抗日题材电影上意义重大,它建构了新的原住民形象和汉人形象,在价值立场上以原住民部落文化代替汉文化,以部落信仰认同代替国族认同,突破了传统抗日叙事范式,将台湾原住民从传统书写的遮蔽中释放出来。然而,为原住民文化平反的急切心态和拯救现实的焦虑,使得魏德圣在一定程度上美化、拔高了原住民文化,因而,其原住民影像叙事在价值观念上又包含着新的风险。原住民的影像叙事倘要真正走向世界,仅仅感动于原住民的悲情,为其平反抑或美化原住民精神,这都远远不够,必须既承认原住民文化存在的合法性、独立性,同时又应以普世价值对其审视、反省,从而找到一条原住民文化现代转换、重生的合理途径。
注释:
①张靓蓓:《我要化解仇恨:专访魏德圣》,《电影世界》,2009年第2期。
②1920年,莫那·鲁道带领族人协助日人攻打台中反日的沙拉茅部落,是为“沙拉矛事件”。见邓相扬:《风中绯樱:雾社事件》,台北:玉山出版公司,2004年版。
③关于原住民族群内的分化、矛盾、阶层宰制、女性所受的性别压迫,详见Kumu Tapas(姑目·荅芭丝):《部落记忆——雾社事件的口述历史(Ⅰ)(ⅠⅠ)》,台北:翰芦图书出版公司,2004年版。
④Kumu Tapas(姑目·荅芭丝):《部落记忆——雾社事件的口述历史(Ⅰ)(ⅠⅠ)》,台北:翰芦图书出版公司,2004年版,第156-159页。
张延国,长安大学文学艺术与传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与影视艺术。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13YJC751079)、陕西省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12J192)、长安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资助项目(2014G6335044)、长安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资助项目(2014G6333016)的阶段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