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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斯德哥尔摩遇到地球上50%的麻烦

2015-09-11陈赛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37期
关键词:斯德哥尔摩瑞典难民

陈赛

一顿饭,麻烦未必能够解决,可是,麻烦中的人,却可能因为沟通,而缓解焦虑,平复情绪。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瑞典。同行的还有5个记者,分别来自伊朗、阿富汗、俄罗斯、乌克兰、拉脱维亚。我们是应瑞典研究院的邀请,一起参加斯德哥尔摩文化节。今年文化节的主题是移民和融合问题。

在严重的时差恍惚中,我们一行人先是跟一位卖婴儿椅起家的亿万富翁在他漂亮的艺术画廊里共进了一顿午餐,然后风尘仆仆从斯德哥尔摩的最西边穿越到最东边,参观了一场怪异的同性恋艺术展,在一个语言学校兼布艺店里喝了一顿下午茶,晚上还要跟一群文艺界人士在湖畔餐厅共进晚餐。

客人陆续到来,一位纪录片导演、一位广告导演、一位历史博物馆馆长,还有一位语言教师。除了纪录片导演是男的以外,另外三位都是女性。我心下暗想,瑞典果然是一个女人非常强势的国家。

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景象

一路上,我已经打了1000个哈欠,但此时难得偷得半刻闲暇,半杯红酒下肚,反而清醒过来。时钟已过20点,太阳仍高高挂在天上,丝毫没有西下的意思。但空气中暑气已去,白云朵朵,凉风徐徐,只觉得满目湖光山色,美不胜收,正是瑞典夏日最美好的时刻。

对瑞典人来说,夏天里一切都是最好的,阳光、空气、湖水、食物……尤其是当他们想到,3个月后就要进入漫长的冬季与长夜。斯德哥尔摩离北极圈很近,北极寒风一起,冬天倏忽就至。一入10月,湖面吹来的风就变得冷入骨髓。

来瑞典之前,不少朋友建议我写一篇《瑞典移民指南》或者《如何嫁给瑞典男人》。在这个纷乱不安的世界上,瑞典是一个难得富足、安定而健康的国家。200年没有战争,但富足、安定的生活既没有让他们张狂好战,也没有让他们颓废消沉。这么多年来,这个位于世界最北端的小国始终保持着经济的高速发展,也对外部世界保持着审慎的兴趣。他们仍然坚持关于公平与正义的社会理想,希望每个人都拥有相同的权利,没有人因为性别、种族、政治、宗教、性取向,或者身体、精神、智力上的残障而受到歧视。这样一个国家,对于那些陷于战火、恐怖、暴力、贫困或无望之中的人们而言,大概是接近于天堂的一个地方。

瑞典不是一个移民国家。但我们看到的一份统计数据上说,他们有五分之一的国民出生于国外,或者父母是国外移民。瑞典研究院的莉维亚女士告诉我们,这是因为从90年代初以来瑞典大量接收政治难民的缘故。在欧洲,瑞典是对避难者最为慷慨的国家之一,仅去年一年就有约8.13万人在瑞典申请庇护,其中3.06万份申请获得认可,以该国总人口960万来计算,已经是欧盟中接收难民的比例最高的国家。我们下午参观了一个叫fijia的小镇,就是一个著名的移民区,只有9万人,却混杂着152个国家的语言。阿富汗、索马里、叙利亚……每当有战争发生,就有人逃到这里,哪怕千辛万苦,九死一生。

3年前,我一个人在斯德哥尔摩城里转悠,只见到处都是金发长腿蓝眼睛,但这一次,我们走到斯德哥尔摩的郊区,金发长腿逐渐变成了黑皮肤、黑面纱、奇怪的语言、陌生的面孔,路边玩耍的孩子们朝我们投来警惕的眼神。城中漂亮的别墅变成了一排排千篇一律的高层楼房住宅区。这些楼房大都建于1965到1974年,当时瑞典政府计划在10年内建造100万套新房子,以解决中产阶级的住房问题,因此又叫“百万房屋”项目,但最终住到这些房子里的,既不是中产阶级,也不是瑞典居民,而是成了少数族裔和国际难民的聚居之所。

为了帮助这些移民尽快融入当地的劳动市场,解决就业和经济问题,瑞典每个城市都设有瑞典语学校,每个移民都可以在这里免费学习语言、文化,以及职业培训等。我们下午拜访的那家小小布艺店原本就是一个专门为女性移民开设的语言班,创始人Brigitta Notlof女士有一个愿景,希望天下女性都能自立,每个孩子都能受教育。除了教她们语言之外,她还倾听她们的故事,教她们针织、刺绣以及印染的手艺,以帮助她们融入瑞典社会。

她以一个设计师独特的敏锐感,在这些女人的故事中发现了迷人的图案,并将这些图案转化为漂亮的工艺品。最让我震动的一个画满了五花八门的包包的图案,各种异国风情的挎包、手提包、双肩包、行李箱……每一个包都是她的学生自己画的,是她们逃离家园时随身携带的那个包——逃离战争往往从一个包开始,你必须决定人生的哪些部分可以放进去,哪些必须留下来……所以,这个图案的名字就叫“一个包里的一生”。

其实,人类的故事大部分可以叙述为一种迁徙活动。我们通过短距离迁徙,寻找更好的狩猎场所、更富饶的土地,或者更好的文化。多年来,人类已经习惯这样迂回的迁徙。但长途迁徙不同,它是单向性的,而且是永久性的,所以,当人们怀着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憧憬而迁徙远方,其中的艰辛往往超出他们的想象,很多时候结果也并非如他们所愿。

对于绝大部分难民来说,来到瑞典并非意味着一脚跨入天堂。他们大多居住在郊区的贫民区里,靠政府救济生活,失业率、犯罪率高,子女教育不良,与瑞典本地人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并不是所有瑞典人都欢迎他们的到来。事实上,最近几年,瑞典排他主义日益蔓延,因种族主义引发的暴力冲突和过激反应屡屡发生,尤其以2013年5月的斯德哥尔摩骚乱最为严重。当时,斯德哥尔摩移民区连续4天晚上爆发骚乱,数以百计的移民青年焚烧汽车、袭击警察,并逐渐蔓延到多个城市。

“这些人虽然千辛万苦来到瑞典,却并没有进入我们的社会。”坐在我身边的Ebba Akerman女士一边跟我聊着瑞典移民引发的各种社会问题,一边难过地感慨。

Ebba是一个瑞典语老师,今年32岁,短发,微胖身材,穿一身鲜艳的红色波点裙子,温柔可亲。她在斯德哥尔摩郊区一个小镇教移民瑞典语,有一次,她问一个学生是不是喜欢住在瑞典。那个学生耸了耸肩,说这里的生活与阿富汗也没什么区别。

这个回答让她非常震惊,同时也意识到瑞典社会与这些移民之间的隔离之深。Ebba决定为此做点什么。她通过Facebook和Instagram撮合瑞典人和新移民在一张餐桌上共进晚餐,就像媒婆撮合相亲对象一样,至于吃什么,在哪里吃都由他们自己决定,也可以各自带朋友,扩大饭局。有时候,她也会被邀请参加。到目前为止,她已经撮合了800多顿饭局,并得到了“晚餐大使”的美名。“当大家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彼此之间很多的经济与社会差异就会走远。”她说。

虽然有点天真,但想想我们一行6个人,分别来自完全不同的国家和背景,才一起吃了两顿饭,已经彼此觉得很亲切了。除了食物之外,迅速拉近我们之间心理距离的还有美国电视剧——伊朗的穆罕默德喜欢美剧《新闻编辑室》,阿富汗的马苏德则认为《国土安全》更好,他觉得其中对巴基斯坦情报局的描写实在太真实了。

马苏德在阿富汗主持一档十分具有影响力的时事热线栏目。他的英文极好(他说美国人给阿富汗带来的唯一的好事是英语),又擅长讲故事,所以整个餐桌都围着听他讲阿富汗的事情。他给我们看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的照片,他们在喀布尔的家,漂亮的庭院,花花草草,正常的、安宁的生活,与我想象中的阿富汗不同。

根据联合国难民署的统计,过去30多年来,阿富汗约600万人逃离家园,前往他国,难民数量在全世界居于首位,直到去年才被叙利亚超过。90%阿富汗难民逃往东西邻国巴基斯坦和伊朗,不少人在当地做保安、园丁、家政服务员,大多数情况下是打黑工,所以始终处于担心被发现并遣返恐惧中。只有很小一部分阿富汗难民有足够经济实力和人脉,得以逃到欧美国家。这些难民多是阿富汗国内精英阶层,有些是国际组织工作人员,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学者、媒体人士等,比如当年饰演《追风筝的人》的小演员艾哈迈德·汗·马赫米扎达就因为这部电影中部分情节激怒塔利班,一家人面临死亡威胁,不得不逃亡海外。过去8年来,马赫米扎达东躲西藏,四处流浪,几经周折才在蛇头“帮助”下偷渡到瑞典。如今,20岁的马赫米扎达住在瑞典博伦厄的一个寄养家庭,为当地一支足球队效力,但仍梦想有一天能够去读电影学院。

“我从小就是那样长大的。我见过子弹穿过我姐姐的茶杯,她幸而保留一条小命。我见过炮弹落到我家后院,我跑过去捡碎弹片玩,结果把手烫伤了。有一次我们一家人出去给我哥哥庆祝生日,一群恐怖分子突然闯进来,二话不说就开枪杀人,没有任何理由。那件事情以后,我的脑子有5天没法正常运转,我儿子两年不能说话。”

尽管已经将两个儿子安顿在土耳其,但马苏德说自己大概永远不会离开喀布尔。那个炎热、干燥、贫穷的城市对他来说仿佛有着某种神奇的魔力,每次远行,哪怕只是短短几天,哪怕目的地是富庶自由的西方国家,他都会无比怀念家乡。

俄罗斯姑娘叶琳娜听腻了打打杀杀的故事,偷偷拉着穆罕默德一起去湖边拍照。叶琳娜在莫斯科一家反对派报纸工作,一个美丽奔放的姑娘,就是自拍瘾太重,走到哪里都要拍个不休。大概因为瑞典是她心爱的童话王国吧。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对瑞典如此疯狂的姑娘。仿佛瑞典的一切她都喜欢。瑞典的云、瑞典的树、瑞典的湖水、瑞典的街道,瑞典的街道上走着的每一个瑞典男人在她眼中都丰神俊朗、玉树临风,随便抓一个都会是如意郎君。

她大老远从莫斯科跑到瑞典,头等大事竟是去采访一个银行抢劫犯。30多年前,这个叫Janne Olsson的男人闯入斯德哥尔摩Norrmalmstorg广场最大的一家信贷银行,劫持了4个人质,与警方对峙了6天,没想到在最后关头,4人质竟站在抢劫犯一方,抗拒政府的营救,并拒绝提供不利于他的证词,一个女人质还自称爱上了劫持者。这就是心理学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由来。

在她的Facebook上看着她和老劫匪的照片——他们一起坐渡轮重回劫案现场,他给她示范怎么给人质上绑,还给她买冰激凌和啤酒——我觉得整件事情太诡异了。问她为什么大老远跑来采访一个抢劫犯,她莫测高深地笑了笑说:“因为我们都很疯狂啊!”

餐桌上的人都默默地点了点头。是的,人性能承受的恐惧有一条脆弱的底线,逾越这条底线,心理就会出现惊人的错位。而我们多多少少都曾以各自的方式体验过疯狂的历史与当下。事实上,我们几个人凑在一起,差不多代表了地球上一半以上的麻烦。但是,现在我们这样坐在一起,手中握着酒杯,在美丽的斯德哥尔摩,静静地聆听水声,还有岸边传来的钢琴声,好像一切麻烦又离我们那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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