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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尸挡弹

2015-09-10彭觉玉口述陈启兵记录整理

红岩春秋 2015年10期
关键词:舅舅家中央公园房屋

彭觉玉口述 陈启兵记录整理

彭觉玉 女,1930年6月出生。母亲被炸死,本人被炸伤,住处多次遭日机轰炸。现住重庆市渝中区体心堂8号。

彭觉玉的祖辈,是清代湖广填四川时期的移民,一路迁徙来到重庆。她的父亲精通厨艺,在当时重庆城里很有名的“小洞天”酒楼当厨师,膝下有彭觉玉等5个孩子,一家人住在位于市中区的中央公园(今人民公园)旁边。

未遭日机轰炸之前,彭觉玉正在东升小学读4年级。1938年上半年,学校开始经常组织学生跑警报。随着轰炸日益加剧,学校也就停课了。彭觉玉对当年大轰炸亲历的血腥场面,仍然记忆犹新。最令她難忘的一幕,当数1939年的“5.4”日机大轰炸。

那一天,彭觉玉和家人没来得及进防空洞,只好钻进中央公园内躲藏,不少市民也躲在那里。此时,天空中黑压压一片,日机3架一组,来了几十架。顷刻间,炸弹接连不断地投下,随着“轰轰”响声,地上立刻炸开一个个水塘般大的坑。横飞乱窜的弹片发出刺耳的尖啸声,争相逃命的人们,活像乡间水田中的稻草被锋利的快刀拦腰割断,一茬茬地倒下。炸弹扔过了,马上又是燃烧弹,人们原本已被炸得血肉模糊,瞬间又被烈火裹缠,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

天上飞机轰响,地上火焰腾腾。歹毒的日机在轮番狂轰滥炸的同时,还来回地向地面扫射机枪子弹。可怜那些藏身中央公园的市民,就像圈中的牲口,绝望地被赶过去、驱过来,子弹横飞,浓烟四起,死者如山堆。起初,彭觉玉还感到恐惧绝望,后来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盲目跟着别人乱窜。地上淤积的鲜血,将泥土浸泡,彭觉玉感觉自己的脚踩在上面,就像踩在刚下过暴雨的稀泥中。

时间似乎在那一刻凝固了,唯有枪弹仍像泼水般不停地狂扫,人们不停地倒下,手在空中乱舞乱抓,连哼一声都来不及。混乱中,有人跑不动了,蹲下将地上的尸体堆成穴,人就钻进去,以此阻挡日机的枪弹。彭觉玉见了,也照着做。然而,毕竟人小力弱,哪里拖得动沉如铅铁的尸体!旁人见她可怜,伸手相助,帮她将尸体堆起来,彭觉玉才钻进去趴下。枪弹扫在尸堆上,飞溅的肉块、骨渣,不停地落在彭觉玉的身上,她一点儿不敢动,一声儿不敢吭,几乎要窒息过去。就这样,彭觉玉从死人堆中活了下来。这一年,她10岁。

日机飞走后,中央公园内惨不忍睹,到处是烧焦的尸体,遍地是淤积的血液、脑浆。房屋、石山、台阶等处,满是人的肢体碎片,树枝上也挂满了断手断足、烂衣破裤,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息。活着的人爬起来,抬头张望不见自已的家人,顿时放声大哭,一声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哭喊震天。公园里的一只鹩哥居然还活着,孤零零地站在一根残枝上。这只鹩哥平日受过训练,会学人说话。这时,它学着重庆人的腔调张口说道:“哦豁,这下遭惨了!”鹩哥不懂人间悲哀,一句连一句地说着。现场有一名宪兵,早已悲痛欲绝,闻之更是大光其火。他掏出身上的手枪,将这只鹩哥打死了。

“5.4”日机大轰炸,给战时首都重庆造成了极其惨重的损失,一度繁华的重庆市区顿成残垣断壁,炸死、炸伤的市民更是不计其数,不少家庭甚至惨遭灭门,连尸骨都无法找到。彭觉玉的母亲,之前在鸡街口给一户从香港到重庆做生意的富裕人家当佣人。炸弹落下,这家人的楼房被炸成了一堆瓦砾,几十口人全部炸死,无一幸免。幸运的是,在这场劫难中,彭觉玉的父亲和几个妹妹都活了下来。他们赶到母亲做事的地方,只见到一堆烂砖破瓦,哪里还有母亲的身影!他们嚎啕大哭一场。

彭家的房屋也被炸毁了,和当时许多家破人亡的家庭一样,彭家被迫在街上流浪,晚上就随便找个角落,挤在一起熬过夜晚。父亲做事的“小洞天”酒楼也未能幸免,因被炸而倒闭,一家人没有了生活来源。当时国民政府组织了救护队,不时将稀饭、锅盔、咸菜等,送到大街上赈济受灾难民,他们才得以填腹,没被饿死。彭觉玉在中央公园躲避轰炸时,脑部被弹片划伤,当时处于逃生的恐惧中,没有察觉。待飞机走,彭觉玉才感到脑部剧烈疼痛,救护人员及时给予了包扎医治,渐渐伤愈,但仍留下后遗症。到了晚年,彭觉玉经常头疼不已,又无药可治,痛苦不堪。

在大街上流浪了20多天,彭家被疏散到南岸。父亲有个很要好的朋友,在南岸水泥厂工作,他们便暂住在这位朋友家。原本以为有了稳定的住所,但住了2个多月,水泥厂又遭轰炸,朋友家的房屋也被炸毁,他们只好搬到位于丁家嘴的舅舅家。舅舅开了一家冷酒馆,房屋白天要做生意,彭觉玉和妹妹们只好在外流浪,晚上在店铺里打地铺。

南岸也不是个安全之地,他们照样要跑警报。舅舅家后面有个煤窑,每有轰炸来临,一旦看到警报台上挂出两个红灯笼,他们就往煤窑跑。窑内积水,冰冷刺骨。他们双脚被打湿,时间一长,嘴唇发乌,身体哆嗦。但为求生,警报没解除前,都不敢跑出去。

不久,厄运再次来临,舅舅家的房屋在轰炸中被炸毁,彭家不得已又搬到黄桷垭,住在山下的出租房内。后来,父亲再婚,孩子们称继母为婶。父亲到寸滩帮厨去了,彭觉玉没有地方读书,她每天背着竹篓,到山上捡树叶回家烧水煮饭。父亲帮厨拿回的那点儿钱,无法维持全家人的生活,彭觉玉除了捡树叶,还与婶在家里帮人织袜子,挣点微薄的收入,补贴家用。一家人艰难地活着。

在黄桷垭住了5年多,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彭家才搬回重庆主城,在五一路租了一间房屋住下。如今,重庆大轰炸已过去几十年,但彭觉玉只要一想起那些惨景,心里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恐惧。被弹片划伤的头部,抽筋一样地疼。

(作者系重庆市写作学会、散文学会理事。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责任编辑:韩西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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