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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炊烟

2015-09-10胡宗波

课外语文·中 2015年11期
关键词:炊烟日子故乡

胡宗波

“背叛”炊烟,需要勇气。

生活在鄂西南山区的人,似乎从出生之日起,就已被命运圈养在了重重大山怀抱里,整日里要和炊烟相依为命。

或许是命运的驯化,温顺的山区人顾家,更恋家。每天,村人执拗地在炊烟上挂满家的味道,倔强地把炊烟定格成为家的方向。一天天,一年年,炊烟被雕琢成了人们心灵的归宿,剪不断,理还乱。很多人甚至一辈子都没走出炊烟划出的半径。

靠山吃山,靠山烧山,这是人类生存的不二法则。

人们要想烧熟一日三餐,烧旺日子,离不开添柴加火。为了孵化出炊烟,在每家每户的日常规划中,砍柴可不是小事。人们清楚,谁懈怠了砍柴,谁就是和日子过不去,必将遭到肚子的报复。

我一直认为,我是炊烟喂养大的。少时的我,对炊烟的惦念近乎痴迷。甚至刚吃了饭,就挂念起了炊烟,盼它早点站在屋檐上,手搭凉棚,呼唤我的乳名。

在我眼里,炊烟就是宣布吃饭的口令。

在那个饥肠辘辘的年代,对于还是个孩子的我来说,食物散发出的诱惑,无疑令我无法抗拒。至于下顿将着落在哪儿,我大抵是不会去理会的。我心里只有炊烟。发展到了最后,就算全村的炊烟同时升起,哪一道炊烟是自家的,我能一眼分辨出。

那时,炊烟不仅滋润了我的肠胃,也滋润了我的梦。

可我从来不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相反,我回报给炊烟的,大多是怨,是恨:恨它营养不够丰富,恨它花样太过单一,更恨它有时还填不饱我肚子。

与我对炊烟的矛盾态度相比,父母从来怀着一颗虔诚之心。他们能看懂炊烟的表情,也能读懂炊烟的语言。炊烟生病了,父母精心呵护着,助它早日康复;炊烟失落了,父母安慰开导着,帮它尽快振作。炊烟有灵性。虔诚的心,换来了炊烟的信任。它配合着父母,苦苦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日子。

然而,在父母虔诚的背后,其实也蜷缩着一颗不安分守己的心。父母领着我在日子里摸爬滚打的同时,矢志不渝送我去读书。他们已领教了日子的苦。他们不想将这种苦留成“财产”,等我去继承。为了孩子长远计,父母替我谋划着对炊烟的“背叛”。

背叛,是需要勇气的;勇气,则需要成本。为了抵抗不断膨胀的生活,搀扶起勇气,父母几乎把腰弯得和大地平行,瞪大疲惫的眼睛,在日子里翻拣着能对抗生活的元素。

其间,父母还要顶住村人随手扔来的冷嘲热讽。那大都是些认为读书没用的村人。他们将自己的讽刺和挖苦当“礼物”,总是不失时机地免费赠送。

父母是孩子一生中最重要的向导。站在父母的“背叛”上,我把父母的期望打包,系在肩膀上,在“背叛”的道路上愈走愈远。若干年后,我彻底“背叛”了炊烟,走出了乡村。

在异乡,任我踮脚眺望,却看不到一丝炊烟。内心的空虚惆怅如同滚着的雪球。

在炊烟的浸泡里长大的人,炊烟就是他的根。一个人,一生里烙印着三条根,那是从国别、地域、家庭三者文化差异中沉淀出来的。“背叛”了炊烟,就斩断了地域和家庭这两条根,我这一生,注定将处于失根后的无根状态。这时,在记忆里存活的新鲜炊烟,仿佛一封封家书,用眼眸盖上思念的邮戳,不时呼唤着我回去。

每一年,我都会回故乡,只为亲手摸摸升腾的炊烟。摸着它,我才能暂时找回丢失已久的乡音,才能短暂回收久违了的内心踏实。

这些年,每次回去,家乡都有变化。村人的生活水平真正像是芝麻开花。在欣慰的同时,我却觉得与故乡又生疏隔膜了几分。现代化的炊具,不断打压着炊烟氤氲的范围。我希冀的炊烟,越发地单薄瘦削。

尽管那些还对炊烟心怀感恩的人,就像我父母,还忍受着烟熏火燎,顽强地坚守着,但他们培育的那点炊烟,不过蚍蜉撼树。

我知道,终有一天,故乡会被膀阔腰圆趾高气扬的现代化日子改写。

我也知道,总有一天,我再也看不到炊烟。

我更知道,一缕缕炊烟,终会在我记忆的窖藏中酝酿成一种乡愁,继而在我的记忆里,站成一道道风景,更站成一位位亲人。

背叛,总是要付出代价。没有了炊烟,也就失去了故乡,再也没有远道而来的消息,能把一种叫幸福的感觉催生。

失去了炊烟,我们注定还有别的希望。

(选自《人民日报》2014年9月24日)

【赏析】

《背叛炊烟》是一篇悠远灵动、情感复杂,既动人心魄又发人深思的怀乡散文。 “背叛炊烟”,是痛苦挣扎的结果,结果却又陷入了更深层的痛苦的挣扎。这是一种近乎二律悖反的对比,只是,文章中的对比远远不止于这一种。

在重重大山的怀抱中,经过层层命运的驯化,代代山民生活半径不但没有拓展,反而被更严实地圈养在了有限的空间里。视线失去了飞翔的翅膀,温饱自然成了重要的追求。以炊烟为圆心,以经营炊烟为半径,“我”的祖辈父辈,生生世世,就在这样的小圈子里画圆。可想而知,这样的生态质量,付出太多,收获的却太少,所以在孩子的眼里,炊烟自然就具备了绝对的号召力和热切的诱惑力。“在那个饥肠辘辘的年代”,炊烟释放着太多的诱惑,同样也包含了太多的痛苦,这样的对比已经很难被当下年轻的读者理解和接受了。这不禁让我想起了莫言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发言:饥饿是那个年代最普遍、最常态的事情,为了躲避饥饿,莫言甚至吃过煤块;也是为了抗争饥饿,莫言选择了参军,因为当兵能填饱肚子。

“然而,在父母虔诚的背后,其实也蜷缩着一颗不安分守己的心……为了孩子长远计,父母替我谋划着对炊烟的‘背叛’。”这是文章展示的另外一对矛盾。依赖不等于满足,就像感恩不等于坚守一样。跟懵懂无知的幼年的“我”相比,父母为“我”设计的对炊烟的“背叛”,尤其显得高瞻远瞩和不同凡响。在同村人随手扔来的冷嘲热讽里,父母不为所动,坚定地引导“我”在“背叛”炊烟的路上越走越远。村人的百思不解和父母的冷静坚决,形成了第三层对比。

“我”没有辜负父母的期盼,经过努力,终于在异乡的都市站稳了脚跟,把故乡的炊烟远远地甩到了身后。“我”实现了父母的夙愿,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我”应该很幸福了。可是,“我”因为“看不到一丝炊烟。内心的空虚惆怅如同滚着的雪球”。当初避之唯恐不及,而今思之心烦意乱。“这时,在记忆里存活的新鲜炊烟,仿佛一封封家书,用眼眸盖上思念的邮戳,不时呼唤着我回去。”逃离和追思,情感锐利的一组对比,这是怎样的无奈和无助啊。

是的,总要常回家看看,因为心中牵挂的,除了父母,还有那些曾经的深刻的印记,包括“亲手摸摸升腾的炊烟”。但是,“现代化的炊具,不断打压着炊烟氤氲的范围。我希冀的炊烟,越发地单薄瘦削。”“重到故乡交旧少,凄凉,却恐他乡胜故乡。”怀揣巨大希冀的归乡,与现实巨大失望的碰撞,构成了本文的第五组对比。

当然,历史总是向前发展的。氤氲在炊烟里的乡愁,不会因为炊烟的不再,而没有着落,失去居所,“我们注定还有别的希望”。

(孟庆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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