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也只是温长人生里的一件事情

王孜晗

向前一步是万丈深渊，向后一步是修罗地狱。想要给面临高考的孩子真诚劝告，不要活得太用力。活得太用力是什么概念，就是过分争强好胜，害怕失败。这种情绪和状态慢慢延展开来，最后对失败的恐惧和对成功的贪婪会吞噬掉整个生活。这种心理上的障碍无疑会使人在高考中溃不成军，我就是其中败北的那一个。在活得不那么用力时，我从来不去介意自己的成绩和名次。中考以顶尖成绩进入全市最好的班級，班里都是全省排得上号的学霸学神，而我平凡无奇。我不过踏实上好每门课，认真完成每份作业，闲暇之余写散文看名著哼歌儿，和周围人拌嘴，晚上和室友们聊天。那段时间是我学习生涯中最快乐的时光，以至于两年后我无数次想抽醒自己：回到高一的那个你好不好。我那么无忧无虑地学习着，热爱文艺又关心时政，考试的时候放松平静，一切难题也就不过如此，成绩以令人惊讶的趋势猛蹿。文理分班前的期末，面对班里第二、年级第三的好成绩，连我自己也难掩讶异。那是我高中生涯里最顶峰的一次，然后是漫长的下坠期。一切都是从文理分班后的学生会招新开始的。我幸运地通过了学生会的面试，天天跟着部长筹划大型环保讲座，几乎每天翘掉自习去排练和做PPT。一小段时间后班主任忍不住了，威胁我要么退掉学生会，要么滚回家，除非能继续考年级前几。我很愤慨：凭什么要小瞧我？凭什么我不能继续年级前几？那肯定是属于我的东西。活动顺利结束后的月考，我滑到了年级55。困顿失落，但仍自我安慰：别怕，下次一定会回来的。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赌徒一直稳赢，第一次输得凄惨，于是抱着“下—把我一定要赢的”信念，特别在乎，特别用力。我不停告诉自己要集中注意力，思绪却因为这种接连不断的自我提醒变得混乱不堪；我不停告诉自己考试要加油，却因为高度紧张而总是在考试前发生应激性肠胃炎；我不停告诉自己，别被身边人的聊天打扰，就越能清晰地听到他们谈话的每个字句；我不停地数羊不停想要快快睡着，迎接我的却是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失眠夜。从什么时候开始烦躁不堪、严重失眠，一点点声音都会让我心烦意乱；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效率低下容易沮丧难过的呢？我说不出每个变化出现的具体时间，但它们就是潜移默化地发生了。这绝对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想着“我要怎么怎么样”，却从来都没有达成过原来轻而易举就能实现的目标；不仅如此，还把要好的人一一推离身边，变得暴躁任性自私孤立无援。脱离大众的日子里，我收获了人生中最烂的成绩，一路下滑出百名榜，甚至直逼年级四百。我独自扛着这股难捱的挫败感，直到半年后某天再次失眠到四点，我忍无可忍，起床给爸爸打电话。我第一次这么任性，也顾不上会打扰他的睡眠，抱着手机在寝室的楼道里难以抑制地低声哭泣起来。我说：“不行啊爸爸，我真的顶不住了。我知道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想改但是无能为力。我想要搬出去住，想要能安静睡觉的地方。我想回到什么都不在乎的以前，尝试了好久却做不到。”父母都忙，他们远在另一个城市，爸爸让我自己解决他不管。父亲一向这样，自我12岁离开家去外地学习，就将我的事情放任一旁。我感觉到了遗弃，从没觉得这么无力过。更加严重的失眠，难以自制地夜夜哭泣。当父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我已经失眠长达一年多，整个人变得萎靡不振。父亲带我看心里医生，甚至买安眠药吃，但—切只是扬汤止沸。一轮复习前，恰好表姑毕业应聘到我所在的学校，她好心让我在她家里住下，开始走读，夜晚终于能够安心睡去。我以为终于能够抛弃暗黑过往迎接曙光，然而我还是高兴太早了。自主招生前的寒假到天津看精神科医生，才知道我的焦躁病症叫做“广泛性焦虑症”。我无法给这个病症做出专业性的解释，只知道自己敏感异常，往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让我思量很久，当终于解决后又会有新的东西牵扯我的神经。表姑家楼下一户人家养了一头很凶恶的藏獒，我每天出门和回家都会遇见狗主人出来遛狗。有天姑父跟我说，有位住户出门时正好遇到狗主人遛狗回来，藏獒一个猛子扑上去把那个健壮的北方汉子摁在墙上狂咬，主人根本拉不动。这是我又一个噩梦的开端。一开始是出门和回家的时候忐忑不堪，后来发展到上课和自习时都无法停止想象，以及脑补自己被咬伤的情景：万—被咬了怎么办？万一又是在高考前夕怎么办？有时上着自习课跑出去，躲在草丛里给爸爸打电话，泣不成声，大喊着说自己很怕。父亲已经身心俱疲，骂我不成器，往往会直接挂掉电话。然后我就满操场跑步，想要大声喊叫，感觉真是压抑无比：果然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对你的痛苦感同身受，即使他是你的至亲。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我的感受，因为我知道他们谁也没法理解。那时开始我养成了很多坏习惯，直到现在都改不掉。比如总是在纸张的边边角角写下：“别想了忘了吧”或者“加油啊考完再想啊别让自己后悔啊”这样的话，密密麻麻一小片。再比如考试时自言自语，鼓励自己不要怕别想乱七八糟的东西，但这些自言自语其实最占时间。后来发展到用手指抠着手心的肉，让疼痛感布满全身才写得下去。忧虑将触角延伸到高考那两天：我担忧2B铅笔的真假，害怕考试时内急。焦躁和忧虑在考试时不停侵占大脑，时常觉得脑海中刮着龙卷风，天昏地暗嗡嗡作响难以平静，做题的思路被一再打断。甚至不得不停下笔来整理思绪压制烦躁，在发呆中浪费考场上本该争分夺秒的时间。高考后的时光特别黑暗，我不吃饭不出门。爸爸也是每天醉着酒回家，他不想面对我。记得爸爸一直说我是他的骄傲，有次我们和他的朋友聚会，席间有一位作家朋友。后来那位作家发给我一篇文章，是关于那场聚会的。在我吃饱出门透气的时候，爸爸说读书的时候，觉得读个一本都像梦一样。他成绩不好上的大专，后来这么多年，他去过很多地方，看了一些以往梦寐以求的大学；北京去了很多次，看遍了景点，唯独没去清华园和未名湖。他想哪一天，能作为一个新生家长送我去报到。这是他的愿望。那篇文章我看哭了。但是很可惜，我辜负了一家人的期望，与此同时把自己推进了万丈深渊。小时候爱吹牛，说非清华北大不去，没什么比自己把自己逼进绝路来得更打脸了。在这个国度，高考用其独有的方式摧残了一些人，尤其是我这种神经敏感、生活得太用力的人。2013年9月，我第一次走在武汉大学的校园里，觉得之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我居然真的有一天离开了成堆的试卷、厚厚的辅导书和喜欢的少年，迎来了站在大学里的这一天。尽管，和最初期望的目的地并不相同。很多人说想要回到高中那段青葱时光，而对于我，那是一段无法回忆的日子：压抑、孤独、抓狂。真心地希望你们谁都不要用所谓的梦想、别人的希冀来绑架自己年轻的、自信的、简单的、无忧无虑的心。我希望高考能够成为你们新生活开启的一块敲门砖，而不是压力的源头和难捱生活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