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霸道总裁到《五十度灰》

2015-09-10王诤

北京青年周刊 2015年6期

王诤

2015年的情人节，或许，要因为一部R级电影的公映而变得值得标注——忘记玫瑰花束的芬芳、勃艮第红酒的馨香、摇曳生姿的烛光以及裤兜里那早已汗涔涔又羞答答的房卡吧！想想，让瑰丽的梦蒙上一层猩红的网眼蕾丝，你会如何醒来？SM，这一行为究竟损害了女性的人格，还是解放了女性？如果我们仅仅将《五十度灰》的成功原因解释为色情文化的日趋主流化，那或许忽视了早已经发生在现代社会中的剧烈变化和一种新的爱的秩序的诞生。

《五十度灰》用一个最终圆满的金装爱情故事为虐恋去污名化，肯定会催化授（S：sadism，愿意施虐倾向）受（M：masochism，愿意受虐倾向）相亲在未来愈发不再是个问题。但就像是杰米的担心，“试着做，不许说”肯定依旧是世人“爱你在心口难开”的普遍选择。

2月14日即将全球公映的《五十度灰》在去年的北美预告片排行榜上过亿的点击量把《星球大战7》以及《复联2》统统斩落马下，这预示了它必将在上映后成为一部话题电影。虐恋，或许将第一次以一种金装包裹成人童话的形式呈现在世人眼前，而且是在本就暧昧不清混沌又海誓山盟灼灼的情人节当天——当然，在这个武媚娘的事业线都要被裁减的国度，你甭想在大银幕上欣赏到这部电影。但，你懂的，这并不妨碍在全球化地球村的今天，此话题场域同步构建于你我掌上的朋友圈间。其实，新晋推出的公众微信号“玲珑”1月24号就有文章涉及到了这部电影，主题就是“为何大家都爱‘霸道总裁’”？！

记住，永远不要小觑一名伦敦西区家庭妇女的想象力与创作才华。大概在四年前，前BBC娱乐节目Noel’s House Party制作人EL James，一个两个娃的妈，把自己闲来无事写的情色小说《Fifty Shades Of Grey》（《格雷的五十道阴影》又译作《五十度灰》，本文不论电影与小说皆取后一种译名）放在了网上，一段传奇就此开启：它先是成了热赞疯传的畅销电子书，继而堂而皇之地成了一本放在书店显要位置，销量可以比肩《哈利·波特》的长销书……最终，它成了环球影业砸下300多万美金买下的电影改编剧本。

时势造神作，还是神作造时势？这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就不掰扯了。但社会学家们说的明白，畅销书堪称社会关系嬗变的晴雨表。素以研究西方现代社会中的情感关系而著称的以色列社会学家伊鲁兹（Eva Illouz）在其新作《一种爱的新秩序》中，就将《五十度灰》纳为文本分析的主题之一。在她看来，该书至少应该在三个方面引发人们的强烈共鸣：首先，它包含了我们社会经验中非常熟悉的某些方面；其次，它或隐或显地揭示了我们日常经验中相当隐晦难懂的一个方面，或者说，一种长久的困惑；最后，它还为这种困惑提供了一种想象性的解决方式。

是的，与之前你所看过的《感官世界》、《索多玛120天》、《将军的女儿》、《本能》、《白昼美人》、《艾曼纽》、《温柔的杀我》、《苦月亮》、《史密斯夫妇》、《爱你九周半》、《大开眼戒》等等中对虐恋情节的展现与导向迥异。《五十度灰》恐怕将是一部为虐恋亚文化翻案之作——童话里，王子迎娶公主，之后甜美的生活在一起，这当然是世人企盼的美满结局。但现实里，却有太多人“哭着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既然童话潦草的煞尾早已在光良的歌声中破产了，在童话般诗意的情人节，《五十度灰》似乎就是立意要给沉闷乏味，虚与委蛇的两性关系开出一剂新药。日前，电影中男主角格雷的饰演者杰米·道南就公开发声认为电影一旦公映，“一定会引领别样的一种（性）开放再次成为世界潮流”。而他自己却表示，并不想借这部电影的性片段让自己成为国际性爱榜样，“其实我也不想故弄玄虚，只是我真的担心会像约翰·列侬那样，在首映式上就惨遭电影狂热粉丝的杀害。我现在既是丈夫也是父亲，我还不想死”。

自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法国著名思想家福柯的那本著述，《训诫与惩罚——监狱的产生》（1975年出版）。这位狂飙突进的哲人，近乎穷其一生的学术主旨都在反映一个被社会认为“不正常”的人对所谓的“正常”的反抗，要为“不正常”寻求一个生存的空间——如果考虑到他个人同性恋的身份以及他于1984年死于艾滋病的话，你就更能理解他其实是个知行合一的人。在这本书中，训诫，在福柯看来，是一种关于主宰人的躯体从而使之为一定目的服务的方法和艺术：“训诫的存在是很久远的。但只是到了文艺复兴以后，人的躯体作为权力的客体和目标得到了重新发现：控制和改善躯体是可以不使用暴力而凭借一些新的技巧来完成的。这些新的技巧是在许多其它机构中发展起来的，在军营、修道院、学校、医院和作坊。”注意他所枚举的“机构”，这大抵擘画了早期SM电影（或具有SM情节的电影文本）故事发生的空间场域。

意大利导演帕索里尼的《索多玛120天》是部曾引起广泛争议的影片，至今仍在许多国家被列为禁片，改编自萨德侯爵的同名小说，但把时代背景搬到了二战期间的意大利，墨索里尼统治下的臭名昭著的“萨罗共和国”。导演利用萨德的色情描写与当时政治现实相结合，对代表统治阶级的四种权势：神权、法权、政权和封建势力进行无情的嘲讽和揭露。这是帕索里尼的绝唱，他稍后在罗马被一名男妓酷虐地杀害，弃尸于垃圾箱中。同是二战轴心国，日本导演大岛渚的《感官世界》可谓与之相呼应的东方绝唱，电影系以1930年代发生在日本的阿部定事件予以小说化和性露骨处理——彼时，在穷兵黩武的日本军国主义号召下，大量日本青壮年男子走向战场，留在家乡的石田吉藏风流成性，却在猎艳的同时成为一众女人们泄欲的工具。

曹卫东先生在《被颠覆的萨德》一文中指出，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时，他们究竟想要什么？这个问题几乎位于现代情感关系的核心，因为它牵扯了自我和他者之间的关系，或者说，牵扯了自我认同问题。

如何维系电光火石擦出火花的一见钟情？在介绍这种解决方式前，让笔者先如同心理学家回溯案例般介绍下这个故事：女大学生安娜斯塔西亚·斯蒂尔为了完成校报的一篇采访，驱车165英里去往西雅图采访灰色控股公司的CEO克里斯蒂安·格雷，听成功人士讲述励志故事。后者是前者所在学校的主要捐助人，这关系基本就像斯坦福夫妇之于仰仗他们倾囊捐助的基金会而成立的斯坦福大学一样——好吧，作为斯蒂尔的同行，个人觉得这次采访本身的预设就像是完成一篇资源置换后寻租的公关软文。也能想象一名Gap Look的菜鸟实习生站在Zegna Style并拍过大刊大片的成功人士面前的那份气索与仰视。果不其然，不仅采访关系翻转为反客为主，采访对象更藉此成功上位为采访者的男朋友。当两性关系取代了工作关系，那么，问题来了：维系这份“关系”哪家强？

二十年前《生死时速》里桑德拉·布洛克对基努·里维

斯说，“We’ll have to base it on sex then.”（我们就把它建立在性爱上吧）。二十年后，电影《五十度灰》依旧如此解说，但它要给出的key不是what，而是how。在按部就班的肌肤之亲之后，格雷表现出王子般的忧郁，痛苦地告诉斯蒂尔自己不喜欢惯见的浪漫，“My taste is very singular，you won’t understand.”一个virgin大学生也是有母性的好吧，她眨巴着欲眠似睡的大眼睛殷切地问，“enlighten me then...”格雷终于打开了那扇双孔锁紧闭的大门，类似我们童年灌输想象里的“中美合作所渣滓洞”的景象展现在了斯蒂尔面前。当然，这不是一部惊悚恐怖片。预告片所展示的BDSM（绑缚与调教、支配与臣服、施虐与受虐）道具，是你在双十一光棍节上绝买不到的精致货色。随着一声战栗的叹息，歌后碧昂斯的《Crazy in Love》适时响起……

“你不会允许自己爱上我，我也不会爱上你。因为你一旦爱上一个女人，你就想要放弃。所以惟一能拥有你的方式，就是拒绝你。而能真切知道你感受的方式，也惟其如此。事情就是这样。”在近期BBC热播mini剧《弗莱明：詹姆斯·邦德的前世今生》中，这段台词大抵擘画了007之父伊恩·弗莱明这位花花公子的婚恋观。这部四集电视剧甚至揭示了弗莱明一些不为人知的癖好：比如曾因滥交得了淋病（电影故事里，邦德似乎只有风流的一面，完全不会顾及风流的后果。即便是上世纪80年代艾滋病肆虐全球，于他，后来也没有任何收敛和影响。）比如他内心的SM欲念。他同情妇Ann O’Neill的“第一次”显然没有顾忌英国绅士该有的礼仪，类似于《色，戒》王佳芝和易先生“第一次”那乱七糟八的场面，它简直是在拉拽、撕扯和皮带鞭笞下完成的。

回到文章开头提到的以色列社会学家伊鲁兹（Eva Illouz）的著述，在她看来，《五十度灰》这部小说之所以在全球范围里掀起了阅读热潮，关键在于成功地引发了围绕性虐待的热烈讨论：这一行为究竟损害了女性的人格，还是解放了女性？为此，曹卫东先生在《被颠覆的萨德》一文中指出，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时，他们究竟想要什么？这个问题几乎位于现代情感关系的核心，因为它牵扯了自我和他者之间的关系，或者说，牵扯了自我认同问题。自我和他者（自我所欲求的对象）总是拥有同一种期待。这种期待意味着，双方在渴望对方的同时，也希求对方渴望自己。这多少有点悖论，双方都想要保持自由，但同时又要求对方的意志和欲望都停留在自己身上。

曹卫东也引述了伊鲁兹的观点“现代关系中最大的难题之一，便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放弃自己的自主权。这是因为，这样做的时候，我们的自尊感能够一直得到满足。但这种想法的施行，无论从逻辑上还是心理上，都不太可能。这种自主权的放弃，本质上需要建构全新的亲密关系。而BDSM合同却能够达到这一点：契约的订立能够使一个人为另一个人自愿放弃自身的意志和自主权。几十年来，一代又一代女权主义者围绕着男女平等的主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却始终分歧丛生，没有得出有效明确的结论。而BDSM 合同的设置将会终结这场无休无止的讨论，因为它使不平等变得可以接受。这种接受是在双方完全自愿的情况下达成的。它是契约性的，同时也是令人愉悦的。

不错，如果我们仅仅将《五十度灰》的成功原因解释为色情文化的日趋主流化，那就明显忽视了早已经发生在现代社会中的剧烈变化和一种新的爱的秩序的诞生。而这一秩序的诞生却仰赖大众文化的推波助澜，特别是商业电影的摇旗呐喊。可以这么说，提起虐恋题材电影主流人群得以脱敏，至少是可以作为一个话题开展限制性的桌面讨论，1967年由法兰西第一美人凯瑟琳·德纳芙出演的电影《白日美人》居功至伟。

“像《白日美人》这样的故事，很有可能会被拍摄成一部肮脏的廉价的色情电影，但是，布努埃尔（电影导演）奉献给我们的是一部惊人之作。”当年，BBC电影评论如是我闻。电影中，迷人的凯瑟琳·德纳芙扮演的塞维莉娜是一个无聊的家庭主妇，她卷入了卖淫。这是一部关于幻觉力量的机智愉悦的电影，它诠释了“白日梦”的重要性。嫁给年轻英俊的外科医生，并不能使塞维莉娜感到安慰，她需要检验内心被鞭笞和虐待的欲望。

注意塞维莉娜的身份，她不过是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一名中产阶级家庭妇女罢了。这有别于之前SM电影中女性要么隶属国家暴力机器，要么是富豪阔太的身份既定——之于后者，这其实也是SM电影中最常见的人群。郭德纲在剧场里讲段子，“穷人，穷人才看毛片呢。富人，他玩真的！”虽然可视为戏谑之说，但看看大老虎们的穷奢欲极以及被雏妓丑闻搞得灰头土脸的意国前总理贝卢斯科尼，此言也不是空穴来风。不论是过往电影《大开眼戒》中汤姆·克鲁斯误打误撞闯入“门口停满劳斯莱斯”富豪们神秘的性集会，还是《美国舞男》中李察·基尔为金棕榈泉俱乐部中早已性冷淡只要性刺激的富婆们提供“服务”的万般无奈，那个阶层的特殊趣味总是亦隐亦显的可见一斑。但一名中产阶层家庭妇女的身份则不一样，这个群体受过高等教育，有着体面的职业，习惯公开理性地表达个人意志，是一个社会基础意识形态捍卫或更迭的中坚力量。

《感官世界》导演大岛渚，迷离的色彩交错拍摄技巧，刻划阿部定的灵欲狂恋之情，凄美浪漫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苦月亮》导演罗曼·波兰斯基Roman Raymond Polański，一对恩爱夫妻由于找不到正确的相处模式，而相互折磨的故事

《索多玛120天》导演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对现代权力和个人的关系、消费性社会的一种隐喻

《将军的女儿》导演西蒙·韦斯特Simon West，有关污秽的人性与背叛亲情的故事

《本能》导演保罗·范霍文Paul Verhoeven，通过一起凶杀案的侦破过程，将性与暴力归结于人类的基本本能《白日美人》导演路易斯·布努埃尔Luis Bunuel，年轻漂亮的家庭主妇不满足家庭的无聊生活，偷偷跑到妓院工作

《艾曼纽》导演贾斯特·杰克金 Just Jackin，忠于丈夫的纯情妻子，跟外交官丈夫前往泰国，遇上一群法国老乡偷情的故事

《温柔的杀我》导演陈凯歌，关于性与爱的惊悚片

《钢琴教师》导演迈克尔·哈内克Michael Haneke，在暴力与性侵略的交错复杂关系中展现血腥的震撼画面

《史密斯夫妇》导演道格·里曼Doug Liman，两个特工从相遇到恋爱，之后发现目标就是对方后发生的一系列荒诞离奇而又搞笑的故事

《爱你九周半》导演阿德里安·莱恩Adrian Lyne，当性受虐由新奇变为痛苦，女主角面临艰难的抉择

《大开眼戒》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恩爱夫妻厌恶本来平静的生活，开始背着对方偷腥

《意大利式妒忌》导演伊托·斯柯拉 Ettore Scola，一段以互相折磨为乐的三角恋情，剧情高潮迭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