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音乐自信
2015-09-10杨建民
杨建民
中国现代的一批文学名家,大多对音乐颇不当行。鲁迅对美术还有点研究,对音乐,就很少有合适议论。从他对梅兰芳的一些刻薄的言论中,可以知道他连中国传统音乐也是不大在意的。他的二弟周作人,文字深受许多现代学人的喜爱,可谈到音乐,就一副很漠然的样子。记得他言及一位著名古琴家为他们不多的几位演奏,他竟然说像是“在拨算盘珠子”,真是“焚琴煮鹤”般煞风景。周作人有些故意,可他这样的表达,有很厉害的杀伤力。
这两位文坛巨子之外,胡适似乎也很少谈及音乐。他对当时文化教育各界,影响更大。其他学人,除去较专门研究,创作音乐者外,总体看去,论及甚至言及音乐者,都很有限。从时代看,在这些学人的成长过程中,社会还未形成较为纯粹的音乐氛围,加之当时批判扬弃之风,对有音乐辅佐的传统戏曲,也大都并不关心。从总体看去,这在那一层人士中较为普遍。
事有例外。不曾受过多少正规学校教育的作家沈从文,虽也自称“我不懂音乐”(《烛虚》),可从他的文字,我们却能充分感受到如音乐般的自在流荡和细致绵密,尤其他成熟期的文字,呈现的状态殊为显明。他本人对音乐,甚至有一种并不陌生的自信。这种现象,叫我们产生很多兴趣。
先来引一点他人的观感。最出色写出表叔沈从文形象的画家黄永玉,在文章中记述了他不能很好理解的事:“他(沈从文)也谈音乐,我怀疑这七个音符组合的常识他清不清楚,但是明显地他理解音乐的深度,用文学的语言却阐述得非常透彻。‘音乐,时间和空间的关系。’他也常常说,如果有人告诉他一些作曲的方法,一定写得出非常好听的音乐来。这一点,我特别相信,那是毫无疑义的。”(《太阳下的风景—沈从文与我》)在另一篇文章中,黄永玉又谈到这个问题:“对音乐的理解,这是个奇迹。托尔斯泰有过对音乐的妙论:‘音乐令人产生从未有过的回忆。’美,但不中肯。表叔说:‘音乐,时间和空间的关系!’这是个准确定律。是他三十多年前说过的话。他喜欢莫扎特,喜欢巴赫,从中也提到音乐结构……他真是智者,他看不懂乐谱,可能简谱也读不清,你听他谈音乐,一套一套,和音乐一样好听,发人聪明。他说:‘美,不免令人心酸!’”黄永玉认为表叔是列奥纳多·达·芬奇“类型的人”,但对沈从文多方面的才能智慧由何而来不解。“我想来想去,始终得不到准确结论,赖着脸皮说,我们故乡山水的影响吧。”(《平常的沈从文》)
在孩子的眼中和实际感受里,沈从文对音乐的欣赏和理解,是很早并有浓厚兴味的。尽管不知道父亲对西洋音乐的兴趣如何而来,但是他们知道,父亲欣赏音乐起步很早。据《沈从文家事》记述,在云南期间,“沈从文就带孩子们听交响乐”。
由于这样的熏陶和培养,沈从文家庭成了热爱音乐之家。据沈从文长子沈龙朱回忆:“五十年代初(按:当为二十世纪),家里开始买唱片。家里有电动唱机,是爸爸分期付款买的。电动唱机跟无线电插在一起,不是双声道,都是单声道。唱片是英文唱片,很好的,也是单声道。”(见《沈从文家事》)这个电唱机是捷克的,在当时价格一定不低,所以那么早竟然“分期付款”。当然,这也反映了沈从文喜爱的程度。家里开始有收音机时,沈从文“永远在听交响乐”。跟黄永玉有同样的感觉,沈龙朱也说:“爸爸并不会成套地给你说音乐反映了什么问题,他说不出来。他觉得好,就是好。”因为是英文唱片,沈从文看不出,便用毛笔在唱片中的纸上写上毛笔字。孩子说这是莫扎特的第二协奏曲,他就写上:“莫扎特协奏曲”,并写上听后的感觉:“好!”他认为好的,就在上面写一点字,反复听。
音乐在沈从文生命中,还曾发挥过极为重要的作用。一九四九年,因为大文豪的过度夸饰、严厉地指斥,见过无数死亡的沈从文竟然选择了自杀。未遂,接下来还是不断地写。据儿子回忆:“晚上还是不断地写,写写又扯烂,收音机同他对面时间最久,音乐成为他主要伴侣,音乐抚慰着他受伤的心,梳理别人难以窥见的既复杂也单纯的情感。无法想象音乐对他生命复苏,起着什么样的作用。”
在此前后,沈从文在一篇未及发表的文章中这样说到音乐对于自己的作用:“一切由都市文明文化形成的强制观念,不是永远在螫我烫我,就是迷乱我,压迫我。只有一件事给我生命以力量和信心恢复,即仅具启发性的音乐。为的是一切伟大乐章的组成,不是传统观念的强迫,却反映作曲者对于生命或情绪所做的自由解释……就可知音乐教育我,实在比任何文字书本意义都重大得多。”后面几句话不知是不是一种预感:“对于生命的欢欣,死亡的肯定,一个伟大作曲者,他也必然能理解,并理解到这种受伤生命皈依的庄肃,即用它当成创造的动力。”
沈从文儿子在回忆这段时光时,引述了父亲的文字:“……一和好的音乐对面,我即得完全投降认输。它是唯一用过程来说教,而不是以是非说教的改造人的工程师。一到音乐中我就十分善良。完全和孩子们一样,整个变了。我似乎是从无数回无数种音乐中支持了自己,改造了自己,而又在当前从一个长长乐曲中新生了的。”(《团聚》)
除去儿子回忆,沈从文自己也在一篇散文里,以同人交流的口气,说出了音乐对自己的深切意义:“我需要一点音乐,来洗洗我这个脑子,也休息休息它。普通人走路用脚,我用的是脑子。我觉得很累。音乐不仅能恢复我的精力,还可缚住我的幻想,比家庭中的你和孩子重要。”“音乐对于我的效果,或者正是不让我的心在生活中凝固,却容许在一组声音上,保留我被捉住以前的自由!”
沈从文在文字中,曾认真地描述过对音乐的体味。那是异常精彩的。在记写世界万物繁复却又俨然情态境界时,沈从文说:“我不懂音乐,倒常常想用音乐来表现这种境界。正因为这种境界,似乎用文字颜色以及一切坚硬的物质材器通通不易保存(本身极不具体,当然不能用具体之物保存)。如知和声作曲,必可制成比写作十倍深刻完整动人乐章。”他进一步说:“表现一抽象美丽印象,文字不如绘画,绘画不如数学,数学似乎又不如音乐。因为大部分所谓‘印象动人’,多近于从具体事实感官经验而得到。这印象用文字保存,虽困难尚不十分困难。但由幻想而来的形式流动不居的美,就只有音乐,或宏壮,或柔静,同样在抽象形式中流动,方可望能将它好好保存并加以重现。”(《烛虚》)
如此精微的对音乐的领会感受,绝不可能没有由来。那么,沈从文的音乐启蒙来自何处?在一篇未刊稿中,他曾做过这样的解说:“初有记忆时,记住黄昏来临一个小乡镇戍卒屯丁的鼓角,在紫煜煜入夜光景中,奏得又悲壮,又凄凉。春天的早晨,睡梦迷胡里,照例可听到高据屋脊和竹园中竹梢百舌画眉鸟自得其乐的歌呼。此外河边的水车声,天明以前的杀猪声,田中秧鸡、笼中竹鸡、塘中田鸡……以及通常办喜丧事的乐曲,求神还愿的乐舞,田野山路上的唢呐独奏—一切在自然中与人生中存在的有感情的声音,陆续镶嵌在成长的生命中每一部分。这个发展影响到成熟的生命,是直觉的容易接受伟大优美乐曲的暗示或启发。”(《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
这种状态延续下来,音乐在沈从文的生命中便显现出无穷的力量。在他意识中对问题存“承认”与“否定”两种情态时,“唯有音乐能征服我,驯柔我”。他形象地说:“一个有生命有性格的乐章在我耳边流注,逐渐浸入脑中襞折深处时,生命仿佛就有了定向,充满悲哀与善良情感,而表示完全皈依。音乐对我的说教,比任何经典教义更具效果。”音乐对于沈从文甚至“一切好音乐都能把我引带走向过去,走向未来,而认识当前,乐意于将全生命为当前平凡人生卑微哀乐而服务”。沈从文更深切地感到:“也许我所理解的并不是音乐,只是从乐曲节度中条理出‘人的本性’。”可有实际意义的是:“笔在手上工作已二十六年,总似乎为一种召唤而永远向前,任何挫折均无从阻止,从风声、水声、鸟声中,都可以得到这种鼓励与激发……”(《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
这样的音乐感受甚至表现,沈从文在其他处亦有体现。一九八三年时,导演凌子风准备将《边城》再次搬上银幕,曾请沈从文审阅剧本。虽然这个本子后来未用,可沈从文却在上面的改评意见里,表达了自己对音乐的体味和感受。在剧本开始写早晨情景,有一句:“歌声在继续……”沈从文在旁边写出提示:“似以充分利用自然界的各种声音易出效果。还需要尽可能时间少些,照目下习惯,都多了些。如配音可能用小芦管好听,生生不成节奏,效果反而好些。否则用笛声,也得形成一种短笛无声代口吹的情形,用唢呐等交替使用,形成素朴静寂效果,且必须形成这个气氛,反映小城应有的静。”另外一处,剧本作者用了这么一句:“清越抑扬的笛声飘过婆娑的细竹……”而沈从文更具体提示:“笛声模仿唢呐,一般作‘呜呜腊,呜呜腊,呜呜呜呜腊呜腊’调子反复单调,但和环境相称,即单调的延续,更增加山中的静寂。”读此剧本结尾处,剧本作者有一句:“二老的歌声好比流水汩汩地流呀,唱呀!”沈从文接着说:“似乎可以不提二老歌声,只用白河或沅水船人下水的摇橹歌和上水船纤夫上滩的歌声继续交替。上水船特别动人,应当是白河上游一带至今还保存船上水手在船板上爬行,用短篙抵住肩部,由船头向中舱一步一步爬去,带着特别辛苦感情大‘滴蒿’的唉声,动人之至。这种‘滴蒿’声无腔无节,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挣扎呼喊,和下水船摧橹歌悠扬顿挫、有板有眼、充满快乐兴奋完全不同。使它交换并使之远近不同的变换所能产生的效果,六十年来还在我耳边保存得清清楚楚。”
这里所谓音乐,是自然世界的“天籁”,是我们时时在其中,而又极易忽略,更毋庸说捕捉的音色。“生生不成节奏”,是否说不要把音乐搞得太光滑,才可把自然情态显现出来?甚至认为“调子反复单调,但和环境相称”。在沈从文的体会,音乐亦为世界之部分。须要让它在电影这个综合艺术里“恰到好处”。这显现了一个有创作实践,同时具备高超感悟力的艺术家对艺术品类全局的把握掌控。
不仅在思想文字中,沈从文还真的能操持“音乐”,这叫人大感意外。一九四九年后,整个中国都在承袭解放区的文化文艺。沈从文的儿子在外边学习回家,总想让父亲也“跟上时代”:“爸,你不参加扭秧歌,同志们一定会批评你。要不我来教你行吗?”沈从文回答:“我不扭。我给他们打鼓。”这是儿子不知道的。儿子在外也是打鼓的,自觉比参与“扭”的人还神气。父亲居然会打鼓?马上找一面小扁鼓,把鼓槌塞过去。沈从文不怯:“要考考我?好!”接下来请听儿子的描述:“鼓不好,他试试音,半闭起眼睛,开始了。好像是蹄声,零落细碎,由远而近,时而又折转方向远去,我以为它会发展成千军万马壮烈的战场,没有,他不这样打。轻柔的鼓点飘忽起伏,随意变幻的节奏,如一条清溪,偶尔泼溅起水花,但不失流畅妩媚品性……”
沈从文就应该打出这般的鼓乐!完全有别于其他人。甚至:“他陷入自我陶醉。”
儿子虽然听过京剧班子、军乐队、和尚们以及耍猴的人打鼓,这段时间,熟悉了腰鼓、秧歌鼓点,可没听过这种打法:“爸,你真会打鼓,可你的调子与众不同。秧歌要用固定的节奏指挥,大家才扭得整齐一致,你这么自由变化,人家一定不允许。”沈从文只说:“休息时候我才打一会儿。他们承认我会打鼓。”传神的描述。
若仅仅这些,我们还是不能说沈从文在音乐上是自信的。要言其自信,下面一个例子表现得相当充分。“文革”期间的一九七二年,一位老熟人的孩子,致信沈从文。孩子在学校主修钢琴,在回信里,沈从文就对这位学子大大讲了一番音乐:“得你信,谢谢好意!听说你的琴已弹得很好。像是小虎说,还很有‘气魄’或‘风格’,那就真难得!可不知弹《黄河》时是不是也应当如殷诚忠(本名殷承宗,“文革”时更名)那个神气?照我想,倒不一定要那么样子。因为我从电影上,看到当年世界名钢琴家波兰总统的演奏(肖邦某一作品),神气可十分从容,并不摇头晃脑!所以希望你也和那个名手一样,不必如里斯特求在钢琴本身以外表现效果!我倒以为仪态上越文雅从容,反而易给人较好印象。”
在介绍了自己近年研究历代服饰情况后,沈从文回到了这位学生的专业:“我一生最喜欢的是‘绘画’和‘音乐’(加上数学),以为真有意思。因为比‘文学’受的限制小,而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充分抒情,自由解释,不必受‘论’拘束。”他虽然说自己“人笨得甚至画个圆圈也不及格,唱歌更差劲”,可仍自信地认为:“另一面倒还是满以为如有了作曲的基本知识,学下去,和当时学写作方式差不多,搞个五几年,作点曲子或许比西哈努克先生的作品好听一些也说不定。”
接下来,沈从文以自己在文学道路行进为例,说明“对学习上抱个天真态度,是能使人活得始终精神健康,不怕困难,扎扎实实,永远不会消沉的”。当然,这主要还是针对学生而言:“我说说这些,主要是觉得对你们感到奇怪,为什么学了十多年悲多汶(今译贝多芬)、肖邦、莫扎特、海顿、柴可夫斯基……又已学懂作曲法,为什么不想向这些人看齐,再来想办法超过他们?”
为何?沈从文认为:“你们有好条件,利用中国琵琶、笛子和瑟和筝传统的曲子特征,和社会新的要求好好结合起来,作成崭新的又雄壮又秀美热情充沛的曲子,去征服世界上的听众感情,把什么大师的成就取而代之!”沈从文说得激动,恨不能自己上前操持:“我若掌握了作曲和弹奏的基本知识,我就会这么想,而充满信心试验下去,什么李名强、殷承宗,统不在话下……”真正自信满满。
随后由文学叙述,沈从文联想到音乐:“我不懂音乐,可是听到一切有名好曲子,都像是极会用乐章叙事,不仅能写人,也能把人放到一定节令,一定景物背景下,加以解释,雄壮和柔和都有色彩和性格,我从中还可得到种种启发,转用到写作上。因为它们的动人处,都有个共同点,只是表现的工具不同而已。”这是说艺术的相通,相互发明启示。说在这里,是否想让学生知道,要开拓自己的艺术领域面,才能取得自己专业方面的成功?
信的最后,沈从文仍归回到音乐:“若音乐作曲方面,善于‘古为今用’,我觉得从笛子、琵琶、瑟、筝的旧曲,及昆曲中许多调子,及西南民歌、西北舞曲,还有千百种可以供综合利用,取得极大成功的。主要还是得有人充满雄心和信心,肯从反复摸索中去取得进展。”至于不能成事,沈从文以为是青年缺乏应有的“攻坚能力”和“耐心”。说到这里,沈从文再次把自己放了进去:“我若有你们十分之一基本功,也会老想到去创造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那个成就,随后就闷头闷脑写下去,从千次失败中求进展!”沈从文的这种自信,来自他文学道路的切身感受,也来自对各种艺术门类在最高层次的相连相通的理解。
在沈从文的其他文字中,我们还可以读到这样自信的看法:“如果当时能有机会受一点美术史训练,来写美术欣赏,或有基本作曲训练,来用音符表现生命情感起伏与连续,我相信,成就都必然比文学来得大,来得深,也来得容易。”(《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见《沈从文全集》二十七卷)按照沈从文的说法,他在创作中,甚至已经借助到音乐营养:“而自书本上,我从佛道诸经中,得到一种新的启示,即故事中的排比设计与乐曲相会通处。尤其是关于重叠、连续、交错,湍流奔赴与一泓静止,而一切教导都溶化于事件‘叙述’和‘发展’两者中。”当然,“作者生命情感、愿望、信念,注入作品中,企图得到应当得到的效果,美术音乐转递的过程,实需要有较深理解”。这是说,虽然艺术相通,可要相互借助,却也不易,“实需要有较深理解”(引文同上)。
沈从文最著名的作品《边城》,他也承认有美术和音乐成分的吸收:“这个作品(《边城》)原来是那么情绪复杂背景鲜明中完成的。过去的失业,生活中的压抑、痛苦,以及音乐和图画吸入生命总量,形成的素朴激情,旋律和节度,都融汇而为一道长流,倾注入作品模式中,得到一回完全的铸造。模型虽很小,素朴而无华,装饰又极简,变化又不多,可恰恰和需要相称。”看来,对《边城》,沈从文也认为是自己一生生活及艺术营养最充分融汇而成,是相当满意的。
从世界文化史看,一流的诗人或小说家,大都在文字、绘画、音乐的感受力方面,超越常人。通过沈从文在音乐方面的话语,我们对他的文字运用成就,可以有更为深入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