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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沉默的男人

2015-09-10小猪

恋爱婚姻家庭·青春 2015年1期
关键词:二锅头回老家大伯

小猪

明明是亲兄弟

多年前,每年春节回老家陪奶奶过年,父亲总会去商场买一桶红星二锅头。那种10斤装的大桶,拎着上客车下客车,到了一个小城镇,还要倒一次车,非常麻烦。

但父亲总是不厌其烦,酒是每次回去必带的,其他都可忽略。

那酒,是带给大伯的。

小时候不晓得大伯比父亲大几岁,看上去,要大许多。他们的面貌倒是有几分相似,都是浓眉大眼、棱角分明的男子,气质却有天壤之别。父亲是武装部的干部,衣着得体、气宇轩昂。而大伯,我在冬天见到他,永远穿一件灰扑扑的旧棉袄,面容也是黝黑的,额头上早早就有了深深的皱纹。

吃饭的时候大伯会喝点酒,很陶醉于父亲带回去的高度二锅头,说这才像酒。

那种高度酒,平常父亲是不喝的,但每次和大伯一起,他会喝上两杯,至微醉。

他们一起喝酒的时候有少少的对话,关于村里的人和事。大伯话少,说话又慢,常常是父亲问起来,他答两句。若父亲不开口,两人便沉默,沉默地对饮着。

到多年后,对大伯的印象也仅限于此。原本见他就少,大伯又那么寡言。到了多年以后,我才醒悟其实那时父亲和大伯都还年轻,也不过三十多岁,大伯其实只是比父亲大了两岁多,是农村劳苦的生活,让他早早就苍老了。

有时我会疑惑大伯和父亲的感情,明明是亲兄弟嘛,交往却那么少,也不觉得有多亲。不像我们这一代的兄弟姐妹,小时候打在一处,大了亲在一处,即使相隔遥远,电话信息也向来不断。而我记忆中很多年,大伯却从不曾去过我们家。

也不过是200公里的路程。记得我曾经问过父亲,父亲想了想说,大伯不爱出门,一辈子没出过门,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老家的县城了。

我不是太能理解这种生存空间的窄小,但之后也没有再问过,只是再回老家,已经晓得替父亲去给大伯买二锅头,大桶装的。

大伯不能再喝二锅头的时候,我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了。那时奶奶早已去世,父亲也已经退休,大伯更是彻底成了老人。他依然消瘦,眼神越发混浊,花白的头发永远是凌乱的。每天早饭后,他会牵着两只羊去野外放,午后牵回来拴在院子中,下午无事,便和村里的老人一起蹲在墙根下晒太阳。偶尔他会抽那种很长的烟袋。

因为家里买了车,再回老家,我们会带一些家里退换下的家电、旧衣服或者一些厨具、小家具。

大伯那三间简陋的房子里,渐渐堆满了我熟悉的物件,待在其中,倒有了些许家的感觉。

对那些旧物,大伯都乐于接受,他很知足。只是那一年的二锅头,虽然买了最贵的,大伯也只咂咂嘴惋惜,说不能喝了,启民不让喝。

启民,是村里早些年的一个医生,后来去镇上开了家小诊所,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都会去找他,他开的药便宜,也颇管用。大伯倒是颇信他的话。

父亲沉吟良久,说:“还是去市里的医院看看吧。”大伯的腰有老毛病,经常会疼,有些年头了,有时候没有感觉,疼起来的时候很要命,还经常会头晕。

大伯摇头,“这点病也要不了命,再说医院不好,没病也看出病来。”

父亲就不再说什么。回去的途中,父亲说:“你大伯很倔的,自己定了的事,两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在后视镜中看了父亲一眼,其实父亲也是寡言的人,平日里,也很少说起大伯,这样的评价,好像是第一次。

父亲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目光略有飘忽,似是想起什么。

回到家不久,父亲便联系了市里一位有名气的骨科医生并带回了老家。检查结果,大伯是骨结核,另外还患有高血压,血糖也超标。

这个结果让大伯气愤起来,这哪是农村人的病?电视上,富态的城里人才会患高血压、糖尿病。

但大伯就是患上了,医生开了一些药,也叮嘱了注意事项,更强调大伯烟酒都必须断了。

大伯闷闷地不吭声。大妈偷偷说:“他就这脾气,不吭声,就表示认可了。”

他们都老了

那以后,回老家的包裹中,再也没有了二锅头,而是换成大包大包的药物。父亲每次都是自己拿了医保卡去大药房把药买齐,然后戴着老花镜把服用方法写在一张纸上,字写得很大,回去后,会叮嘱堂哥好多次,按时给大伯服药。

身体稍稍好转的时候,大伯还是耐不住对酒的贪恋,打擦边球,开始喝那种地方产的廉价啤酒,一两元钱一瓶,每次喝一两瓶。

我们都劝他,还是不喝的好。

父亲却不劝,说:“想喝就喝点吧。”然后我们再回老家,车子的后备厢里又开始多了成箱的青岛啤酒。

在我曾经有一次试图劝阻的时候,父亲幽幽地说:“快70岁的人了,又活不了两辈子,不管他了。再说,也就是点儿啤酒,没有大碍的。”

父亲那幽幽的口吻,让我的心难受了一下,父亲何尝不也是快70岁的人了?头发不觉花白成了大伯的样子,手背有了老年斑,身体早已不再强健,天冷的时候便会饱受支气管扩张的折磨……而曾经喜欢的度数温和的白酒,也是早早被医生禁止了,每天晚上只能用一杯红酒略缓酒瘾。

他们都老了。在一起,话依然是少少的,少少的话语中,翻来覆去也只是重复的叮嘱,好好吃饭、按时吃药、有事打电话。

但大伯,从来没有主动给父亲打过电话。母亲常感慨,大伯是天底下最省事的农村亲戚了。母亲的好多同事,有农村亲戚的,总是不堪其扰,以借钱者和进城打工借住者居多。大伯却在那么多年里,连我们的家门都不曾登过,更别说有事烦扰。记得有一年回老家时,父亲跟大伯发了脾气,因为我唯一的堂姐出嫁,大伯竟然没有给父亲说。我的堂姐,在很多年里和奶奶睡在一张床上,很小就陪伴和照顾奶奶的起居,可是在出嫁的大日子,我们却都没有回去。

父亲生了气。大伯的言语还是缓缓的,说:“你们回来也是花钱,在外面赚钱哪有那么容易?刮风下雨的都得去上班,还得看人脸色。平常买米买面的都要自己花钱,房子又贵。不比我们,自己地里都有,连油都是自己打的,天不好就在家睡觉,老天爷都管不着……农村人,比你们活得容易。”

我愕然。那是我第一次听大伯说那么多的话,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观点,忽然觉得那么多年对大伯和他们那种生活的同情有些苍白。连父亲都不知该说什么,嗫嚅片刻嘀咕一句,“不管怎么都该说一声的。”

我却由此信了,大伯真的很倔,倔强地活在自己的性情里。

大伯的初次登门

没想到是生活中一直养尊处优的父亲,身体先出了大问题。常规体检中查出了食道癌,在省城医院做了手术。

父亲手术后回到家,才告诉了大伯。于是,大伯第一次去了我们家,带着全家人,租了一辆面包车。车里塞满了成袋的大米、白面及花生油、土鸡蛋,甚至堂哥自家大棚里的黄瓜茄子……

因手术后进食困难,父亲瘦得厉害,堂哥进门后,看到父亲,背过身去便落了泪。

唯有大伯很平静,拿了凳子在父亲对面坐下,问父亲:“吃不下东西?”

我跟大伯解释这种手术的弊端,会在很长时间里影响进食。

大伯没有听完,便摇头打断我,对父亲说:“别听医生说的那些,只管吃,只要能吃饭,什么病都不怕。你就只管吃饭,不吃药也没事。”

疾病的折磨让父亲极其憔悴,但大伯的初次登门,还是让他很激动,用力点头。

大伯却兀自在那里说:“你听我的,好好吃饭什么事没有。你就不该去做那个手术,受那个罪干吗,净是医生唬人……我要早知道,决不让你去挨那一刀。换了我,死活也不去,受罪还花钱,不如都吃了,就能好了……”

父亲忍不住笑了,而我忽然发现大伯原来也会这样絮叨,反复唠叨同一个观点,怪父亲去做手术、受罪。无论我怎么解释,他都不认可。

那天中午,父亲吃了手术后最多的一顿饭,几乎是在大伯的强制之下。大伯态度坚决地对父亲说:“吃了吐,吐了就再吃!把当兵的本事拿出来,慢慢就能好了。”

吃饭这件事,父亲并不听医生的,却听了大伯的。

但坚强和耐力并没有控制住父亲的病情,一年后,癌细胞转移到淋巴,父亲再次入院,且情况非常糟糕。大伯急匆匆赶去医院的那天上午,父亲已经进入昏迷状态,被送到了重症监护室,无法探视。

大伯在封闭的监护室的门外愣愣站了许久,不管我们如何劝导,他不离开,也不说话,直到夜晚,才被堂哥硬拉走了。

两天后,父亲去世。按照父亲的遗愿,我把他带回了老家。

守灵的那晚,大伯拿了一把凳子坐在父亲棺木旁的角落里,不说话,就那么坐着。隔一会儿站起身过去握一握父亲的手,看父亲手中的小元宝是否握得牢固;整理一下父亲的衣服,看每一粒扣子是否扣好……一遍遍检查过,才会坐上一小会儿。隔上几分钟,又会站起来。

长明灯幽幽地亮着,浅浅的灯火里,大伯的神情是平静的,看不出任何痛苦,也没有一滴眼泪。只是这个80岁的老人,面容越发显得苍老和憔悴。

就那样送走了父亲。上完三天坟,离开的时候,大伯正牵着他的羊沿着村中的石板路朝野外走去。他走得很慢很慢,那缓缓而行的背影,让我有疼痛的窒息感——和父亲的身影是如此相像,他穿的,又是父亲曾经穿过的一件藏蓝色的羽绒服,更是相像到几乎难以分辨。

走到村口时,大伯停下来,转头朝北边看了片刻。那是父亲坟墓的方向。

大爱不言

隔一年清明,回老家给父亲上坟,远远看到坟边两株小青松郁郁葱葱地长了起来,大伯蹲在树旁,用手拔着几棵春天里长起的荒草。坟土拢得很齐整。大伯的两只羊,就在不远的草坡上悠闲地吃草。

摆上祭品,大伯什么食物都没有碰,只是倒了两杯酒。

“是好酒吧?”他问我。

“是,好酒,父亲以前爱喝的。”我答他。

大伯点点头,弯下苍老的身躯慢慢倾洒在碑前。“喝吧,”他说,“没有人管了,想喝多少喝多少。”

我的鼻子一酸。大伯忽然直起身来问我,“那时候,你干吗非把他送到那个地方去,不让见最后一面?”

我一愣,半天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重症监护室。过了那么久,他还记着。

“那到底是什么破地方?”他唤了一声我的小名,他说,“你当时怎么想的,把他送到那里去?”

我当时……当时只想做最后的努力,能留住父亲的生命,哪里想得了那么多。

可是,我要如何对他说?他是如此计较,始终耿耿于怀。

“大伯……我……”

他摆摆手,不再看我,自语道:“都不在他身边,他一个人多害怕呀。”然后我震惊地看到有混浊的眼泪,在他眼中缓缓流出,沿着他面容间遍布的皱纹纵横。

在父亲离开半年后,他哭了。而他的眼泪并不是因为父亲的离开,这个年纪,用他的话说,生死的事,早就看开了。让他疼痛的,只是最后一刻,他不能陪在父亲的身边。

为此,他怨我,不能释怀。

我的心再一次疼起来,想起父亲手术后在病房,说起的那件久远往事。

当年,父亲和大伯一起报名应征入伍,大伯的条件更好一些,被接兵的首长一眼看中,两个人都可以走。奶奶却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仅有的两个儿子同时离开,痛哭不已。后来大伯对父亲说:“你走。”说完大伯就没了踪影,一直到父亲走的时候,才不知从哪里跑回来,又对父亲说:“走吧,家里有我。”

前前后后八个字,定了结局。

就这样,父亲走了,大伯留下来,两个人的命运从此天差地别。父亲一直在部队升到团级,转业到市里,娶了妈这样一个城里女子,生活优越安逸。大伯留在农村挨生活,照顾奶奶,成家后生了四个孩子,生活多年贫困拮据——所有这些,在漫长的光阴里,父亲没有提起过,大伯更没有,好像很多年前并不曾有这件事发生。大伯从不曾有任何遗憾和抱怨,甘心任命地沉淀在这样一种命运里,默默地,静静地。一如当年,他的担当和父亲的接受,那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或者,大伯知道,若他委屈抱怨,父亲在外面必不能活得心安。也或者,对他们的感情而言,原本,就没有谁付出谁亏欠这一说。

这就是他们的感情吧,有生之年,他们相处的时间有限,更没有过什么关于情感的对白和承诺,只是一对寻常的兄弟,小事不扰,大爱不言。我知道在这个年代,这种感情方式真的有点老了,老得我们无法理解无法明白,可是青松树下,这一种陈旧的老感情,却碰得我的心,这般荡荡地柔柔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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