倨恭交织的近世中韩关系
2015-09-10赵博渊
赵博渊
历史上中韩两国曾患难相助,但这跟现代主权平等观念下的相互依赖还不是一回事。
2014年12月12日,以朝鲜王朝“抗倭”为背景的韩国史诗巨制《鸣梁海战》在中国上映,由于正好赶在中国第一次法定国家公祭日(每年12月13日南京大屠杀纪念日)前夕,不免引起中国观众关于中韩统一对日战线的联想。但电影本身并没有突出中韩联合的意思,而重在展现朝鲜名将李舜臣以岸炮和12艘板屋船击退日舰330余艘的奇迹。
2014年7月,习近平主席在首尔大学演讲时提到,400多年前朝鲜半岛爆发壬辰倭乱,两国军民并肩作战,明朝邓子龙将军和朝鲜王朝李舜臣将军在露梁海战中双双殉职,明军统帅陈璘今天还有后人生活在韩国。他还提及中国境内的“大韩民国临时政府旧址”、上海纪念尹奉吉义士的梅轩等中韩现代友好关系的见证。
毋庸置疑,历史上中韩两国曾患难相助,但这跟现代主权平等观念下的相互依赖还不是一回事。细细体味其中的微妙,才能更准确地把握中韩关系的未来走向。
如果问韩国人哪个历史时期最能体现韩民族的气节和精神,得到的答案极可能是高丽王朝。高丽先后与辽、金、元作战,曾大败辽,与金互有输赢,战绩差强人意,最终屈服于蒙古铁蹄下,虽败犹荣。
如果用中国历史作比,高丽在韩国历史上的地位就有如汉唐之于中国。韩国的英文名Korea就是高丽Goryeo的读音演变而来的。尽管高丽并非半岛历史上第一个民族国家,但其执政集团吸纳了众多地方豪强,统治基础远胜新罗,并参照中国典制完善了本国政治体制,从而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活力。
朝鲜王朝侍奉满清,一如高丽侍奉蒙元,有畏惧、有倚赖,却没有亲近和敬重,事大主义俨然成了一潭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的死水。
高丽从新罗版图上继承的领土往北仅达大同江和龙兴江南岸,定都却在开城,战略纵深小;而北邻辽国又是精于骑兵奔袭的游牧帝国,刚刚灭掉了北方大国渤海国,高丽的安全形势不容乐觀。鉴于此,高丽立国之初就制定了旨在开疆扩土的北进政策。高丽努力与中国五代十国时期的各政权结好,甚至与继起的宋朝结盟,全为对付辽国。为此,高丽与辽打了3次大规模战争,以战促和,从而在谈判桌上赢得主动,如愿拿到了鸭绿江以南的西北疆域。
12世纪初女真勃兴,连灭辽、北宋两大国。高丽难撄其锋,一改之前主动进攻策略,明智地采取了守势,力保既有领土不失,并以自称属国换得了百年太平无事。
应该说,高丽的对辽、金外交,显示了极大的现实性和灵活性。先事辽、后事金,俯首称臣、奉对方为正朔,于高丽而言是能屈能伸,这一时期的事大外交(“事大”一词,语出《孟子》“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字面意思是侍奉强者)是积极主动而可控的。
然而,事大主义神器在遭遇蒙古后未能再奏奇效。原因有二:一方面蒙古不像辽、金汉化程度深,在对外关系处理上以军事征服为首选,朝贡远远不能满足其胃口;另一方面,经对辽金战争崛起的高丽武人通过兵变上台,其职业特性决定其外交决策缺乏弹性,表现出军人式的刚烈和桀骜。两种异质文明碰撞的结果是9次战争,并以高丽战败沦为半殖民地告终。牙以刚折、舌以柔存,高丽为自己的偏执付出了惨痛代价,不仅丧失独立自主,还被迫绑到了蒙古的战车上。
高丽作为蒙元殖民统治的样板,始终受到重视。作为仆从军,高丽随征过日本,协助镇压过元末红巾军,四处树敌,继而遭到报复。对高丽来说,倭寇侵袭不过癣疥之疾,红巾军两次入寇带来的却是重创。尽管如此,高丽仍抓住蒙元衰败的机遇期,开拓东北至图们江止,将今天咸镜道的广大领土收入囊中,基本奠定了今天朝鲜半岛的疆域。
高丽虽然为领土问题在蒙元背后捅刀子,外交决策上却对元衰明兴的形势产生误判,仍顽固采取亲元立场。1388年,明朝宣布接管所有元朝领土,并设置“铁岭卫”宣示主权,激化高丽的反明情绪。高丽朝廷认为明朝百废待兴,无力再兴刀兵,于是逆势而为,竟出兵攻打中国辽东。长期战争壮大了武人势力,旧的武人政权被拔起,代之以李成桂为首的新兴军阀。奉旨领兵的李成桂审时度势,突然从前线威化岛回师兵谏,控制军政大权;4年后废黜原国王,建立了李氏朝鲜。
如果说中国的近世从崇尚理学、贬抑贵族的宋朝发端,那么,韩国的近世则是从400多年后的李氏朝鲜开始。在崇佛尚武、流行图谶之学、未过度压抑女性的高丽王朝被取代后,大兴儒学和理学的李氏朝鲜更深入地学习中国,采用集权的官僚政治,废除私兵制,从而克服了高丽政治的结构性离心主义弊端。
当疆域抵达图们江后,朝鲜王朝对领土的渴望迅速退热,转而追求内治。同样面临战后重建问题的大明朝,为讲信修睦、恢复中华朝贡体系及华夷秩序,建国伊始就开列了“不征之国”名单,朝鲜名列榜首。双方维持冷和平状态。至1400年前后,朝鲜太宗李芳远靠两次兵变上位,明成祖朱棣靠靖难之役上位,出于共同的经历,共同的政治需要,两国才渐行渐近。而儒家意识形态的接轨,为事大主义的发扬光大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和精神土壤。
事大主义起初只是救亡图存的事急从权之举,作为国策逐渐固定下来,是在朝鲜王朝时期。朝鲜王室在年复一年的熏陶下,习惯了宗尊藩卑的秩序,视明朝为君父,新君即位、立储都预先经过明朝首肯;明朝被清朝取代后,这种宗藩关系依然被继承下来,以至于后人提到事大主义通常都是特指朝鲜王朝500余年历史。
事大主义执行到中后期,日益教条化,最终演变成不容侵犯和修正的政治正确性,接近于政治信仰,有时甚至凌驾于本国利益之上。这一势头在壬辰倭乱(万历朝鲜战争)时已很明显,当时明朝出兵驱日的再造之恩令朝鲜朝野感激涕零。而1623年“仁祖反正”可谓事大主义最为愚忠的表现。朝鲜光海君受万历朝国本之争影响,继位之路坎坷,对明朝不乏怨恨,在明朝讨伐后金问题上表现消极。虽然明军在萨尔浒战败证明了光海君的远见卓识,却令他被政变推翻。继任者仁祖倒是满怀事大主义热情,却因此迎来满清两次毁灭性的军事报复,终不免丧权辱国,沦为满清藩属。
明朝与朝鲜是在和平前提下缔结宗藩关系,而清朝和朝鲜订的是城下之盟,满怀屈辱的朝鲜甚至有过联合日本德川幕府和中国南明小朝廷讨伐清朝的“北伐”计划,最后因实力有限而作罢,只剩下坚持使用“崇祯”年号的消极应对。当南明,乃至台湾郑明政权覆灭,朝鲜再无念想,潜心内治。朝鲜王朝侍奉满清,一如高丽侍奉蒙元,有畏惧、有倚赖,却没有亲近和敬重,事大主义俨然成了一潭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的死水。
随着清朝的衰败,事大主义在19世纪迎来了空前挑战。与宗主国清朝一样,朝鲜也面临3000年未有之变局。在国内,“邪狱”四起,本土的实学和舶来的天主教逐步瓦解儒家思想的社会基础;在国外,如幽灵般的“洋扰”时刻威胁国家安全。由西方主导的近代化,最显著的政治成果就是一批近代化民族国家的产生和崛起。老大哥清朝对蛮夷屡战屡败威风丧尽,华夷之辨沦为笑柄,而过去一直被朝鲜拿来秀优越感和存在感的日本凭借明治维新迅速崛起的事实极大刺激了朝鲜人的民族自尊心。而要成为近代化的民族国家,则必须摆脱清朝加诸身上的宗藩朝贡体系。
外交是最容易牵扯到民族性的场合。1882年,朝鲜的民族独立之路出现了极具象征色彩的一幕。在与美国签约时,朝鲜拒绝清朝提出沿用中国龙旗为国旗的建议,自主设计了太极旗作为本国标志;后经遣日使节润色增添八卦图案,于1883年正式定为朝鲜国旗。这一戏剧性桥段俨然成为朝鲜民族及国家意识觉醒的缩影。尽管如此,朝鲜最终选择了事大主义的路径来实现民族主义的诉求。甲午战后,朝鲜赢得了名不副实的独立,实则日本的禁脔。在1910年被日本正式吞并之前的十余年里,朝鲜知识界对事大主义多有批判,但偏感性和流于表面,而同期朝鮮王室向多国求助以制衡日本的无奈之举,反倒将事大主义的精髓演绎得淋漓尽致。
对韩民族而言,日据时期比之元代更为不堪,后者至少给予高丽名义上的独立,而前者为直接统治,朝鲜人彻底沦为亡国奴。和高丽先辈一样,日据时代的朝鲜人被迫成为异族的仆从军,或拓殖东北甘为日本侵华先导,或从军参战充当炮灰,比之当年高丽军在中国高邮、日本北九州的作为亦不遑多让。直到二战结束,韩民族才再次获得独立。
好景不长,受冷战大背景形格势禁,半岛陷入千年不遇的分裂。但不管是北方朝鲜还是南方韩国,都完成了成为近现代民族国家的既定目标。无独有偶,南北官方从1960年代起都对朝鲜王朝时期的事大主义进行了更为深入的批判。金日成的主体思想就一直倡导反对事大主义和教条主义。而朴正熙在《我们国家的道路》一书中,阐述朝鲜王朝500多年统治对韩民族精神的种种负面影响,并呼吁清除奴性和依附的习惯,建立独立外交的传统。这对朴槿惠今天顶着美国压力,亲北京而远东京,有着潜移默化的作用。
事大主义是朝鲜半岛过往政权基于国力悬殊,而牺牲部分独立自主以求利益最大化的理性选择。历史上,原本羸弱的新罗国以内政外交全面靠拢大唐,最终实现完胜北邻高句丽、统一半岛的夙愿,被后世奉为外交圭臬。然而,随着甲午战争后尤其是二战后韩民族主义的兴起,事大主义逐渐受到批判。怎奈,理想丰满,现实骨感。民族主义和事大主义缠绕、倨傲与卑恭交织,构成了韩国外交最具矛盾感的画面。
倨傲的民族主义与卑恭的事大主义,哪一个才是韩民族的真面目?不妨采用弗洛伊德人格结构说作比,这类似于本我和自我的关系。民族主义是全民自我肯定的本能和欲望的体现,而事大主义是全民为适应现实而采取的自我克制和约束。
时至今日,事大主义在韩国早已成为一个贬义词,但事大主义从未远去。新罗事唐、高丽事辽金元、朝鲜王朝事明清、韩国事美,虽然时代在变,具体表现形式和付出的代价各有不同,但换的只有事大的对象,事大主义本身又何尝真的离开过朝鲜半岛?反观民族主义强盛的高丽武人时代,以及1960年代的朝韩,竟无一例外都是军事强人掌权、公众权利常受限制侵害的非常时期。这的确是值得深思的现象。
长期以来,半岛只有中日两个邻国,且强弱对比明显,决定了事大主义存在的合理性。假设东亚如欧洲一样列国林立,彼此疆域、人口、资源相差并不悬殊,或许又会呈现出另一种国际关系图景。事实上,在21世纪地球村时代,这一图景正在成为现实。即使在区域内,也出现了中美两强共存,韩国与中国经济联系密切,却视美国为政治军事盟友这一全新局面。
历史上,高丽事辽金元、朝鲜王朝事清,因“惧华”而“事大”;新罗事唐、朝鲜王朝事明,因“慕华”而“事大”。这其中的区别,值得我国制定对韩外交战略时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