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商人的“中国式”隐居
2015-09-10糜丰
糜丰
终南山再次闯进大众视野,源于一个商人。
上市公司老总舍弃百万年薪隐修终南山、为出家修行与妻子离婚、嫌老板斥巨资为他建造的修行场所气场不够……在百度上搜索“刘景崇”,蜂拥而来的都是类似的八卦猎奇标题。
也是从此时起,很多人才知道,这座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意蕴非常的奇峻山脉,似乎已然成为今天中国商人心灵荒漠程度的指针。长期往来于西安市区与终南山之间的客车师傅告诉记者,终南山七十二峪中,有超过五千名修行者的说法毫不夸张。他们有的居住在简易茅棚,有的生活在原始山洞,这些人中有20几岁的少年,也有90多岁的老者。居所的平坦之处种满了大白菜、土豆等蔬菜,也有不少野菜藏身其间,“长得往往比种的菜还好”。
如此清苦,一个家财丰厚的企业老总何以做此选择?美国人比尔·波特曾经写过一本《空谷幽兰》,催生了大众对中国传统隐士文化的思考。多年过去,这种文化传统似乎早已隐没在时光深处。当代中国究竟还有隐士存在吗?如果有,他们又是以怎样一种方式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带着这样的疑问,本刊记者深入终南山腹地寻访隐修中的刘景崇,试图还原一个真实的刘景崇,以及蔓延在今天中国商人群体心中的—一座座“终南山”。
隐士的一天
“平安夜那晚,整个草堂除了我,就只有一个老和尚,而且我还要去劈柴生火。那时候我突然想起去年在香港过的圣诞节,灯火辉煌,人山人海,反差太强烈了。”
从西安城南出发,大约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就到了终南山下。
刘景崇隐修的终南草堂就在“终南七十二峪”之一的大峪。
时值寒冬,终南山已有雪,记者步行上山,人烟稀少,寂静得只有风声和踏雪的脚步声。大约一个小时后,藏在深山之中的终南草堂便出现在眼前。
终南草堂现在有十几间茅棚供修行者住宿,外观上看,仅仅比山洞稍好一些。当地人说,这些年来上终南山的人多,下终南山的人也多。是不是真的修行,在山里待一个冬天就知道了。因为山里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初见刘景崇,他正在与这座草堂的主人、《寻访终南隐士》作者张剑峰聊天。刘景崇是2014年9月上终南山隐修的,并非之前媒体报道的一直常年隐居。但在这之前,他曾两次上终南山,其中有一次居住了半年左右。他自称“刘散人”,说话时,会不时用手捋动胡须。据说此前不久,他正修行止语(禁言七日)。
终南山的冬天异常寒冷,夜晚的气温接近零下十摄氏度。因此在山上长期生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有电照明,但几乎没有手机信号和网络信号。除了要挑水、劈柴、生火、做饭,同时还要学会在冬天如何保暖,如何遮风避雨,虽然有很多人向往山里的隐居生活,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刘景崇在山里的每一天都是从劈柴、生火开始的,早上九点起床,然后忙着做饭。他一般在上午十点至十一点开始进食,食物以小米粥为主,然后配上土豆、白菜、萝卜等素食。他每天只吃一顿正餐,他解释为“过午不食”。刘景崇每天会打坐诵经一到两个小时,其余白天的大多数时光都在读书、煮茶中度过,夜晚九点钟左右就会回屋睡觉。
对于修行的内容,刘景崇说自己并没有特定的倾向,佛家的法门和道家的法门都学,因为他学的不是某种“教”,而是要开悟。
在终南草堂,刘景崇扮演着多种角色。草堂主人张剑峰不在的时候,刘景崇便是终南草堂的代理堂主,负责草堂的日常打理。
除了刘景崇和张剑峰,草堂目前还有另外两名长住的年轻修行者,来自湖北的石某和来自贵州的杨某。修行之余,刘景崇还会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教喜欢画画的小杨 Photoshop技术,教小石做泥瓦匠和木匠的活儿,他总是说,年轻人多学点东西没有坏处。
终南草堂主人张剑峰告诉记者,很多人会觉得,出家人就是穷得没办法才到山里的,但其实山里的修行者大部分是很有学养的。终南山里的隐士既有藏书很多的,也有精通电器和木工的,甚至研究天文的。他们上山隐居之前,来自各行各业,有念金融学的大学生,有民间学术研究者,也有历经商海浮沉的企业高管。
红尘往事
刘景崇与许老板一直保持着良师益友的关系。许老板甚至仿照终南草堂的风格在广州帽峰山建了一座“南山堂”。因为向往佛法却无法放下红尘,许老板想让刘景崇在那儿修行,权当自己的一种寄托。
39岁的刘景崇,广东省新兴县人,早年开过公司,从2006年开始在广东佛山一家服装企业担任高管,一年薪水加分红超过六十万元。
在企業做高管的时候,刘景崇的应酬很多,经常要接待客户陪酒陪玩。当时他并不觉得累,反而很享受灯红酒绿和觥筹交错带来的快感。他说,最爽的事情就是陪客户去国外,理直气壮地刷卡消费。
花花世界,肆意妄为,空虚和无助也往往在灯红酒绿后泛起。用刘自己的话说,就是突然发现这样的人生没有意义,特别是当他看到身边的长辈慢慢变老,甚至离开人世时,这种感觉特别强烈。“我在三十多岁的时候看到了自己八十岁的样子。大不了有了更好的车和房子,但本质并没有改变,所以觉得很难过,很悲哀。”
刘景崇的心灵深处需要出口。2012年,他自驾经青海去西藏旅游,途中读到南怀瑾讲“药师经”的一本书。
“当时就是越读越有感应,于是读了一遍又一遍,我忽然发觉,过去那种生活原来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他的人生就这样突然转弯。之后,读了更多的佛经和道家经典,刘景崇对终南山心驰神往。在终南草堂体验修行一段日子后,刘景崇内心明了,俗世的缘分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
对于刘景崇是上市公司老总的说法,他予以否认。而之前有媒体报道,为出家隐修,他返回广东与妻子平静离婚的这个桥段,刘景崇说那些都是为了赚取点击的“标题党”。他的确有过一次婚姻,但那是2006年左右,仅维持了半年,那时他还没有出家修行的想法。
“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没有在遇到重大挫折,或者人生很低谷的时候去隐居修行。而是在我过得很逍遥,相对自由、满足的时候去隐修。”
个中真味,不言自明。
在决定上终南山长期修行之前,刘景崇与他曾供职服装公司的许老板有过一次长谈。许老板平时也喜欢研修佛法,刘景崇就帮他在广州帽峰山一僻静处找了一块地方,仿照终南草堂的风格,建了“南山堂”。
“富贵之人难修道,许老板家大业大,平时生意又很忙,所以很难彻底放下。但他又想研修佛法,于是就想让我在帽峰山长住,养一养那个环境,替他修行,成为他的另一种寄托。”
刘景崇婉言谢绝了。2014年9月,处理完个人事务之后,他返回终南山开始了他真正的隐修生活。那天,在上山的途中,天色已晚,刘景崇刻意停下来望了望远处,那正是灯火辉煌,红尘滚滚的西安城。
刘景崇和刘景崇们
从刘景崇到刘景崇们,从红尘俗世到终南山深处,刻意的神化或者异化都不是真相所在。
金钱名利,男欢女爱,一个人如何能做到彻底舍弃?对于自己曾经的生活与商人角色,刘景崇说,商人和其他人本质上并没有太大区别,都在不断寻找外力让自己安心。人们最初认为财富能带来安全感,拼命地去赚钱,去换豪车,换别墅,后来发现所有的物质消费都不能让自己安心,于是就开始寻找自己的心灵归属。
当问及刘景崇在隐修一段时间后,是否又会下山重新扮演某种社会角色?他的态度很肯定,“不打算回去了,如果父母百年之后,就更没有牵挂。”
其实,除去终南山,在五台山的十方堂、在杭州西湖畔的灵隐寺、在青海的塔尔寺、在武当山的各个道观,在中国更多的山川古刹和江河湖泊,“短期出家”的商人比比皆是。
即使没有条件和时间“短期出家”的,至少也会报一个“禅修班”,或者干脆在家里弄一个佛堂。他们诵经打坐,拜佛食素,在一诵一拜中,红尘中的喧嚣纷乱彷佛真的被挡在了心门之外。
但隐修归隐修,生意归生意,在“短期出家”之后,这些与“佛”或“道”投缘的商人,绝大多数还是会回到名利场。他们清修时诵经吃素,谈生意时觥筹交错,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尴尬转化。对于他们而言,隐修只是一条能够以退为进的“终南捷径”。
“出世与入世就是一个辩证统一的关系,就像手心手背,一翻转就是,两者之间不是对立的。”终南草堂主人张剑峰说,隐修本身是一个过程,大多数修行者还是要回到红尘之中的。只是通过隐修,他们会变得更加圆融通透,重新回到社会之中能够做到和光同尘。
说到底,大多数商人的“出世”,其实还是为了更好地“入世”,以广结善缘,谋取内心的平衡和更大的财富。而像刘景崇这样决定一生隐修,不再涉足红尘的人,毕竟是少数。
刘景崇的隐修生活通过媒体报道,经互联网传播后被迅速放大,“上市公司老总”、“百万年薪”、“离婚去修行”等等。不知不觉之中,刘景崇的身上被贴满了各种标签。他好不容易才看透红尘,摆脱世俗的束缚,但却又在不经意之间被符号化。从刘景崇到刘景崇们,从红尘俗世到终南山深处,刻意的神化或者异化都不是真相所在。
但,承載中国商人心灵的终极归属到底在哪?是功成名就后投身公益事业成为慈善家,抑或是自我放逐在深山里的某个寺庙和道观?或许,原本就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