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磨一书的甘苦历程
2015-09-10龙迪勇
龙迪勇
现在的科研考核方式、刊物评价体系以及职称评聘模式,为那些急功近利者和欺世盗名者提供了充分的舞台。一个科研人员,只要他在某种级别的学术期刊上发表一定数量的学术论文,只要他在一定的时间内主持完成某种级别的课题并获得某种级别的奖项,就可以非常顺利地评上教授、研究员,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当上首席专家、学科带头人,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戴上“著名学者”“学术权威”之类的光环。而且,学而优则仕,这些教授、研究员、首席专家、学科带头人、著名学者、学术权威们,还往往可以凭借他们所谓的学术成就在各类教学、科研机构混个一官半职,从而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所谓学术资源,至于其实际的学术水平如何,则没有谁会太较真;当然,除了那些学界混混,真正的学者也没有人会把他们所谓的学术成就太当回事。
话说得可能有点远了,但这确实是我这些年来所看到的学界现状,也确实是我自己从事学术研究时的切身感受。对于我来说,值得庆幸的是:尽管我不敢说自己就是真学者,自己做的就是真学问,但多年的阅读生涯和研究实践,使自己对于真学术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热爱,对于真学者则有一种源自本能的亲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是自己对于学术研究的态度,也是自己内心一天比一天更加明确的学术信念。
这本《空间叙事研究》(作为2013年度的“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之一,此书已经于2014年4月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是我正式出版的第一部独立完成的学术著作,因此我格外重视它。为了完成这部著作,我投入了大量精力,克服了许多困难,也抵制了很多诱惑。如今,多年的耕耘总算产出了这部书稿,那种研究过程中所产生的巨大困惑以及发现所带来的无比快乐,都随着深夜独坐时的种种况味而化成了那几十万个汉字。
算起来,我从2002年开始进入“空间叙事研究”的领域,到完成这部书,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了12个年头。在这个注重时间、效率和速度的时代,我居然把自己最为宝贵、学术精力也最为旺盛的12年花在这个课题上了!本书共11章,如果再加上“导论”,正好完成每一章的平均时间在一年左右。比起那些一年可以发表几十篇论文的高产学者来说,这种研究的进度说起来实在是让我感到汗颜。这些年来,我自问还算是勤奋。之所以研究的进度如此之慢,确实是由于问题本身的难度所致。我从事这样的研究,几乎没有现成的成果可以借鉴。我只好先从研读相关的叙事文本开始,描述出叙事文本中确实存在而他人尚没有关注到的叙事现象,在此基础上再进行理论性的抽象和概括,并对被描述的叙事现象作出合理的解释。类似这样筚路蓝缕的研究,还能快得了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这些年来,经常会有朋友问我这样的研究是否值得,我的回答当然是肯定的,因为我对自己所从事的研究工作的学术意义一开始就有非常清醒的认识。既然认定了是有价值的研究,我认为自己就没有理由浮光掠影或浅尝辄止。而要把一个他人未曾涉足的新的学术空间开辟出来,把一些他人未曾关注的新的叙事现象揭示出来,把一些他人未曾思考的新的叙事思想概括出来,没有大量的时间投入进去是万万不行的。而且,就是现在提交的这部书稿,也还称不上是非常完整的。因为对于像电影、电视、动画等既重时间维度又重空间维度的动态图像的空间叙事问题,我在本书中仅仅简略地提及;而对于像建筑这样的立体空间的空间叙事问题,我也是仅有宏观的思考,还来不及去登堂入室地做具体、深入的研究。对于这些问题,都只好以后再假以时日去做专题研究了。好在动态图像的空间叙事问题和建筑空间的叙事问题,都是自成一体的,与本书所涉及的论题既有内在的关联,也有明显的区别,它们均为我以后的研究提供了思路并指明了方向。而且,任何研究都有暂告一个段落的时候,我的“空间叙事研究”同样如此。
《空间叙事研究》一书考察的对象无非就是“叙事的空间”与“空间的叙事”。写到这里,为了更好地说明问题,也许最好先对“空间叙事研究”所涉及的“空间”做一个分类。我认为,“空间叙事”所涉及的空间大体上可以分为四类,即故事空间、形式空间、心理空间和存在空间。
所谓故事空间,就是叙事作品中写到的那种“物理空间”(如一幢老房子、一条繁华的街道、一座哥特式的城堡,等等),其实也就是事件发生的场所或地点。任何叙事作品都必定会有一个或多个故事空间,因为构成故事的一系列事件必然会占有一定的空间,就像它们必然会占有一定的时间一样。
所谓形式空间,就是叙事作品整体的结构性安排(相当于绘画的“构图”),呈现为某种空间形式(“中国套盒”、圆圈、链条等)。这是一种非线性的结构模式,传统的以因果-线性模式结构而成的小说无所谓形式空间。
所谓心理空间,就是作家在创作一部叙事作品时,其心理活动(如记忆、想象等)所呈现出来的某种空间特性。
所谓存在空间,则是叙事作品存在的场所。一般而言,小说等文字性叙事作品的存在空间不是太重要,一部保存在图书馆中的小说与存放在自己书架上的同一部小说,本质上不会有什么不同。而口头讲述出来的叙事作品以及图像性叙事作品的存在空间则是非常重要的,比如说,在那些特别庄重的场合,就不太适合讲那些低俗的故事;而绝大多数著名的图像性叙事作品,都存在于像教堂、寺庙、石窟这样的特殊空间中,这种特定的空间(场所)对存在于其中的图像叙事作品的主题和结构形态都会产生比较大的影响。
在这本《空间叙事研究》中,我对上面所概括的四种空间及其与叙事的关系,都做出了自己力所能及的考察和探究。自从与“空间叙事”问题相遇以来,这十余年里我一直都在从事这项在旁人看来也许有点吃力不讨好的研究。尽管遭遇到了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甚至冷遇,但我对自己的学术选择始终抱有信心并始终无怨无悔。我的学术目标是在“叙事学”的名下开辟出“空间叙事学”这一分支学科。
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对我说过:既然决定了要去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得像回事。我十多年前决定从事空间叙事研究,现在四千多个日夜已经过去,这项研究到底做得怎么样,只能留待读者去评说了。记得父亲还对我说过:对于帮助过自己的人,一定要心存感激。确实,在我从事空间叙事研究的这些年里,有很多师友都曾经无私地帮助过自己。然而,我最应该感激和珍惜的还是生我、养我、教育我的父亲,但让我觉得痛心的是:当我正在撰写本书“后记”的时候,久病的父亲却驾鹤西去了。也就是说,在本书即将出版之际,一向支持我学术研究的父亲却再也看不到儿子十多年心血的结晶了。因此,除了感激和珍惜,我还要把这本《空间叙事研究》题献给父亲,希望他在天国能够看到。
办完丧事后,我在与父亲一起生活过的老宅子里住了几天。让人觉得神奇的是,老宅这个特定的空间居然真的开始“叙事”了:无论我走到其中的哪个房间甚至哪个角落,都有伴随着欢声笑语的旧事一件件、一桩桩地浮现出来……我甚至不用赋予这些事件一种特别的结构,它们就都能自动地构成一个个情节连贯、秩序井然的故事,父亲在这些故事中依然鲜活,依然慈祥,依然充满智慧……我认为,任何线性结构都难以完整、准确地叙述父亲的这些故事,只有空间才能赋予他辛劳、坎坷而又复杂的一生以清晰的形态啊!显然,我和弟弟妹妹们那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也凝固在老宅这个特定的空间里,父亲的故事和我们的故事在其中并行、交集,从而组合成我们这个特定家庭的大故事。加斯东·巴什拉认为,家宅是一种强大的融合力量,把人的思想、回忆和梦融合在一起;而我觉得,家宅除了是记忆的容器和故事发生的场所,它更应该是一种复杂的叙事结构,这种结构把所有家庭成员的故事组合成一种特定的富有表现力的“空间形式”。
住在老宅的那几天里,我一直都在想:父亲在这个时候仙去,是不是就是为了给我的这本《空间叙事研究》一个合理的尾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