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上的政治经济学
2015-09-10张国刚
张国刚
重新审视丝绸之路上的政治经济学,对于当前的“一带一路”建设,仍然不无启发意义。
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号称“一带一路”,作为中国推进与周边国家经济合作的标志,如今闻名遐迩,似乎妇孺皆知。19世纪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把中国通向中亚及其以西地区的商贸通道,称为丝绸之路。可是,我们翻读中国历史文献,对于“丝绸之路”这样的浪漫字眼,实在缺少真实感觉。因为,史书上有的只是“胡商”、“商胡”、“胡姬”、“绢马贸易”之类的文字。
这并不完全是中国史家的疏忽,而是,丝绸之路上的商贸活动,这一端与那一端,其感觉是很不一样的。行走在丝绸之路上的主要是西域商人。对于中国来说,它只是边疆互市贸易的一部分。
2000多年前,张骞通西域的初衷,是奉汉武帝之命,前往联络军事盟友大月氏。他顺便发现存在一条西南丝绸之路,即从四川经印度到中亚的贸易通道。返回长安后,当他再次出使西域时,带了许多使节,许多物品。这一次,他也不是去做生意的,而是去宣扬国威,作外交联络的。所带商品或赠与,或交易,只是政治外交的铺路石。此后,汉武帝招募民间探险家出使西域者,准许用官府的身份,从事民间交易。
从西汉到东汉,中国在西域地区设置都护府之类的军政机构,成为保障丝路贸易安全的护身符。汉武帝以后,中外贸易主要表现为一种边境贸易。有一本叫《洛阳伽蓝记》的书,记载北魏时期的洛阳,“商胡客贩,日奔塞下”。许多外商来华后,定居下来,行商变成了坐贾,“附化之民,万有余家。门巷填列,青槐荫陌,绿树垂庭,天下难得之货,咸悉在焉”。这些侨居商人,带来的稀有物品,换取的是中国的丝绸,贩运到西方。隋炀帝曾经在西部张掖和京都洛阳举行盛大的商品博览会,招徕西域客商,其政治外交目的大于经贸目的。
贞观时期,唐太宗平东突厥、平高昌,促进了丝绸之路的贸易发展。他对来自中亚的使者(他们关心的大约正是贸易)说:“西突厥已降,商旅可行矣。”于是,“诸胡大悦”。吐鲁番出土文书中,对于贸易物品的规格和价格管理,井井有条,就是适应边境贸易的外商而订,当地居民是不可能有如此大量需求的。唐朝在边境地区,设置了管理商贸活动的“互市监”,安禄山和史思明最早在幽州(今北京地区)做互市牙郎,就是做这项工作的。他们通“六蕃语”,与外商谈生意有优势。边贸开市,“各将货物、畜产,俱赴市所。官司先与蕃人对定物价,然后交易”。边境节度使热衷于边贸,是因为这是其重要的财政收入之一。而这笔收入,中央政府是把它计算在边军经费开支中的,即《新唐书·西域传下》所说的“税西域商胡以供四镇,出北道者纳赋轮台”。
中国历史上的边贸,与中国周边羁縻府州体制以及朝贡体系建设,密不可分。换言之,中国周边这种贸易体系,乃中国同周边国家的政治关系的一种存在形式。这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一个是只有周边政治安全之时,边疆的丝绸贸易及其他相关贸易才能正常进行;另一个是,只有政治上有互信,中国政府才愿意与之进行此种贸易。因此,周边的羁縻府州或者朝贡体系,不仅是保障中国政治安全的一种制度安排,也是对外发生经济联系的一种必要前提,是丝绸之路得以推进的必要前提。影响丝路畅达与否的关键因素,不是商品价格,不是商品供给与需求,而是取决于中国边疆地域及其与西部地区的政治关系与秩序。
汉唐时代,丝路是否畅通,就看中国在西域地区的都护府以及羁縻府州的管理体制,是否能有效地运作。再往西,中古以降,则要看伊斯兰世界之间及其与地中海周边地区的关系,与欧洲基督教国家的关系。当蒙古人建立了横跨欧亚大帝国的时候,丝绸之路最为畅通。不仅阿拉伯人、波斯人、犹太人活跃其间,而且欧洲人也远道而至。马可·波罗一家就是顺着陆上丝绸之路来华,又从海上丝绸之路回国的。当帖木儿帝国控制了中亚、奥斯曼帝国控制了西亚,陆上和海上丝绸之路都发生了梗阻的时候,欧洲人就在想办法要开展大航海了。哥伦布手中就拿着一本《马可·波罗游记》,达伽马真正地开通了新的欧洲通向东方的商贸通道,为丝绸之路增添了新内容。丝绸之路上的贸易的兴衰起伏,是中西政治秩序的晴雨表。
传统的海上丝绸之路,远东地区商品运输,从宁波或者广州,越过马六甲入印度洋,大多经由波斯湾或者红海,运往欧洲和非洲北部。波斯湾一线,是自波斯湾入口处的霍尔木兹(今日巴基斯坦瓜达尔港附近)上行至巴士拉,叙利亚和土耳其商人,在此提取赢利丰厚的商品,经西亚陆路运往叙利亚或黑海的大港口,威尼斯人、热那亚人和加泰罗尼亚(今属西班牙)人,前来这些港口购买提货。
取道红海的货物,则经由印度西南的卡利卡特(即中国古书上的古里,郑和下西洋,每次都驻泊于此),或阿拉伯半岛南端的亚丁,进入红海,在图尔或苏伊士卸货,并由陆路运往开罗。到达开罗的货品一部分前行至北非重镇亚历山大,再由威尼斯、热那亚和加泰罗尼亚商人趸去;另一部分则由北非的撒拉逊商人,从亚历山大运往北非的各地中海港口和一些内地城市。
可见,在传统丝绸之路经济带上,东头的远东是发货地区,中部的近东控制在伊斯兰教徒手里,在西端,整个欧洲的地中海贸易则主要被意大利人垄断。面对丰厚的东方贸易利润与东方消费品诱惑,欧洲各国真个是羡慕嫉妒恨哪!于是西班牙和葡萄牙率先扬帆,目的就是寻求一条不受意大利人控制,也避开阿拉伯人要挟的通往东方的道路,清除远东与西欧之间丝绸之路上的所有中介掮客。
可是,西人东来,不仅冲破了中间商的盘剥与垄断,也冲击着中国政府在东南亚及南海地区的朝贡体系。宋元时期,由于特殊的政治生态环境,政府鼓励海上贸易,南海地区的商贸货船,络绎不绝。政府设置了专门的市舶使和市舶司,管理外贸工作。在泉州、广州这些沿海地区,都有外商居住的“蕃房”,有些管理港口贸易的职位就是阿拉伯人或者波斯人充任。也就是说,即使是海上丝路,在中国也是招徕远人为主,主动走出去的,大约都是民间走私行为。
明朝初年,郑和下西洋,目的并不是拓展海上贸易。但是,其官方行为巩固了中国与南海地区的政治关系,客观上促进了海上贸易的发展。1500年以后的变化是,欧洲人东来,明清王朝开始直接面对西方,没有了东南亚和波斯人、阿拉伯人的中间商,中国方面反而局促不安起来。或者说,没有政治上的互信,中国政府对于直接与陌生的欧洲人做生意,满腹狐疑,缺乏自信。
清朝在康熙朝巩固了对于沿海和台湾地区的统治后,基本上把海上贸易集中在广州一地的十三行。为什么中国政府一次次拒绝欧洲国家主动贸易行为,诸如订条约、设使馆、开商埠,就是因为历史上中国的陆上或者海上的丝路贸易,都是中国与周边国家政治关系的一部分,政治上的互信与经济上的往来密不可分。尽管汉唐时代也有马匹之类的军事物资进口,总体上说,进口物资只是满足上层的奢侈品需求,与内地农业经济发展,没有紧密的联系。
可是,这一次,18、19世纪的中国,面对的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朝贡体系,欧洲人也没有任何珍奇异宝,可以平衡中国在丝绸、瓷器、茶叶等对外贸易的巨额出超。于是,大量白银涌入中国,冲击着中国的金融秩序,朝廷财政严重依赖白银进口,中国东南地区的产业分工甚至也依赖上了对外贸易。这是汉唐时期所不曾有过的。于是,当欧洲人为了平衡贸易逆差,向中国销售毒品鸦片时,经济贸易演变成政治和军事冲突,已经不可避免。
鸦片战争到今天,已经整整175年了。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当我们重新审视丝绸之路上的政治经济学,对于当前的“一带一路”建设,仍然不无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