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侗寨探访芦笙大师 天籁之音旧事和闻笙起舞的忧伤

2015-09-10雷虎

环球人文地理 2015年11期
关键词:芦笙侗寨侗族

雷虎

芦笙本来不在我们这次“湘西寻艺”的计划中。离开湘西凤凰,我们去往湖南省通道县牙屯堡镇,准备探访会织侗锦的艺人,却因为邻近侗寨的一场婚礼,让我们无意中认识了一位出生于芦笙世家的艺人——杨枝光。我们在他家做客、一起围炉夜话,他谈起了芦笙旧事。

作为国家级芦笙制作传承人,杨枝光的芦笙制作技艺早已炉火纯青。我们此次“无心插柳”的探访,不仅用镜头记录了复杂而精湛的芦笙制作技艺,还有幸欣赏到高超的芦笙演奏技艺。

1

寻声而去,偶遇芦笙

一位侗族大妈往楼里大吼一声:“枝光,有人找!”那声音立马停了下来,十几秒后,一位穿旧式军装的老者从屋中走了出来,手上还拿着一只“竹筒”。

我和摄影师坐在风雨桥上,看着随风飘扬的侗锦发呆。突然,一声声雄浑而高远的声响沿河道传来,萦绕在我们耳际。我寻声而动,一路狂奔,但还未找到声源地,那美妙的声音就断了。询问路边的侗族大妈,得知此声为芦笙所发,而制作芦笙的人则是出生于芦笙世家的艺人——杨枝光,他家就住在湘、黔、桂三省交界处的上岩坪侗寨。

牙屯堡镇到上岩坪侗寨没有公共汽车,30多公里的山路全是上坡。每一周,上岩坪寨的村长都会开着自家的小面包车前往镇上,可惜村长今天没有下山,我们也搭不到便车,而且沿路正在修整,司机都不愿上山,好不容易才得到了机会。进山之后,一个个侗寨错落无序地分布在山间。远观,总能看到高耸的鼓楼屹立在层叠的黑色屋顶上;走近,必定有一座雄伟的风雨桥屹立在寨子门口。半路上遇到一位穿着时髦的姑娘也要进山,得知我们要去上岩坪侗寨,很是惊奇,误认为我们是要去支教的大学生。当得知我们是去侗寨寻访芦笙艺人后,她立马掏出手机,让我们记下上岩坪侗寨小学校长的电话,说:“上岩坪没有旅馆,侗民家的居住条件太差,实在没地方去,你们可以找杨校长!”

又到了一座风雨桥,姑娘准备下车,她再一次叮嘱,到了上岩坪侗寨一定要找杨校长。这位侗家女虽然已经完全汉化,但古道热肠的劲儿依然在血液里流淌。面包车一路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天快黑时,我们终于看到了上岩坪侗寨的风雨桥。司机把车停在寨子里的第一家民居前,一阵雄浑而又高远的声音正从里面传出来。

杨枝光为我们展示其高超的芦笙演奏技艺。

我询问一位侗族大妈,她便往楼里大吼一声:“枝光,有人找!”那声音立马停了下来,十几秒后,一位穿旧式军装的老者从屋中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只“竹筒”。踏破铁鞋无觅处,眼前的这两位便是杨枝光夫妇,而杨枝光手上拿的“竹筒”就是芦笙。

天色已暗,拍摄不了工艺,杨枝光便带着我们逛了一下侗寨。岩坪寨由上下两寨组成,共有三千多人,是该镇规模较大的侗寨之一。“你看山坡上那一片黑色的屋顶,便是老寨的所在地。以前整个寨子的人都聚集在那里。直到最近几年,外出打工的人多,挣到钱了,于是很多人开始在这四周建房!我家的房子也是最近几年才建的!”说话间,杨枝光骄傲地回望了一下自己家的三层阁楼。此时,我们才意识到今晚住的地方还没有落实。站在旁边的杨枝光仿佛看出了我们的窘境,大笑着说道:“来岩坪侗寨当然得住我家了,我家的房子有整整三层呢!”接着,杨枝光带我们参观了他的“豪宅”:一楼是他的工作室,两个宽敞的房间,靠外一间摆满长短不一的芦笙,这些是已经完工等着买家取货的成品;靠里的一间堆满了粗细不均的竹筒,那些是做芦笙的原材料。

二楼是同样宽敞的客厅,这里最显眼的地方是那面挂满了奖状的墙壁——杨枝光多年来吹芦笙“吹”出来的荣誉,有的是湖南省省级大奖,有的是在村级芦笙节上的折桂……从获奖经历可以看出,杨枝光的表演范围大致在湖南通道县、广西三江县、贵州从江县和黎平县。这四县大多属于苗、瑶、侗族的聚居地,芦笙为三族最核心的乐器,加上当地山高路远,因而吹芦笙的风俗才得以保存。

2

围炉夜话,甘苦侗家

吹芦笙是一门极富技巧的技艺,侗家男孩从能把芦笙吹响到能吹出动人的情歌,通常需要七八年时间的苦练。

杨枝光为我们展示其精湛的芦笙制作技艺。

晚上,杨枝光把我们带到厨房,一伙人围着火炉坐下后,他便开始口述本族的历史:侗族人极富音乐天赋,侗族大歌和芦笙是最重要的两项音乐活动,虽然上岩坪侗寨唱大歌的历史早已消失不在,但吹芦笙的传统却保存完好。过去,对于侗族小伙子,吹芦笙不仅仅是民族大计,更是老婆本。侗族是一个以音乐为媒的民族,以前没有电视时,全村人的娱乐活动,便是聚集到村子中央的鼓楼里,围绕着篝火各忙各的事情:老年人讲着侗家的历史和村寨的掌故,妇女就借着火光刺绣,女孩子则聚集在一起练歌,小伙子们则学吹芦笙……吹芦笙是一门极富技巧的技艺,侗家男孩从能把芦笙吹响到能吹出动人的情歌,通常需要七八年时间的苦练。因此,侗家男孩八、九岁时就开始学吹芦笙,到精通芦笙后,也就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

侗族男女之间恋爱有个规矩:谁有了心仪的姑娘,就在月夜提着芦笙到姑娘的闺窗下吹情歌,姑娘则看不到小伙子的真实面目,只能依据芦笙的声音挑郎君。如果姑娘觉得谁的芦笙吹得好,爱笙及人,就会推开窗户用歌声回应,但大家都不说话,爱意尽在“笙来歌往”中传递。

“少不学芦笙,老没老婆疼!”这句话是岩坪侗寨里老人的口头禅,杨枝光就是被这话吓得学芦笙的。7岁那年,杨光枝就坐在鼓楼的篝火旁跟着抽水烟的爷爷开始学吹芦笙了。“听老人的话总没有错的,我 18 岁那年,就凭着这一管芦笙俘获了她的芳心!”

话语间,杨光枝斜瞄了老婆一眼。我们围在火炉前,杨枝光摆好手势吹响了芦笙,这次的声音同我们第一次听到的不太一样,上一次是雄浑高远,而这一次却是情意连绵。

晚上睡在杨枝光家的客房里,由于久无人居,这里变成了跳蚤的天堂。拂晓时分,我实在是瘙痒难忍,起床和跳蚤大战,却听到有芦笙时断时续,仔细辨别发现,声音就是从楼下传出。我披衣下楼,一楼房门虚掩,透过门缝,依稀看见房内有火光闪烁,

原来杨枝光坐在一堆柴火旁,一边烤火一边在给新做的芦笙调音。

3

“有缘者传艺,愿学者皆授”

芦笙由笙斗、笙管、共鸣筒、簧屯、箍等部件组成。笙斗是木制呈葫芦瓜状构建,笙斗是空的,是芦笙的声腔……

芦笙起源于中原地区,但如今只在苗、侗、瑶等几个少数民族间流传。尤其是侗族,他们把芦笙、鼓楼和风雨桥一起视为本族的标志。“别以为芦笙只是一门简单的竹制吹管乐器,其实制作芦笙的门道多着呢!”杨枝光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把芦笙开始给我剖析芦笙的构造:芦笙由笙斗、笙管、共鸣筒、簧屯、箍等部件组成。笙斗是木制呈葫芦瓜状构建,笙斗是空的,是芦笙的声腔;笙管则是接在笙斗的一段小竹管,供演奏者含或吹;共鸣筒则是连在笙管上的大竹筒,作用是放大声音……

杨枝光讲得唾沫横飞,我听得如坠云雾,于是他决定让我亲眼见识芦笙的整个制作过程。杨枝光起身出门,指着对面山崖上的几栋木楼说,他真正的芦笙作坊在那里。近年来,杨枝光做芦笙的名气越来越大,一个人已经忙不过来,便同徒弟合作,分工制作芦笙,徒弟负责制作芦笙的零部件,他负责安装和调音。在侗家,芦笙的制作工艺遵循祖制,只传家人,从不外传。但传到杨枝光这一代时,他把芦笙制作技艺发扬到极致,成为全国唯一的国家级芦笙制作传承人,无奈自己的两个儿子都不肯学,杨枝光只好在村里找了一位同姓族人做徒弟。在跟我们交谈时,他还表达出了“有缘者传艺,愿学者皆授”的态度。

制作芦笙的材料一般都就地取材,开春前进山,选择皮薄、节长的“芦笙竹”,在每年农历十月以后至次年开春前采回晾干。做笙管和共鸣筒都简单,只需把竹子按一定的比例锯成段,再把里边的竹节打通即可。制芦笙最难的是做笙斗和簧片,笙斗是芦笙的心脏,首先要选择一整块木质稍硬的木材加工成葫芦斗,然后把木材劈开,掏空葫芦斗内壁后,用两段竹青编好的箍把空葫芦斗重新箍紧,然后在斗壁上钻出若干气孔。孔开好后,把笙管分两排呈60~80度角插入笙斗,每根竹管均在接近笙斗处开一个音孔,再以篾片或麻线捆束。芦笙就成型了!

杨枝光现场安装完一把芦笙后,让徒弟背着芦笙往自己家里走。因为在这里,只完成了体力活,制芦笙的关键几个技术活——安簧片、点铅、校音等工序还得自己完成。回到家中,杨枝光从工具箱里翻出一块薄薄的铜片,先是凑近看了看,中指轻弹了弹铜片后,把铜片放到耳朵边听,似乎觉得声音不太悦耳,于是又把铜片放在砧上用铁锤敲打,再看,再弹,再听……重复四、五遍,总算满意了。最后,他把铜片在蜡烛上烘烤发热并抹上松香,然后把铜片粘在笙管底端开口处。装入簧片,芦笙才算安装完。

4

曾经的“闻笙而歌”

“芦笙最少得3人同吹才能听到音效,跳芦笙最少得10人才能看到场面,人越多越好,如果有十几支芦笙队同时争鸣,那场景就会气壮山河。”

芦笙是侗族最重要的乐器,侗族人民在婚丧嫁娶、节庆乔迁以及各种日常活动中都离不开,以至于稍微有点规模的侗寨,都会修建专门的“芦笙台”。杨枝光说:“以前每个寨子里都有芦笙队,每年正月和秋收,各个村子的芦笙队都走村串寨打擂台,侗人称之‘为夜’。‘为夜’是侗人集中的交际机会:村子之间通过‘为夜’比拼实力,小伙子则通过‘为夜’施展个人魅力,姑娘通过‘为夜’来挑选郎君……每次‘为夜’都是寨子里的全民活动,每次‘为夜’时,侗人都激情高昂……”在把手上的芦笙调好音后,杨枝光来了兴致,一口气连吹了 3 支曲子。

吹完后,杨枝光突然默不作声。他说:“在我的记忆中,芦笙不是用来吹的,而是用来跳的,跳芦笙是一项由声音牵引的全身运动,而且是一项集体舞蹈,芦笙最少得 3 人同吹才能听到音效,跳芦笙最少得 10 人才能看到场面,人越多越好,如果有十几支芦笙队同时争鸣,那场景就会气壮山河。”杨枝光描述的跳芦笙场景引得我遐想无限,于是强烈要求他穿上侗装表演跳芦笙。

没想到贵为芦笙制作的国家级非物质遗产传承人、吹芦笙获奖无数的杨枝光却开始扭捏起来。他先是死活不肯穿侗装,因为岩坪村虽然还保留了着侗装的习俗,但平时也只有老年妇女才会穿,侗家男人早已多年不穿了。好不容易让杨枝光穿上侗装,想让他到村口的风雨桥上跳芦笙。但杨枝光要么只是抱着芦笙不肯吹,要么只摆着姿势不肯跳。问其原因,杨枝光的回答让我啼笑皆非,他说:“现在没有游客,吹笙唱歌会被村民们笑话,只有在正月初三,村里办芦笙节时才会跳芦笙。”侗族不是闻笙而歌的民族么?为什么会觉得平时在寨子里跳芦笙是丢丑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摄影师一语道破天机:“就好比旗袍是正宗的中国女人装,但如果你平时穿一条旗袍走在大街上看看?有的是为了做,而有的是为了作!”看到我们失望的表情,杨枝光似乎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他把我们带到他家房子后面一个隐僻的角落,给我们跳了《踩堂曲》。芦笙音乐的原味和杨枝光造型的劲道,让我们对曾经的“斗芦笙”场景产生了无限遐想。

最后,我们前往山上的老侗寨。在寨子里,我们边走边问,终于找到曾经的芦笙台,这芦笙台的造型就和江南古镇中的老戏台一模一样,不过却荒废已久,有人甚至在芦笙台上堆满了砖瓦和水泥。我暗自祈祷,希望这些砖瓦和水泥不是为拆芦笙台并“另起炉灶”而准备的。

“少不学芦笙,老没老婆疼!”看到这场景,我突然记起杨枝光的爷爷哄骗他学芦笙时说的话。可惜的是,杨枝光作为如今唯一的国家级芦笙制作大师,在他自己的村寨里,他都觉得随意闻笙起舞已经不那么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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