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云锦,就没有《红楼梦》
2015-09-10北壬
北壬
中国古代有四大名锦:蜀锦、宋锦、壮锦、云锦。成都所产的蜀锦,以地域命名;苏州所产的宋锦,以朝代命名;广西所产的壮锦,以民族命名;唯独南京所产的云锦,是以其自身的美丽来命名。尽管四大名锦齐名,但众所周知,织物里最珍贵的是丝,丝中的极品是锦,而锦中首屈一指的,当属云锦。能获此殊荣,不仅因为云锦的美丽和其工艺制作的繁杂,更因为它背后浓厚的历史人文底蕴——云锦与《红楼梦》千丝万缕的关系,至今仍被人们津津乐道。
但遗憾的是,云锦发展到现今,却面临着与现代化冲撞和后继乏人等问题。对此,从事云锦研究40多年的国家级云锦传人郭俊,在感慨云锦该何去何从的同时,唯一的心愿就是能收得两三个关门弟子;而南京云锦博物馆云锦生产部主任蔡向阳则表示,要想云锦在新时代受到认可,就必须把传统与时尚结合起来,先吸引人们的目光,才有可能让更多的人去了解云锦。
锦绣《红楼梦》
曹雪芹家族见证云锦发展史造访南京云锦博物馆的那天,我们恰好经过了南京长江路。那是南京最繁华的地段之一,到处是美轮美奂的现代建筑,但只要细心看,就会发现一座镶嵌在玻璃钢柱内的中式园林木门。在清代,这木门里曾是专门制造御用和官用缎匹的官办织局——江宁织造府,现在被改造成了江宁织造博物馆。
江宁织造府,就是曹雪芹出生和生活过的地方,也是《红楼梦》中宁荣二府的原型。《红楼梦》是一部曹家家族的悲欢演义,更是云锦发展的真实见证。要理清曹家家族和云锦的关系,就得追溯到康熙年间。康熙登基之初,派遣心腹曹玺去明朝故都南京做“卧底”。表面上,曹玺是受命为宫廷置办御用织品,实则是以江宁织造府为幌子,执行收集江南民情、考察官吏治理政务绩效的任务。后来曹家因陷入皇位之争,被抄了家,年仅14岁的曹雪芹对家族的衰落无法释怀,便用半生著述了《红楼梦》,道尽了锦绣繁华的回忆。
《红楼梦》中沾亲带故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其实是历史上四大织造府的缩影:江宁织造府,由曹家当家;苏州织造府,由李煦当家,李煦的妹妹是曹寅之妻,即贾母的原型;杭州织造府,由孙文成当家,而孙家是曹寅母亲的娘家;北京织造府,由皇室控制,曹寅之母又是康熙的奶妈。曹家不仅掌握着江南织造行业的命脉,还直接影响着皇族的织品制造——当皇宫定制云锦时,先由宫廷画师画好设计图,然后发送至南京,由江宁织造府代工。
《红楼梦》里“金陵十二钗”的服装斗艳,其实是“江南三织造”的技艺比拼,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杭州的丝绸、苏州的刺绣和缂丝,当然见得最多的是曹家的云锦。书中林黛玉在王熙凤住处见贾母时,穿的“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是云锦;薛宝钗在梨香院会宝玉时,穿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是云锦;贾宝玉见北静王时,北静王穿的“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也是云锦……
但是,云锦好景不长,曹家被抄后,江宁织造府的官员开始走马灯似地轮换,新上任的官员不像曹家一样,对云锦倾注情感,而只把它当成敛财手段,云锦织造从这时起,慢慢出现了衰败的迹象。“树倒猢狲散”是祖父曹寅的口头禅,年少的曹雪芹对这话不能理会,家道中落后,他才真正明白其中的含义:树倒后散的不仅仅是猢狲,还有云锦。
没有曹家人的努力,云锦就没有后来的规模与技艺;没有云锦,就没有曹家三代人在江宁织造府任职的经历。而曹家人的经历就是《红楼梦》的蓝本,所以也可以说,没有云锦就没有《红楼梦》。
图案是云锦的灵魂
经纬交织出皇家气象
匆匆一瞥江宁织造博物馆后,我们似乎也做了一场锦绣繁华的“红楼梦”。不过,驱车前往南京云锦博物馆的途中,我们思考得更多的不是云锦背后的人文内涵,而是这种御用织品究竟凭借怎样的精湛手艺,被誉为“中国最高的织锦水准”。
来到新商区河西,我们在云锦路找到了古色古香的南京云锦博物馆。走进博物馆四楼的大堂,可以看见两台织机正在唧唧作响,旁边有一些年轻人围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灯光把他们的身影映照在装裱着巨幅云锦《万寿中华》的墙壁上,这场景给人的感觉如同孔子在杏林讲学。讲课的花甲老者是国家级云锦传人郭俊,他从事云锦研究已有40多年。围绕在他身旁的是其12位弟子,他们在云锦博物馆的“郭俊工作室”里学习,协助郭俊完成云锦的图案纹理设计和意匠图绘制等工序。
每一个新进学员的入门课,都要从图案设计开始。郭俊首先拿出一组花朵纹样:绿地八宝凤莲妆花缎、红牡丹纹天华锦、墨绿地加金缠枝莲花缎,光是看着这些未成形的纹样,就仿佛让人置身于花团拥簇的春天。紧接着,他又把一叠纸板一字排开:织锦獬豸方补、库缎四龙戏珠纹、织金孔雀羽妆花纱龙袍,瞬间又把人带进神兽出没的《山海经》。“织金夹银只是云锦的躯体,而这些图案才是云锦的灵魂。我知道你们80后喜欢创新,但如果脱离了这样寓意性的纹样,创新也就成为了空中阁楼。你们可以在纹样设计时,把织獬豸的补子换成奥巴马,但是你把设计好的‘云锦’官服送给江南巡抚,他们肯定不会穿,因为当云锦面料上织出奥巴马,那就变成了文化衫。”郭俊语重心长地强调。
把纹样贴在纸板上,图案就基本成型了。之后,就要进入纹样配色和程序设计的步骤。云锦织造不像如今的颜料印染,只需要薄薄的一层织物就能印出色彩斑斓的图案。云锦的图案是以不同材质、颜色的织线,用经纬线织出来的。要想这些材质通过搭配和组合,凸显出不同的纹样和色彩,就必须通过精巧的计算。设计者不可能在程序设计时,亲自上挑花木机上织锦,因此他们设计出了一种模拟方式——用“意匠图”来表现织锦过程:先用水彩把图案画进特制的方格纸中,这样每个小方格里就充斥了不同的颜色,然后,用排列着的小方格代表经纬线,用小方格的比例代表经纬线的密度,这样,只要看意匠图的水彩颜料,就可以获得图案纹理的程序。云锦的千年华丽、皇家的尊贵气象,都呈现在一条条交织的经纬线上。在历史上,设计师必须根据官员、皇室宗亲的等级高低,绣出不同的云锦补子图,甚至由于这些达官贵人出席不同的场合,云锦的纹理也需要严格区分。所以,云锦的纹理曾是一个个象征身份的符号,代表了统治阶层的特权,也代表了皇家的威严。
挑花木机上的妆花秘技
发展要靠传统与时尚结合
随后我们来到博物馆的二楼,这里是云锦文物的陈列处,也是云锦的生产车间。在设计好云锦的图案和绘制完意匠图之后,就要进行丝线制作和打金箔等工序,所以这里的大厅摆满了纺织机。
“这叫挑花木机,云锦的妆花就是由它完成的。”正在织机上忙碌的青年解释道。他名叫蔡向阳,是云锦博物馆云锦生产部的主任,虽然年纪轻轻,却已和云锦结缘10年之久。当我们好奇打听他的从艺经历时,蔡向阳又说道:“最初的想法就是学一门手艺,被博物馆的领导调到云锦设计部,从事纹样设计工作,尽管工作待遇和环境很好,但我却主动请缨来到生产部,也因此被国家级云锦织造传人周双喜大师收为弟子。作为师父唯一的弟子,我很幸运地继承了云锦妆花技艺,这是唯一无法用机器代替的秘技。”
云锦能成为中国织锦业的最高成就,织造工匠掌握的诸多独门技艺功不可没,其中妆花是难度最高的一项,被称为“云锦的核心”。妆花技艺要用到的挑花木机分楼上、楼下两部分,楼上由拽花工操作,楼下由织手掌控。他们先用结绳记事的模式编成织造程序,这被称为“挑花结本”;然后在保持经线完整性前提下,将纬线由不定数的彩绒拼接而成,这被称为“通经断纬”;再于同一纬向的梭道内配织出几十种颜色的彩纬,这又被称为“挖花盘织”;最后让织出的面料达到“逐花异色”的华丽效果。因为这项工艺用料奢侈,工艺复杂——两个熟练织工默契配合,一天也只能手工织出5厘米,故云锦有“寸锦寸金”的说法。
“三更起来摇纬,五点爬进机坑;寒冬不能烘火,炎夏不能乘凉;整天弯腰驼背,连夜抛梭过管;织的绫罗锦缎,穿的破衣烂衫。”蔡向阳一边为我们演示,一边咿咿呀呀地唱起了小曲,连织机上的拽花女工也跟着轻哼起来。他们这一唱一和的曲子名叫《南京白局》,是云锦生产过程中为解闷而诞生的传统曲艺。有人曾质疑蔡向阳的这种行为是“做秀”,但蔡向阳却说:“很多时候云锦艺人要出去表演,边织锦边‘白局’,这样比较地道。虽然有‘做秀’的嫌疑,但也是云锦在新形式下的一种尝试。就好比弹古筝时穿唐装,对弹奏者没影响,却能对听众增加仪式感。”
说到云锦的现状与未来,整个生产车间的气氛变得很凝重。原来从1912年开始,云锦由皇宫走向市场,皇家气象的纹理图案就开始显得不合时宜了。到了民国后期,西藏活佛想织一件云锦袈裟,寻遍南京,也只找到一位名叫“吉干臣”的织工。而现今,在机械化生产的大环境下,纹样配色、编结程序、绘制意匠图,这些全靠人力完成的织造工序,让云锦几乎没有发展的空间。虽然这几年云锦被南京政府大力扶持,受到的关注度越来越高,但整个行业仍然面临人才凋敝的状况。面对这种不容乐观的局面,蔡向阳作为新一代云锦艺人的代表,一直坚持着自己的理念。他认为,传统的云锦是一个华丽而陈旧的象征符号,要想它在新时代得到认可,就必须将中国传统的审美与现代时尚结合。
比如,春晚主持人的云锦礼服之所以能引起广泛关注,是因为它集古典与新潮于一体,符合了国人既想回归传统,又想追求时尚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