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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借贷那道伤

2015-09-10

莫愁·智慧女性 2015年12期
关键词:王超

《莫愁·智慧女性》语汇新解——民间借贷那道伤

存在感,一个饶有哲学意味的题目,令人想到了海德格尔的巨著《存在与时间》。

我的一位朋友,其小孙子刚刚一岁多。第一次见到我时,小家伙拿出了他所有的玩具,堆在我面前。当我夸他走得从容时,他开始表演爬行,正着爬继之以倒着爬。

这也是存在感——一种幼儿所特有的富有稚气与诗意的存在感。

在王小波笔下,曾出现过一位傻大姐。傻大姐一把年纪时,终于学会了缝扣子,她兴奋莫名。于是,无论见到什么人,她都会像扔石头一样,冷不丁地扔出一句话:我会缝扣子!

这也是存在感,只是相对于她的年龄而言,这种存在感未免滞后。但如果你因此报以冷笑或不屑,并不意味着你多么智慧或勇敢,因为这种“傻大姐”很多,甚至包括你自己。

当下,追逐财富是很多人的梦想,当然,也就是追逐存在感。但在大量击鼓传花的游戏中,曾经的存在感、陶醉感、成就感,最终会是噩梦感与毁灭感。

海德格尔说,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但在纳粹统治时期,海德格尔活得并不“诗意”,甚至出卖过自己的老师。也就是说,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无论对哲学家还是凡夫俗子,难度其实是一样大的。

寻找存在感、诗意感并没有错,但同时还要有道德感与方向感。不然,所有极具诱惑力的东西,如财富、权力、性爱等等,都极有可能是陷人于万劫不复之境的海洛因,最终让你葬身于欲望的河流中。

——乌耕(作家,著有《殇》《绝望的绿茵场》等)

逐利的过程中,寻找存在感

当母亲把10万元的存折递给谢又宁时,他鼻子一酸,心里难过至极。毕业十年,开KTV、开洗浴中心、结婚生子,最难的时候,他也没有跟母亲要过钱。没想到,因为给朋友还高利贷,他不得不跟母亲要钱。

母亲留谢又宁在家吃晚饭,谢又宁拿起筷子,泪就要落到碗里。他赶紧起身,找了个借口离开母亲家。开车在街上绕了一圈又一圈,他心里烦闷至极。三个月前,他还打算着趁手头宽裕,给妻子买辆Q5轿车作为生日礼物,没想到,妻子生日还没到,他就已经被曾经的“生死之交”骗了80多万元。

在鲁西南这座小县城,谢又宁算是半个土豪。父亲是政府部门公职人员,响当当的人物;他自己大学毕业后,有一份稳定清闲的工作。颇有经济头脑的谢又宁,最初通过买进卖出获得第一笔资金,随后和朋友王超在老家乡镇上,开了一家KTV和洗浴中心。车从10多万元的北京现代,换成了30多万元的吉普自由光,儿女双全,几乎每个月都有几天飞去别的城市休闲,想去哪里,不过一张机票的距离。当初因为学习成绩差累积多年的自卑,在现有的成就面前,所剩无几。

读中学时,谢又宁是被父母责骂、老师厌恶的“小混混”,在父母和老师眼里,毫无存在感。而毕业几年后,他发现,那些考上好大学、留在大都市的同学,过得并不如他。逢年过节,他们挤火车、赶春运,像极了流浪者;而房贷压得他们过早地白了头发,添了皱纹,小心翼翼地守着一份赖以生存的工作,活得像个木偶。

更让谢又宁觉得幸运的是,正是读书时“不务正业”,结交的众多朋友,让他人脉广泛,各种消息灵通。听说嘉祥大蒜涨价了,他和朋友们走乡串村收购大蒜;听说济南长清树木价格昂贵,他和朋友们贩卖树木。有时候,赚的钱甚至不够宴请朋友的一顿饭钱,但谢又宁享受饭桌上朋友们推杯换盏、酒酣心热的豪情。

曾经,谢又宁对这种生活很满足,日子安稳幸福,是父母眼里小小的骄傲,妻子贤惠,工作稳定,生意算不上兴隆,但也已经足够维持体面的生活。直到有一天,王超悄悄告诉他:“现在融资放贷很火,咱们县城很多人都在做。”

王超和谢又宁认识近二十年,出生在同一个镇上。王超学习成绩不好,家庭条件也很差,高中没毕业就退学了,靠做小买卖维持生计。2010年,小镇开启城镇化建设,很多小镇村民失去了土地,拿到了在他们看来的“巨额”补偿金。很多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回到了家乡,拿着土地换来的补偿金,开始想着办法享受生活。谢又宁从中看到商机,和王超一拍即合,两人合伙相继开了KTV和洗浴中心,谢又宁出资,王超负责管理。

最初几年,生意火爆。谢又宁和王超成为小镇人人皆知的成功人士。那时候,很多人纷纷找王超借钱,王超收取一定的利息。他曾劝谢又宁放贷,可谢又宁有着更远大的志向:把KTV开到别的乡镇去,甚至每个乡镇开一个。那时,偶尔有人到了期限不还钱,王超会带一帮人去讨债,威胁一番,钱就收回来了。

王超渐渐尝到了甜头,自己的钱不足以借贷,他开始融资放贷,赚取利息差。很多村民听说他开出的利息比银行高,而且他的KTV和洗浴中心生意不错,纷纷主动找来。王超志得意满,曾在半年里换了三辆车,一辆比一辆高档。一个在全镇人眼里不学无术的小混混,转眼就成了财大气粗的老板。

看着之前远远不如自己的王超,越发意气风发,一个打火机都比他一个月工资高,谢又宁也心动过。但他迟迟不敢,他在小镇出生,跟着爷爷奶奶长到8岁才去县城,而因为与父母关系疏离,让他对小镇和小镇村民有着别样的感情。他担心万一哪天,资金链断了,不就把这些在地里刨食大半辈子的村民给骗了吗?他也把这些担忧对王超说过,“都是亲戚乡邻,你不怕万一出事了,怎么面对他们?”洋洋自得的王超拍着胸脯说:“怎么会呢?没有万一。”

在有钱的假象里,不能自拔

经过一番挣扎,谢又宁决定趟一趟这片“黄金水”。但他不敢贸然融资,只是把自己手头的30多万元现金贷给了另外一个发小,对方给的利息比王超更高。对方承诺说,本金可以随时收回,利息三个月一结。谢又宁想,如果顺利,也向王超学习。毕竟,开着豪车,接受县城人民的注目,的确是一件无比骄傲的事情。

2015年8月的一天夜里,消失了三天的王超,一改往日的西装革履,狼狈不堪地出现在谢又宁面前:“兄弟,求你救救我,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原来,他的资金链从4月份就断了,从他这里贷款的一些人跑了。很多人追着他要债,为了还债,他贷了部分高利贷。现在,连高利贷也还不起了。

认识这么多年,合作愉快,这份情义让谢又宁没有丝毫犹豫,找亲戚借了20万元,又找朋友,自己做担保人,为王超贷了30万元高利贷,每日利息高达900元。谢又宁以为,逃跑的借贷人只是王超借贷业务中的个别现象,他应该很快会步入正轨。

可是,此后十天,谢又宁再也联系不到王超了。他几乎要把整个县城和小镇翻遍了,也没找到王超的任何踪迹。原来,王超欠了太多债,每天围着他家要债的村民,站满了整整一条街。

王超跑了。一连几天,谢又宁都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会成为王超的最后一骗。之前,王超以各种利益诱惑过他,甚至让他把KTV和洗浴中心的流动资金拿出去放贷。谢又宁都不为所动,没想到,最后竟然因为念及情义,被王超骗了。而谢又宁想到自己贷出去的30多万元,赶紧给发小联系,却被告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这才知道,发小也跑了。

自己做担保人为王超借的30万元的高利贷、每天的利息压死人,借亲戚的、答应三个月就还的20万元,自己贷给发小的30多万元,全都没了踪影。那一周,用谢又宁的话说“过得像个死人”。

东凑西凑,卖了KTV的部分股份,借了母亲10万元,谢又宁才把高利贷还上了。“很多村民纷纷来找我问王超的消息,他们有的义愤填膺,有的痛哭流涕,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谢又宁在饭桌上痛哭流涕,对同学说,“那些村民没了赖以生存的土地,以为拿着拆迁款,让钱生钱,就能多点安全感。”

就在谢又宁还上高利贷的当晚,他忽然听说,高中同学卢志超在内蒙古喝农药自杀了。

谢又宁记得上一次见卢志超是四个月前,他开着新换的路虎,在街头跟他打招呼。在这个出门就能遇见熟人的小县城,街上跑的稍有档次的车,大家都知道是谁。而卢志超换车颇为频繁,是街头一道风景。

卢志超家庭条件并不太好,母亲在学校附近卖早点,父亲是普通工人。卢志超高中没毕业就退学了。但最近几年,卢志超像“中彩票”一样,忽然间光鲜起来。手表是几万元的名牌,脖子里戴着两条比栓狗链子还粗的金项链,车换了一辆又一辆。

谢又宁跟卢志超吃过几次饭。饭桌上,卢志超挨着位子发名片:XX投资公司,并放豪言:“跟着我,可以让你们的小钱生大钱。”那时候,卢志超的借贷生意已经做得风生水起。他曾一再动员谢又宁把钱放在他手上,“比银行利息高很多,用钱可以随时取走。”

谢又宁和卢志超走得越来越近。有时候是卢志超有饭局带上谢又宁,有时候是谢又宁请卢志超。在跟卢志超交往过密的那段时间,谢又宁知道了什么叫“上流社会”。在很多高档酒店,都有卢志超的熟人,经理轮番来敬酒;很多场合,卢志超都是大家追捧的对象。卢志超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在这种假象里,不能自拔。

卢志超多次跟谢又宁说,很多人看着有钱,其实花的根本不是自己的钱。他有三辆车,都是贷款买的,“花别人的钱,享受自己的生活。”

曾经的“辉煌”,就像一场梦

在这种纸迷金醉里,卢志超仿佛找到了自己,沉寂多年,一事无成,终于被人“看见”。他没有想过以后,也不敢想,“有时候一觉醒来,觉得这一切就像做梦,使劲掐大腿,把车钥匙放在枕边,才能相信是真的。”一次醉酒后,卢志超对谢又宁说。

终于逃离了原来的贫困,母亲再也不用早起贪黑地卖早餐,再也不用接受别人的白眼、瞧不起,对卢志超来说,这是天赐良机,是因为他有“颇高的经济头脑”。对一个自身根本就没有能力、也不想通过努力改变现实的人来说,对财富的向往,让他丧失心智。只要可以赚钱,有机会赚钱,对他而言,又怎么会考虑赚钱的途径是否正当呢?

卢志超也想过退出。“房子买了三套,车也有了三辆,很多时候跟自己说,收手吧,收手吧,但早晨醒来,又有了更大的目标。”他对谢又宁说。那时候,他就已经融资了2000多万元,全部贷了出去。

欲望没有止境。一笔贷款的利息差,就够很多工薪家庭奋斗一年。而他什么事都不用做,坐享其成就好。这样的“好事”,让卢志超欲罢不能。从2015年开始,银行惜贷,贷款政策收紧。卢志超最不敢相信的事情还是发生了——2015年3月,他把钱贷给了一个开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对方跑了。

随后的一个月,追债的人陆续堵到卢志超家门口。卢志超的妻子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抱着儿子,把房门锁得死死的,不敢开门,不敢睡觉,生怕债主撞开门,抢走孩子做抵押。3岁的儿子吓得嚎啕大哭,一次次从梦中惊醒。卢志超不敢回家,只得托朋友半夜悄悄把妻子儿女转移到乡下的亲戚家。

听说房地产老板去了贵州,卢志超开车直驱贵州,毫无收获,又追到河南……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找到对方的机会,但苦苦追了三个月,依然一无所获。

家是回不去了,妻子在电话里哭着埋怨他:“孩子不能上学,我不能工作,家不能回,到底要怎么办?”

房子卖了,车卖了,曾经的辉煌,就像一场梦。醒来之后才发现,原来现在比从前更惨。四处躲藏的卢志超时时处于崩溃的边缘。

就在卢志超到处追债主、躲债的途中,父亲突发脑血栓去世了。在异乡破败的小旅馆里,卢志超泪水长流。长久以来,虚荣支撑起的灵魂,终于瘪了,绝望感忽然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

卢志超想到了自杀。或许,只有自己死了,妻子儿女才能回归正常生活,只有自己死了,才能免于被追债。卢志超摸黑走了三里路,在一个乡间的小卖铺,买到了一瓶农药。返回途中,他抱着那瓶药,曾经的落魄和辉煌像电影画面一样在他眼前绽放。他才发现,原来这三十余年来,最幸福的日子,是女儿出生后的那两年,他每天去城郊的纺织厂上班,每晚回家都可以吃到妻子做的手擀面,亲一亲睡梦中的女儿。而在那些看似光鲜的日子里,他趾高气扬,得意洋洋,其实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假象。

卢志超对着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喝下了整瓶农药。在异乡那张简陋单薄的小床上,他永远地告别了这个令他无比自卑、又无比向往的浮华世界。

与此同时,类似的事情纷纷曝光。同是谢又宁的高中同学、在房管局上班的刘建梅,将结婚时收受的10万元礼金,加上向亲朋好友借的20万元,又贷款30万元,共60万元贷给了她同事的岳父。原本想赚取利息差,却不想,对方逃跑了。她那个隔三差五就换豪车的同事,再也没来上班。现在的刘建梅,抱着三个月的儿子,住在单位给贫困员工提供的单身宿舍里。

谢又宁初中同学的母亲,因为欠了800多万元,至今不敢归家。曾经,她对满县城的人夸下海口:“我儿子是开公司的料,才不会回这个小县城。”曾经,儿子在外面漂泊多年,后来还是回来考了一个事业编制,在某镇派出所任职。可惜,现在她的丈夫成日被债主堵门,吓得不敢上班,儿子也跟着东躲西藏……

小小的县城,似乎在一夜间,遭受了重创,霓虹下的暗伤,一一浮出水面,在仲秋时分,那么的凉薄。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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