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春天:先读,再睡
2015-09-10何映宇
何映宇
“读首诗再睡觉”的线下诗歌活动吸引了大批文艺小青年。
诗歌的春天又来了吗?
微信的病毒式传播让诗人余秀华一夜爆红,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的余秀华首部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短短两个月销量突破10万,台湾印刻刚刚出版了余秀华两本诗集的繁体字版,而美国的出版公司也在与余秀华商洽出版诗集英文版事宜。
余秀华火了,但火的,并不只是余秀华。
春晚舞台上,莫文蔚演唱的《当你老了》,歌词改编自爱尔兰著名诗人叶芝的名作,而另一首刘欢演唱的《从前慢》,歌词其实是木心的诗歌。
几乎在莫文蔚演唱的同时,微信朋友圈上就出现了叶芝《当你老了》各种翻译版本的比较,你会发现,许多以前不怎么关心诗歌的朋友,也开始转发和评论这条微信,也许仅仅因为,被一种诗歌的美所打动。
辛波斯卡、毕晓普、北岛、乌青的诗集热销,民生美术馆的“诗歌走进美术馆”系列活动每次都吸引了大批诗歌爱好者,而一直以来只发小说和散文的老牌文学杂志《收获》于今年第二期开始开设诗歌栏目……诗歌的春天真的来了吗?
微信时代的诗歌
2013年6月,“为你读诗”微信公众号上线,一年多的时间,这个微信公众号的粉丝就已突破100万,通过一种便捷的方式,爱诗者聚拢在一起,聆听和朗诵诗歌,诗歌这种短小简洁的文体,突然找到了最适合它传播的媒介,就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诗歌的逆袭大戏登场了。
和“为你读诗”一样广受欢迎的还有公众号“读首诗再睡觉”。现代人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睡前那么一小会儿,不需要花费太多的时间,就可以让自己的心灵安静一下,何乐而不为?
余秀华。摄影/欧阳
2013年3月11日,“读睡”推送了第一期内容。读睡的创办人是范致行(现“一条”副总裁),他当时在一家移动互联网公司做运营,因为当时微信公众号刚刚诞生,出于对移动互联新产品的好奇,注册这么一个号,其意在探索微信公众号这种新兴事物在未来的可能性。范致行本人爱好诗歌,且翻译过许多外语诗歌,选择诗歌这个领域,也是一种兴趣使然吧。
一開始老范召集了四五个朋友一起做,按照一周的周期,每人负责一天的内容。现在随着功能模块的划分,参与读睡日常值守的人已经扩展到三四十人的规模,每天两个人值班,两周轮值一次。和“为你读诗”是文化公司不同,这里没有正式的员工,每个人都是兼职在做。参与到读诗的“声优”,不少于三百人。流马作为主编,主要负责读睡整体内容的运营,协调每天的正常推送。
2014年11月,“读睡”介绍了余秀华的《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达到7万的阅读量。“其实余秀华的诗当时已经在微信上开始小范围传播了,”流马对《新民周刊》记者说,“我们也是偶然看到的,觉得写得确实很有力量,是一种非常鲜活和激情的写作,语言富有极强的冲击性和情绪感染力,就决定推送一首,并且计划隔一段时间再推一首,没想到余秀华火得这么快,所以没再赶这个热潮去推她的诗,直到今年3月份,我们才又推了她的另一首诗歌。”
这并不是“读睡”阅读量最大的诗歌,因为《星际穿越》的上映,狄兰·托马斯那首《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阅读量高达21.6万,高居榜首,紧随其后的是李元胜的《我想和你虚度时光》,阅读量超过16.3万。流马注意到,余秀华这样感情炽热的抒情诗只是受欢迎的一种类型,“在‘读睡’选择的诗歌中,关于两性和情感的诗、关于人生、失败和慰藉感较强的诗受欢迎程度较高。而在一些先锋实验性的诗歌中,黑色幽默、荒诞,以及具有一些冷知识点的智性诗歌也同样大受欢迎。”
毫无疑问,中国当代已经产生了足够多足够优秀的诗人和诗歌作品,但是在微信公众号诞生之前,却没有一个特别好的媒介让更多人知道这些优秀的诗人和诗歌作品。在微信之前,诗人传播诗歌的主要方式一是官方刊物,二是民刊,互联网诞生之后有了论坛、网站和诗人博客等各种形式,但都各有局限,相对方便快捷、一目了然的微信让诗歌插上了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翅膀。诗歌短小、手机屏幕的局限反而成了它的强项,这真可以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余秀华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
“所以应该感慨‘技术’的力量,”流马说,“是移动互联网技术,是微信公众号这种产品,提供了一种向大众传播诗歌的可能。所以我说这一波诗歌热更多是新媒介的胜利,是‘渠道’的胜利,它催发了诗歌真正被广泛阅读的可能性。诗歌只是获得了一种较好的传播解决方案,但是诗歌创作的水准却不是靠‘诗歌热’可以提升和解决的。”
线上火了以后,“为你读诗”和“读首诗再睡觉”都开始尝试着做起线下的读诗会活动。流马说,他们有一个线下品牌,叫“读睡有局”,2014年做过四五次线下活动。比如“帕索里尼的电影诗”、“全都因为你吻了我一个晚安”诗歌弹唱会、“赴壑蛇的秘密——如何与时间相处”诗歌分享会、“一夜三诗九读会”等等,他们的活动更加注重让诗歌成为心灵交互的纽带,鼓励参与者的交流与互动。
和流马一样,《诗刊》副主编李少君也明显感受到了这一波诗歌热潮强势袭来。
不到一年的时间,《诗刊》的微信公众号订阅用户突破10万。而他觉得,像余秀华这样一夜爆红的诗人,就像是中国电影突破亿元票房大关的第一人而已,以后,诗歌界大片神话将接踵而至。
在李少君看来,这一切,都不是无根之水。“改革开放30多年基本解决了温饱问题,这是文化能够复兴的经济基础。”李少君对《新民周刊》记者说,“另一个基础是教育普及,“文革”后期,真正的工人、农民绝对不可能写出朦胧诗,北岛、芒克等人读过高中,他们中间很多人都是高干子弟、高知子弟,和普通的工人农民不是一回事。而现在不同了,高中大学语文课本里都有诗歌,诗歌读者已经很好地完成了诗歌的学习,虽然好像这些年大家都不读诗歌了,但这样的潜在人群基数非常之大。”
微信这样的新媒体的出现,确实为诗歌的春天打了一支强心剂,这就像诗歌的汽车开上了高速公路。在表面上诗歌被边缘化的时期,诗歌的院线、诗歌的高速公路正在悄然建设。李少君有一个同学群,很多老同学转了行,已经远离了文学事业,可是他们却都订了“读首诗再睡觉”这样的诗歌公众号,在李少君看来,日常的接触,诗歌的影响是日积月累的,非常实在。
这不是诗歌的全貌
北岛的儿子兜兜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被选入普通话朗诵组,准备参加香港学校朗诵节比赛。有一天下午,他带回了一首诗,题目叫:“假如我是粉笔”,这是兜兜的普通话朗诵组需要朗诵的作品。
你可以想象得出来,这是一首怎么样的作品,扬名世界的大诗人读了之后差点把鼻子给气歪了。北岛很生气,他觉得这类普通话训练教材不仅滥竽充数,反过来伤害孩子們的想象空间。就是这样的契机,让北岛下定决心编一本给孩子们读的诗集,作为送给兜兜和孩子们的礼物。希望这本书可以让孩子天生的直觉和悟性,开启诗歌之门。
《给孩子的诗》由活字文化和三联书店联合出版后,反响出奇地好,迄今发行已超过20万册,长期占据各大排行榜的榜单。书,不厚,但选诗特别精到,收入的诗歌,特别适合于中小学学生阅读,既选入普希金、雨果、海涅、海子这样大众都很熟悉的诗人,也有布莱克、拉金、阿米亥、废名这样相对小众的诗人的佳作,相对于充斥于书店的普通话训练教材这样的儿童课外读物,确有眼光独到之处。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们这代人从小都是读《给孩子的诗》这样的诗歌作品长大的,还会不会让梨花体、羊羔体、废话体诗歌盛行一时?
天上的白云真白啊
真的,很白很白
非常白
非常非常十分白
极其白
贼白
简直白死了
啊——
这就是乌青最著名的那首《对白云的赞美》,有一些无厘头似的的小聪明,让人忍俊不禁,但也仅此而已。乌青诗歌中的玩世不恭并没有像王朔的小说那样成功地嘲讽和消解主流意识形态的高大上,其证明的,只是这个世界的无意义和无聊。网友“草籽仔”说:“如今说说废话都能成为诗人了,李白、杜甫一定会泪流满面”。《诗刊》副主编李少君则认为:“大众对赵丽华、乌青等人诗歌的恶搞和戏仿热潮,正反映出大众对美的追求,对真正优秀诗歌的渴望。梨花体、乌青体这能是诗歌吗?别把我们当傻子,别糊弄我,我们心里有一个诗歌的判断标准。”
北岛。
尽管如此,乌青的首部诗集《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由读客图书公司出版后,还是成功销售了10万册,在这个青年诗人的首部诗集出版后常常只能送朋友的时代,乌青用他的废话已经成功地在诗坛占据一席之地。这是个多元的时代,本无可厚非,但如果大众有这样一种错觉,只有废话才是诗,那是不是太可悲了一点?
当然,乌青、余秀华的诗歌根本不能代表中国诗坛的全貌。乌青自不必多言,批评者大有人在,就是余秀华,在诗歌界内部,也是颇有争议的一个人物。复旦大学诗人肖水希望将“读诗”的微信大众和“诗坛”区别开来,他对《新民周刊》记者说:“在我看来,余秀华是当代‘读诗界’的重大收获,而对于中国‘诗坛’来说不是。看看微信朋友圈的刷屏率,就知道她至少再一次扩展了‘读诗界’的边界。而相较于1990年代来说,这种边界一直处于强劲扩展的状态。其原因就在于近30年来中国诗人的写作取得了令人惊异的进步,这种进步带来的高度已经使中国诗人获取到了与想象中的西方平等对话的机会。”
在肖水的视野里,在与余秀华类似的乡村生活境遇里,至少还有一个诗人的写作,足可以覆盖掉余秀华的写作。这位诗人是同为70后和曾同为农民的江非。“江非的‘平墩湖系列’在广度、深度、技巧上都超过了余秀华,”肖水说,“但除了在诗人群体里的喝彩,我们无法祈求‘读诗界’连绵不绝的鼓掌。说到底,如果你关注的是‘诗’,那么一边争论,一边让时光来清洗所有诗吧,包括‘诗歌事件’的诗,和那些‘视野盲区’里的诗,终有一天会有不同时代和境遇的‘诗人评委’作出判断。”
热闹,不是诗歌的全貌,但至少,它让更多的读者开始关注诗歌,而随着阅读的深入,真正优秀的诗人一定会脱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