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金门岛上的血光
2015-09-10骆以军
骆以军
一位军人朋友告诉我:“我在金门当兵的那两年,共发生过两次大事。”我静静听他叙述:
一次是蒋经国去世,全岛战备。就不多说了,我都不记得那警戒恐惧延续了多长的时间,一个月?两个月?那时每个连都配四辆轻战车,我们那个连只有一辆,我是战车机枪手,记忆里好长一段时日我们根本是围绕着那辆战车作息,吃喝拉撒,睡也是用睡袋睡在履带旁。总之是随时要翻上坦克,是准战争状态。
另一次发生什么事,当时我们部队没有一个人知道。只知道当时郝柏村(他是那时的“参谋总长”)搭专机驾临金门,全岛戒备。“金门防区司令”赵万富,人称“金门王”,是蒋经国手中的红人,通常像战地司令,每两年一定轮调,因为各军团将领拥兵不听“中央”命令是政治大忌。但这个赵万富,金门一待四年,旅部以下全是他自己的人,可以说部队、居民全当他是大王、岛主。那次,据说郝柏村飞过来金门,赵万富就是搭那班飞机原机返回台岛。等于是统帅亲自来拔掉你,且怕军心不稳,留在金门压了两个礼拜。新递上的司令官叫黄幸强,李登辉时期当到“陆军总司令”。
这件事当时在金门风声鹤唳,消息封锁。当时金门的连长和我是“麻吉”(好朋友),他休假回台湾时,才辗转从杂志记者那边听说出了大事。听他描述,非常惊险:那个夜晚,有一艘渔船趁着涨潮,要强行抢滩。岛上海岸的守军有标准程序:几百米内对空鸣枪;几百米内用机枪朝靠近船只旁边的海面射击,驱赶并阻吓;或也用扩音喇叭喊话;若船只再继续逼近,则指挥官可下令将之击沉,将船上人员射杀。
但当时或已久无战事,官兵一个犹豫,那艘渔船硬是在夜浪中抢滩。搁浅在沙滩时,渔船上举手哀求别开枪,陆续爬下船的是一些老弱妇孺,在守军持枪层层包围下跪趴成一圈。他们表现出如同雕塑一样永恒的表情:惊恐、哀求、颤抖、身躯极尽卑屈化。穿制服持兵器者的咆哮、混乱的喊叫声,在黑夜的岛滩被海浪的拍打节奏冲得时隐时现……
指挥官用无线电话向上呈报,连部,营部,再向上呈报,旅部。深夜的电话。在旅部作了决定,没再往上打扰。指示:按往例处理。
往常的处置就是就地枪杀。这在那个年代,金门外岛海滩,每年可能都有几起渔船抢滩,守军在恍神,戊守准则的第一瞬没发现,让不明船只登岸,追究起来是向上连坐。战地对这种与部队系统运转无关紧要的麻烦,就是清除、清理。射杀,就地挖坑掩埋。
但这次的难题是人数太多了。如果在海上漂进之际,将之击沉,那就是个不存在之境里一阵逆飞的光焰。但越过那隐秘之线,匍伏在这些年轻军人的军靴脚下,他们是一些眼珠骨碌转,不断释放信息“别杀我,别杀我”的身体。指挥官收了无线讲机,下令开枪。但竟没有一个士兵听令扣扳机。所有人被魇住了。不知这段怪异、静止的古典道德剧如博格曼电影的时光,在那些人的记忆里是多长的时间尺度?十秒?三十秒?三分钟?五分钟?
最后是那挂阶少尉的指挥官,怒吼一声,抢过部下手中的机枪,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把沙滩上跪伏的那些渔民全部射杀。这事后来的回述更绘声绘影增漾了恐怖的景象:据说那里头还有大肚子的孕妇,被子弹打烂后,婴孩还从破开的肠肚流出……
他们在天亮前,就地挖了一个非常大的坑,将全部死者埋进,那坑有多大呢?因为据说是连那艘载运这些“进入死亡”的倒霉鬼上岸的渔船,也一并被埋下。
这件事,后来被称为“小金门三七事件”,共有19位越南难民全部被杀。正是这起事件导致了“金门王”赵万富被调职。
那个夜晚,这发生在遥远金门小岛某片海滩上的惨剧,前后可能不超过三四小时,之间拨接的电话在三通以内,在那个年代的“军方”,应该像黝黑太空一颗超小行星寂静无声地飞行,最后消失于寂灭。为什么被爆出来,弄得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