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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银:穿在身上的苗族符号

2015-09-10雷虎

南都周刊 2015年17期
关键词:银匠银线银器

雷虎

以往,苗银集巫术的神秘和货币的实用为一体,而如今,苗银则更多地成为苗族最重要的文化载体,变成穿戴在身上的苗族文化符号。苗银银匠今何在,在他们身上也进行着怎样的变革呢?

行走在凤凰古城街头,看着那些顶着苗族银饰扮苗女的姑娘。明知道沱江边出租的苗服和苗银风格属于贵系苗族,但是依然租来扮苗女。

“为什么凤凰本地的苗服和苗银都是现成的,凤凰人却舍近求远用贵州苗饰来充数?”带着这个问题,我们坐上了乡村巴士。前往凤凰县城19公里外的山江镇寻找答案,因为山江镇是凤凰最大两处苗族聚居地之一(另一处为腊尔山镇)。这里,是湘西末代苗王龙云飞的发迹地,有集苗族民居精华的“苗王府”。更重要的,这里藏着湘西苗银世家麻氏家族的最后传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苗银项目传承人麻茂庭。

山江镇到了。眼前的景象与我心中想象的“凤凰最后的苗寨”相去太远了—钢筋混凝土堆砌起的高楼沿山而建,两条狭窄的街道如蛇一般在水泥森林中游走,而我现在就站在这丁字路口。这里是湘西最大的苗族聚居地,99.9%的居民都是苗族,但是苗寨消失了。

不过,看见了“麻茂庭苗银铺”。门是闭着的,看上去这银铺已经很久没有开张。“该不是已经不做了吧?”拨通了银匠麻茂庭的电话——“我正在打银,没空去接你,你自己过来吧。下车后你看到旁边有个小巷,穿过小巷隔着稻田看到山坡上的苗家就是我家了!”

前行,从田埂边上的水泥路绕到矮山边上,矮山上的民居倒还有几分山寨气象:石墙只留有一条石阶上山,石阶旁边有,古树,老人,瘦黄狗。我们向老人打听麻茂庭家地址,他听不懂。指了指老人手上的银手镯,做了个抡锤打银模样。老人明白了,指了指山寨最靠边的那一栋民宅。

我们踏上三级石阶推开了麻茂庭家院子虚掩的门。进门后是一个别致的小院,院子里有持续而有节奏的“咚咚”声。这是一栋外面用砖头砌,里边用木头衬的传统苗居。房子的角落里,一位清瘦的老人一手拿着火钳,一手抡着铁锤正在作业,嘴上叼着的烟随着老人的呼吸一明一暗。

老人示意我们坐下,打完了手上的银器,洗了把手,径直上楼拎了一个红布包下楼。老人把红布包往八仙桌上一摊开,里面各式各样的银戒指、手镯、头饰抖出来,屋子变得亮堂又神秘。“我只是个打银匠,没什么故事可讲。如果说真要讲故事,那就得从这个村庄和这些老银饰的历史说起。”麻家是湘西有名的苗银世家,传到麻茂庭头上,已经是第五代了。麻家打银的历史,应该从麻茂庭爷爷的曾曾祖父说起:“那应该是清朝中期的事情了!”

这一年,凤凰县山江镇来了一位挑着货架的游方银匠。那时,正好麻家要为将要出嫁的女儿准备嫁妆,就让游方银匠在麻家住下。没想到银匠人技艺精湛,一下子传遍了整个山江镇。苗民纷纷效仿,让银匠为将出阁的女儿打银嫁妆。银匠原本只在麻家住三个月,后来足足住了三年。麻家人对银匠非常照顾,作为回报,银匠收了麻家主人的儿子为徒。

在为全山江镇的苗民打造了银器后,银匠继续挑着货架游方去了。而麻家人却掌握了这打银的本领。麻银匠的名气越来越大,周边苗寨的苗民也慕名而来,甚至有人以订制银器之名来偷师的。麻家人并不守旧,欣然相授,久而久之,山江镇慢慢成为了湘西的银器之乡。

也因此,从事苗银制作的人多了,山江镇已容不下他们, 有的族人就迁往附近的州县。最终,山江镇银匠的名号开始在周边的泸溪、古丈、吉首、花垣、辰溪等州县流传,麻氏家族也慢慢发展成湘西地区最大的银匠流派之一。

以前,银饰是苗族居家旅行必备神器,苗族订亲,头饰,披肩再穷也先送半套,另半套过门时必须付清。上世纪90年代,山江镇汉化的苗族开始拒绝银饰做彩礼:“我们已经汉化,不兴戴银了,直接送钱好了。”

“这就是银匠的现在了,全镇人都住上新楼房,但我还住着结婚时盖的木头房!”麻茂庭自嘲。银匠曾经是苗寨最受人尊敬的职业,但如今,苗银艺人已经跟不上这里发展的节拍。汉化的进程导致了大批银匠失业,麻茂庭五兄弟,四个改行。教徒弟十五人,十四个不沾银了。剩下手艺精湛的麻茂庭,靠着山沟里苗风稍存,一年还能接几单生意。

在麻茂庭扛不住也准备放弃这个传承了五代的手艺时,旅游业兴起,非遗评选也来锦上添花,他成为全国第一批国家级苗银传承人(湖南第一个,全国仅有的两个)。名气大了,订单多了,困境也来了—“别家可以用白铜做银器,自己的银只能是纯爷们儿。”

我们提出要拍摄苗银制作工艺,麻茂庭说不急,先看矮山上的苗寨,说只有看懂了这个“苗风遗存”的村庄才能更好地理解苗银。抚摸着青石垒砌的石墙,麻茂庭说,湘西向来多土匪,这依山而建的石墙便是村子的“城墙”;石墙上唯一的台阶,便是村寨的寨门。那棵已空心的老树,则是土匪攻寨火攻时的杰作。寨子的最高处,是两处建筑,一处是已经坍塌的老屋,一处是类似烽火台一样的石头房。石头房子是苗寨的堡垒,而老屋,正是麻氏银匠的祖宅。从前,一旦土匪来到,村民们会把村里的贵重物品放在这堡垒中,誓死在堡垒中做最后抵抗直至救兵到来。而银匠作为寨子里贵重物品最多的家族,理所当然选择了靠近堡垒这全村最安全的地方。苗族之所以有如此重的银饰情结,正是因为苗族从来都缺乏安全感,“安全”一直是苗族人追求的方向。苗族人起源于中原,但是却被迫迁徙到湘西、贵州、广西、云南等多山之地。这些地方是毒虫、瘴气多发之所,苗人很自然地对有鉴毒功能的银情有独钟。再加上苗地多战乱,既能当饰品又能做传家宝的银器成了最好的选择。

回到麻家,麻茂庭才开始了一天的工作。苗银匠人分为游方银匠和定点银匠两种。教麻家打银的银匠属于前者,麻茂庭属于后者。对他,山江镇这个名为黄茅坪的村庄,既是麻茂庭作为苗族人物质形态上的故乡,也是他作为手艺人精神意义上的家园,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

如无他事,他的一天,就是在打银中度过。早上十点,在融炉中生起木炭,拉风箱声响起,融炉中很快就燃起青色的火焰。他从炉子上拿起一个酒盅大小的铁杯,倒入些许平时做银饰的边角料后,把铁杯放进木炭中。这一步叫“融银”。融银是个漫长的过程,麻茂庭甚至可以悠闲地边抽着烟边拉着风箱。

当铁杯中的碎银慢慢化成了红色的浆液时,麻茂庭从炉边的窗台上拿起一只空心的铁棍,铁棍的一头含进嘴中,一头插入银浆。他憋足气,对着铁棍猛吹了一口气。瞬间,一串串火星从融炉中冒出在空中四散飞舞—溅起舞的每个火星都是碎银中隐藏的杂质,这个过程叫“去杂”,目的是把银浆中的杂质吹走。

在连续吹了三四口气后,银浆中的杂质就被去得差不多了。这时麻茂庭取来一个铸铁的凹槽,放在融炉边。倒入些许煤油后,他把滚烫的银水倒入凹槽中,银水和槽中的煤油接触后立马燃起火焰。火灭后,用火钳把凹槽反扣在炉台上—掀开凹槽,一根细长的银条就出现了。他迅速把银条转移到炉子边的木桩上,右手抡起一把铁锤开始敲打,每打一下就把银条翻个面。良久,一尺来长的银条硬是被敲成了一根一米多长的银线,这时“锻银”工序就完成了。

这时麻茂庭把工具放下,爬上一米来高的,上面有一排大小不一的圆孔的马凳。他先是把银线穿进最大的圆孔中,用铁钳紧紧夹住银线的一头后,使劲往上拉,银线从扁线变成了圆线—这叫“拉丝”,把银线拉成易于加工的圆银线。拉丝分阶段进行的,先把扁线拉成圆线,再换不同直径的小孔,把粗丝拉成细丝。今天麻茂庭要做一枚银丝戒指,就要先在大孔拉完,入中孔,换小孔,再换细孔……别小看这个工序,使的韧劲一点不少,麻茂庭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而此时,黯淡无光的银线也拉得光彩夺目。

接下来,就是苗银制作最重要的工序—“吹烧”。他先剪取了一小段银丝,用钳子把银丝卷成戒指模样,点油灯,拿出一根细小的铁管。铁管一头衔在嘴里,另一头放入油灯火焰中。他深吸了一口气,从细铁管中吹出气流,气流通过油灯火焰后,把豆大的火焰吹成了一条火舌,覆盖整个戒指。整个过程四五分钟,他就是这样嘴衔铁管,用呼吸之间产生的火舌炙烤着银戒。待戒指从银变红后,他停下吹烧,拿起桌面上一朵朵细小的银花往戒指上粘……待戒指上融化的银水稳稳粘住九朵银花后,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吹烧。直到银花和戒指把彼此牢牢焊接在一起。再经过擦洗和抛光等环节后,一枚银戒才宣告制成。

麻茂庭拿着戒指仔细端详,直至挑不出瑕疵了,就往那银器堆里一放,银戒就如一朵浪花没入海洋之中。这时,麻茂庭的妻子正进屋。她在山江镇中学食堂上班,我以为她是回来给银匠做午饭的。后来才知道,麻家三百年来就没有吃午饭的传统—打银有很强的连续性,为了不耽误工作,银匠们自作主张,把一家人的午饭都给省了。

妻子是来告诉麻茂庭,有人盖房子需要水泥砖,麻茂庭需要把手上的银器活停一下,先忙生计的。如今银器生意不好做,麻茂庭在自己家们口弄了个建材厂。其实,麻茂庭的举动并不出格,他遵循了从古以来苗族银匠的传统—历史上从来就没有职业的苗族银匠。所有的银匠都是在农忙时封炉,农闲时开锤。但不同的是,古时银匠开锤,是因为苗银是苗家穿在身上的符号,而银匠是用铁锤记录历史的;如今银匠封炉,只因苗银作为一种文化符号消失的步伐迈得太快,年迈的银匠人角色一时半会转变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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