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你在钓鱼,鱼也在钓你
2015-09-10洪烛
洪烛
去怀柔钓鱼恐怕已成了京城的时尚,当然,是有闲阶层的时尚。更确切地说,是有钱有闲阶层的时尚,因为有钱才有闲嘛。星期天呼朋友,老半天后电话铃响,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我在怀柔钓鱼呢。”语气透露出骄傲,仿佛同时在给水里的一条鱼打电话。连续几个周末,也有人约我,张罗着去钓鱼。我是个穷诗人,即使有闲暇也没有闲情,临渊羡鱼,莫如退而结网,还是蹲家里老实写作吧,结一些文字的蛛网,因而都婉言谢绝了。
今天,酒友阿坚把那辆韩国车直开到我楼下,客座上还载着我大学的师弟邱华栋,不断地摁喇叭,兵临城下,又要“绑架”我去怀柔,去就去吧,不就是钓鱼嘛。
从北京到怀柔,好像也是李自成进城的路线,只不过是逆行。我们在某个十字路口,迎面看见这位横刀跃马的草头王的纪念塑像。我们与李自成的战马擦肩而过,去怀柔钓鱼,而他正左顾右盼,查找路标,为唾手可得的江山望穿秋水。战争与和平擦肩而过,鱼和水擦肩而过,就像当年,李闯王与江山美人擦肩而过——江山太沉,把他的万丈长缨挣断了。多少个朝代啊,鱼在水里,箭在弦上,射雕英雄却没有了。命运太狡猾,折腾得英雄们纷纷落马。姜太公钓鱼,英雄们逐鹿中原、垂钓江山——命运却在垂钓英雄,胜则为王败则寇。命运才是真正的渔夫,垂帘听政。
这一段胡思乱想是今天钓鱼活动的画外音。怀柔到了,鱼塘像棋盘,水边全是观众,人手一竿,观钓不语。鱼塘是用铁丝网围起来的,我们买了门票,钻进网里,一人租了一根带滑轮的海竿,三个人在一棵老柳树的绿荫里并排坐下来。我是新手,新手才激动。我模仿别人的动作,把鱼线抡圆了甩出去,确有一种“会弯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豪情。阿坚来的次数不少,但据说每次都是空手而返,因为他是个急性子。他来怀柔,是练耐心的。华栋则是碰运气,我是图新鲜,各人有各人的瘾。三人成行,因为都曾写诗。阿坚后来下海做生意了,牛刀小试,身手不凡。华栋则改当小说家了,我还是继续干老本行。在生活中,各人走各人的路,各人要面对各自的鱼,各人有一本难念的经,今天可谓为一个共同的目标会合到一起。
再看看周围,活脱脱一卷众生相。有的西装革履,正襟危坐,仿佛聆听尊师授课;有的老谋深算,暗藏杀机,故作超脱状,潜意识里肯定恨不得把功名利禄一网打尽;有的愁眉百结,分明是找个熟人少的地方想心事,抑或借垂钓来排遣积郁;有的心焦如焚,抓耳挠腮;有的以不变应万变;更有的忙于与怀中美女窃窃私语,醉翁之意不在酒。鱼都是一样的鱼,渔夫却是不同的渔夫,不同的心情。芸芸丛生,究竟有谁是为了钓鱼而钓鱼的,正如为生活而生活?有谁能抛除杂念、弃绝尘缘,钓鱼而忘我的?有谁不是带着欲望钓鱼的?有谁来水边仅仅是照镜子的,影子是一条潜在的鱼?有谁能类似于庄子,梦见水中的鱼亦为水中鱼梦见的?
再看看他们脚边的水塘,一律是空空的。再看看世界……孟子的只言片语从我脑海一闪而过:“鱼我所欲也。”如果让我翻译成白话,在水边朗诵,那可能是:“鱼啊,我是多么爱你!”我毕竟是个含蓄的诗人。但欲望与爱是有区别的,我恐怕一生都难以赤裸裸地表达人类的欲望,怕水中的鱼听见?虽然这是物欲横流、赞美诗早已落伍的时代。
在怀柔一个下午,我没钓到一条鱼;在怀柔一个下午,我都在怀念着诗人海子的《妻子和鱼》:“我怀抱妻子,就像水儿抱鱼。而鱼是哑女人,睡在河水下面,常常在做梦中,独自一人死去。水将合拢,爱我的妻子,小雨后失踪。没有人明白她水上是妻子水下是鱼,抑或水上是鱼水下是妻子……”这是我读过的人类与鱼有关的最美的一首诗。海子续了庄子的梦。你不这样认为吗?这一分钟的感动是我在怀柔唯一的收获。
在怀柔钓鱼的居然大都是忙人。或许,这星球上已找不到真正的闲人了,审美意义上的闲人。各人腰挎的手机,一个追一个地响,只有一位瘦子抛下竿不管,风风火火地回,一脸的关切:“货到了吗?”有的盛气凌人:“咱的账怎么结呀?”或“对你的价我要腰折一下。”水里鱼听见准要误会,准要被吓回去了。还有位带女人与狗同来的,竟然和话筒那头客户对骂开来,达二十分钟之久,一气之下差点将手机扔进水里。钓池顿时成了生意场,或许本身就是另一种形式的钓鱼池,兵不厌詐,大鱼吃小鱼。不知鱼在水中是否能听见岸上的人声,但那个下午仿佛鱼也讲究气节、不食周粟,纵然鱼饵用的都是最昂贵的精饲料。
整个下午,几十个人,就像围坐在一座根本没有鱼的池塘旁边,摆开架势,夸张地钓啊钓却一无所获。纵然岸上大都是商人身份,商人是狡猾的,但鱼似乎也擅长斗智,就是不上当。这个下午的骗局形同虚设。这真是个荒诞派戏剧的下午。老人与海没演成,全改为等待戈多了。好在大伙不分胜负,似乎并不失望。有人拎着空水桶开车回城里了,另一部分人则看看日落西山,拥进邻近的饭馆安享晚宴,向老板点几条鱼下酒,咬牙切齿的样子,挺解恨。
所以说在怀柔钓鱼,似乎仅仅是一种仪式。你在钓鱼,鱼也在钓你;你有耐心,鱼比你还有耐心;你对鱼撒谎,鱼也不对你讲真话。好在来怀柔的人是不屑与鱼计较,他们回城里还有名利可钓,因而他们会觉得这是在施舍,哪怕他们在城里,已不习惯于让任何人占便宜了。
我在岸上想鱼。从怀柔回来后,我想着那些似乎远在另一个世界钓鱼。鱼是否也在分析人的心理,知己知彼,是否也在想人类的问题呢?
(图/刘刚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