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恋的路怒
2015-09-10李松蔚
李松蔚
成都男女司机在高速路上别车较劲,冲突升级,最终上演全武行。两段视频在互联网上讨论得沸沸扬扬。“路怒症”这个名词陡然成为热点。原本人们以为,路怒只不过是堵车时骂几句脏话,按两声喇叭,充其量开车斗气,隔着车窗相互问候对方的祖宗。看了男司机强凶霸道的拳脚,才知道这怒气引爆开来,竟足以带来流血的灾难。而灾难的种子,其实正埋伏在每个人心里。不少网友看了行车记录,连叫:“打得好!”“解气!”——他们也离“路怒”不远了。
古语有云:“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一个人揣着刀上街,更容易产生恶念。这并不只是因为有恃无恐,而是当我们拿刀的时候,我们会感觉自己变得更强,与周围的人“不一样”。举目四顾,到处都是无力自保的劣等公民,作为强者,就自觉有资格享受更多的特权。鲁提辖要杀人,对郑屠说:“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他的拳头助长了他的自恋。人一自恋,就把自己跟别人分裂开来。我想怎么样都可以。别人挡我的路?谁敢!
汽车当然是利器。它带来风驰电掣的速度,快如猎豹羚羊。速度产生激情,契合人们的原始欲望,满足对全能感的幻想。“我像风一样快,我跟其他人完全不一样了!”这种沾沾自喜,上升为无所不能的自恋。有一次乘坐出租车时,我第一次领略到了北京的哥的火爆脾气。他是一位风趣的大伯,路上带着我正聊得开心,一个急刹车,有人不按规则过马路。大伯惊魂甫定,摇下车窗,冲着那人远去的背影:“你他妈算什么玩意?我踩一脚油门撞死你算了!”自然还有两个字的经典京骂。
当酣畅淋漓的时速不得不骤减为零的时候,他的自恋受了挫败。无所不能,但还是被别人逼停了车。这份挫败只能通过“撞死你”的想象来找补。这话当成一时的激愤之语,没有人会当真。但是仔细想想,其实可怕得很。因为这位司机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已经有了杀心。这份杀心是否会转化为现实的流血事件,只是程度问题。这件事当然是行人的过失导致的。但行人没有过失,就一定不会有自恋的受挫么?不然,就像堵车的时候。堵得长了,后面一连串车狂按喇叭。明知没用,但就是要发泄一下,否则,总觉得一口气没有着落。开得越快,感觉越爽,减速时的挫败就越强。过路口时,就停在绿灯变黄的那一刹那,眼看前面的车扬长而去,很多司机就撑不住。脱口而出,就是一个脏字。
这种挫败,每个开车的人都会遇到。但不是每个人都愤怒。这里有着司机的修养。泄愤只是唇间的一个爆破音,几乎微不可闻,似乎也没有拿来讨论的价值。但它毕竟是司机的一点烦躁,无法忽略不计。连着几条路口都吃红灯,这种烦躁的感觉就会累积。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出事。也许是一次冲动的并线,不至于像成都的司机那样追悔莫及,但毕竟为生命增添了不必要的威胁。
高速行驶的汽车充满了风险和不可预测性,因此路怒是极其恐怖的。冲动的驾驶行为在国外会受到严重的惩罚。两个司机在路上斗气,就算侥幸还没有造成任何后果,在美国一般也会吊销驾照半年。如果致人死亡,一般会是一级谋杀,量刑可能是一个以上的终身监禁。何况受伤害的不止是司机,还包括乘客、其他车辆、无辜的路人,甚至引发连锁的悲剧,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
考虑到这一点,需要把每一次驾驶都当作油罐车出行,而把驾驶中的每一点负面情绪都看成半空中的火星。这么说也许太危言耸听了,那么不妨把驾驶比作一段修行。开车是充满压迫感的任务,对人的心理素质要求非常高:封闭的环境、瞬息万变的路况、快速奔行与停滞不前的心理落差、他人的鸣笛,都容易让人烦躁焦虑。这都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置身于不熟悉的环境、危机四伏时的自然反应。如何能在这样的任务中保持平心静气,“猝然临之而不惊 无故加之而不怒”,不疾不徐,履险如夷,这是高手风范,毕生锤炼的境界。
最有效的诀窍也许在于一个字:慢。一旦慢下来,就更自如,也更不会为了红绿灯、堵车,或者别人的过失而大失方寸。四十分钟的路,我留出一个小时,学会为自己争取更多余裕:“路上很堵,要迟到二十分钟”。这就可以慢慢来了,再怎么红绿灯也不怕。遇到危险的情况,甚至不妨躲一躲,确保安全了再上路;情绪上头的时候,停下车冷静冷静也没什么,反正也不用多快。
乍一看,这与开车的精神相悖:我若是能慢,还开车做什么呢?但是激情与安稳之间,要有一个平衡,就像自恋与健康之间。人活这一世,或一天,要怎样才算快呢?开车的未必早到,生气未必有人尊重,马不停蹄也未必能赢了人生。欲速则不达。这不只是驾驶的问题,而是我们自己与自己的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