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傲之城的伤疤

陈晞

有人在顶层甲板上叫出了声：“看，自由女神！”所有人都伸长脖子向前方看去。邮轮缓慢前进，反射着诡异蓝绿色光线的自由女神以相反方向同样缓慢地掠过船的左舷。后来，我脑中一直滚动着这个画面，它太像电影《海上钢琴师》开头那一幕。在电影中，旁白说道：“每次都是这样，某人不经意的一瞥就看到了她。”

这一幕并非导演托纳多雷的想象。在反映美国早期移民的画作中，满载移民横渡大西洋而来的船只遇到自由女神已经成为最具代表性的场景。这座46米的雕像在人们的想象中高大异常，并非由于体量——尤其在我们这艘85000吨、高15层的邮轮面前——而是她代表着曼哈顿就在不远的前方，那里弥漫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新生活的希望。

邮轮停在第50街最西端的90号码头。和大多数硕大无朋的美国都市不同，只需走上15分钟，你就能搭地铁去往纽约市几乎任何一个地方。曼哈顿人有一种先天的优越感，深信曼哈顿才能代表纽约，并且把这种喜爱挂在嘴边。他们告诉我，为什么有首歌叫《纽约，纽约》，而拉斯维加斯有家酒店也叫“纽约，纽约”，这可不是自恋者的回声，前一个纽约指纽约郡，后一个纽约指的是纽约州，而纽约郡的范围只有曼哈顿，换句话说，只有住在纽约曼哈顿，才能收到地址为“NY，NY”的邮件。以此类推，曼哈顿的212电话区号同样奇货可居。

“9·11”事件发生两年后，9套世贸中心重建方案出炉，其中4套主张在原址上建造世界最高的摩天楼，最大胆的方案比原来的双子塔更是高出一百多米。如果说摩天大楼是男权社会生殖崇拜的产物，它还会是一只象征力量和权力的巨型阳具。

华尔街的铜牛距世贸中心原址只有几个街区，目的地附近有一种曼哈顿不常见的荒凉感，面前的人行道是条断头路，仍在施工，随着指示模糊的路牌绕上一座包裹着工程隔板的天桥，附近的大楼由于失去了密度带来的壮观感，显露出过时的外貌。

世贸中心遗址广场有一种中国城市常见的树小墙新，低温下的白栎树方阵仍然举着枯枝，没有丝毫回春之意。复建没有采纳最高摩天楼的方案，相反，双塔的原位被两座4000平方米、深陷地下的巨型瀑布水池替代，汩汩流水源源不绝地从四周汇聚到中央，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洞，水池四周的黑铜包边上郑重其事地刻满了“9·11”事件中遇难者的全名。整个布局形成一种巨大的静默，任何人到这里都会哑然失声，被水流声淹没。

两座水池间是“9·11”纪念馆，取自废墟现场的双子塔钢梁锈迹斑斑，成为纪念馆新的支柱。随着扶梯下降，视线从上至下看清了钢梁上更多的细节，“SAVE”，不知道什么人在上面大号涂写。那些已经严重变形的双子塔钢架结构成为最真实生动的艺术品，以雕塑的姿态呈现，展示着扭曲和狰狞，让人联想到地狱。“No Day Shall Erase You From The Memory Of Time”，古罗马最伟大的诗人维吉尔的话用铸铁打造的大写字母拼写在墙上，中文的意思是“时间长河中没有一天可被抹去”，标签注明这些金属来自倾覆的摩天楼。宽敞大厅一面粗粝的水泥墙正是其中一座塔的地基，上面星罗棋布地楔满巨大的铁钉，早先是为了减弱哈德逊河对地基的冲击，现在却成为令人悲伤的伤痕。

纪念馆的筹办者尽力搜集到每名遇难者的信息，在触摸屏上，这些逝者似乎又活了过来，他们有名有姓，你可以看到他们生前的照片，过着和你我一样的寻常人生。此刻悲痛突然袭来：他们和亲人的生命就此改变，而这一切亦有可能发生在你我身上。

离开纪念馆时曼哈顿已经入夜，灯光透过镂空的黑铜包边照亮了一个个名字，有人戏称这里是美国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而我觉得自己真的被“洗脑”了。这地狱般的旅程所展现的情感、故事、人都是真的，我又回到了那个悲伤的日子，甚至好像亲历了现场，就这样，“9·11”和这片土地纠缠在了一起，永生永世。

而曼哈顿人欣然接受了这两块黑暗的伤疤，他们的勇气让那些骄傲顺理成章。

1.“9·11”纪念馆和纪念园离华尔街不远。地铁抵达方式：Fulton Street站（A、C、J、Z、2、3、4、5线），World Trade Center站（E线），Rector Street站（1、R线）。

2.纪念馆成人票为24美元，每周二免费，使用免费票的参观时间为下午5点至闭馆。可当时排队领取，也可以提前一天在官网预约。网址：visit.911memorial.org。

3.出于对遇难者及其家属的尊重，纪念馆中涉及人物的内容禁止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