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张帆豺狼来了有枪朋友来了有酒

2015-09-10钟瑜婷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19期
关键词:乐迷人物周刊张帆

钟瑜婷

他相信循序渐进的力量,毕竟理想的嫩芽破土而出:政府总归是支持音乐节的,乐队也能养活自己了,一切都没有白干

拍照前几分钟张帆才换上深蓝棉衬衫。在那之前他上身套着件黑色迷笛T恤。显然他不算时髦,只是保持简洁。在他最喜欢的照片中,一个高个子男人坐在昏黄的灯光下,身后的墙壁是他特意调制的豆灰色(因为上半身太长,他很难保持笔挺的姿势,摄影师一说放松,他就“塌”下去了)。整体而言他觉得这张图反映了自己的内在心灵:温暖而儒雅。对灯光、穿衣风格的选择,似乎暗示了张帆乐于坚持个人审美,不浮夸,自由而克制。而这种思维方式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中国最老牌音乐节迷笛的风格和走向。

1993年,张帆创办了地下摇滚乐队的发源地——迷笛音乐学校。2000年诞生于校园的迷笛音乐节则开启了国内音乐节日后的规模化增长。但从2005年成立北京迷笛演出公司以来,迷笛始终在商业规模上有所控制,比如迷笛从来不接受商业冠名;自始至终保持强烈的“摇滚风格”,“音乐第一,不为挣钱而挣钱。”用张帆的话来说就是,“创造者都有些霸道吧。”

这位做事稳重的中年男子坦言自己有乌托邦主义情结。一头是摇滚青年,另一头是政府,作为沟通者的张帆性格糅合了矛盾的两面:非常的浪漫主义,同时理性、温和。有些过于简化地,他将这种性情归因于射手座加A型血。

对理想主义者张帆来说,迷笛的意义不只在于音乐。“迷笛是一个社会,一个自由世界。”张帆这样总结他的“孩子”。“自由是一点点被撕开的,”他双手缓慢却用力往两边撕开,仿佛前面有一堵很厚的墙。接着他说,“如果说是我先进去(那个自由空间),然后我再帮助大家慢慢、一点点走进去。”

张帆回忆起2003年南半球那个美妙的夏天。在绿油油的草地上,他参加了墨尔本一场布鲁斯摇滚音乐节。“现场没几个警察,有警察也是在喝咖啡聊天。老人、青年人、推着婴儿车的父母,都在自由走动。”他从感官上体会到了西方启蒙时代的理念:人作为地球上富有感情的、高智商的动物,是有理由充分愉快和自由的。

但在当时的国内,无论政府还是民间仍然对露天摇滚音乐节没概念,“摇滚一度就是禁词。”2004年10月,北京海淀公园主动找到张帆,说来海淀公园搞吧,张帆特兴奋。但第一道关——文委那关就没过。最后公安局也没批。幸好他们又接到石景山区国际雕塑公园的邀请。这次文化局的批文到手了,但公园离居民区太近了,居民告他们扰民。张帆跟公安、石景山区领导、居委会、街道办事处磨了两个小时,达成协议:条件是晚上7点钟结束。公安的批文最后也没拿到。不过官方的默许意味着原本地下演出形态的摇滚音乐会被局部接纳了。

次年海淀公园再次邀请他们。演出前一天公安局的批文才下来。张帆感叹“那张纸意义重大”——“中国有了第一个民间节日”。他跟官方来回沟通。对方要求所有人坐着听音乐会。张帆开玩笑:1949年毛主席说,中国人从此站起来了,你干嘛还让我们坐着看演出。对方不让卖酒。张帆说,节日应该有酒,但我们不卖烈酒,他还说,可以用纸杯盛酒,不会有问题。然后公安又担心毒品问题。张帆说,吃摇头丸的人一般要在持续不断的音乐中摇摆,但摇滚音乐会一首歌三四分钟,摇没几下就停了,乐迷吃摇头丸反而会不舒服。

音乐节一开始就打上了张帆的个人烙印。比如是他引入了跳蚤市场。主意一出,公安、海淀公园的门卫、工商局都要来查,张帆又劝,“几百个摊贩你去收,惹众怒怎么办?我来帮你们查。”

乐迷边喝啤酒边站着扭身子,台下跳蚤市场五花八门,这些已然泛滥的图景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张帆跟政府对话的能力。迷笛音乐节是民众的狂欢,官方不可能不忧心。张帆是草根与官方的润滑剂。他甚少跟官方讲大道理,更擅长用同理心赢得信任,站在对方角度提出具体解决方案,同时用一些玩笑话缓解氛围。一位朋友分析过张帆的性格,如果有什么事别人谈不了,请他出面就谈成了。“他可能一看我的脸,哦,不是个坏人。”他又露出看上去无害的笑容,“哎,每个人都是人,都会有情感、有思想,任何一位警察都不是工具。”

他很清楚底线。比如早年有些青年在跳蚤市场卖纳粹标志,他坚决不同意。第二天青年在纳粹标志上化了道黑线,说表示对纳粹说NO。他说行。

即便如此,过去15年里音乐节仍然被取消多次。张帆想来“都是小事”。2008年,因为奥运主题从“人文奥运”改为“平安奥运”,前十几天政府发出通知取消音乐节。他很快在微博通知乐迷,“让事情淡化。”

2009年迷笛音乐节迎来另一个转折。当时海淀公园举办音乐节的批文没下来,正好镇江市政府找到他们,张帆决定转移到镇江。那是迷笛首次正式和政府合作。演出前两天张帆终于拿到批文。镇江也没举办过这样的大型活动,安全协调会开了又开,坐在指挥中心的警察紧张得时不时冒头出来。但一切顺利结束了。

“过去一些政府部门曾视我们为洪水猛兽,但现在我们也是这个国家追求和谐社会的一部分。”张帆接受媒体采访时称。

桎梏仍然存在。迷笛演出公司CEO单蔚告诉我,政府审批的程序日益简化了,但少不了“费时间”,“以前文化部门批了,再去找公安,现在文化部门的人会说你先去征询公安的意见。”另一种声音批评音乐节成了地方政府的工具,张帆并不认同。他觉得举办音乐节的领导者“至少没有碌碌无为,起码愿意承担风险”,同时他也认为音乐节对地方的影响相当有限。身为张北音乐节的顾问,张帆去过两次张北,“后续建设没跟上,牧民们还是那么穷,音乐节最多在暑期拉动下当地旅游。”

自称是改良主义者的他更相信循序渐进的力量。他身上有一种让人近乎不解的乐观。他最爱说的话是,“没啥困难啊”,“挺好的啊。”毕竟,理想的嫩芽已破土而出——政府总归是支持的,而乐队也能养活自己了,“一切都没有白干。”

人物周刊:你26岁就创办了北京迷笛音乐学校,那是怎么样的机缘?

张帆:大学毕业后我先去中国电影文化发展中心做资料片的引进,干了一年觉得没什么意思,在家蒙头睡了一年觉。我父母老叫我起床:太阳照到屁股啦,起来吃饭啦。那段时间我常去北京一个叫迷笛演艺器材的高技术公司玩设备。1993年底,老总突然说你来做校长吧。我过去了,把原来的短期培训变成了两年制。那会儿全中国憋了一大堆喜欢音乐的人,三十多岁的工人、农民、复员解放军、大学生哗啦全跑到迷笛音乐学校。

人物周刊:第一届音乐节怎么样的氛围?

张帆:我就图个大家乐呵,出了七八万块,在校园小礼堂里举办了第一届迷笛音乐节。演出的是迷笛的学生乐队,观众全是农民工、盲流、愤青、诗人,所有社会边缘、非主流的人。我们和一群自愿被放逐的人在一个边缘的地方高兴,买啤酒免费让大家喝。我们就是看不起那种一个劲流泪的MTV。

人物周刊:刚开始那几年音乐节还没有商业化,艰难吗?

张帆:那时候最开心了。根本不考虑票房,全免费,最难忘的就是2003年的音乐节。迷笛学校刚搬到香山脚下门头村。四五千人疯了。很多乐迷跑到舞台上来了,最后的演员不是乐队,而是乐迷。谁都不把谁当回事,谁又都把人当朋友。现场管理人员基本上是老师,有乐迷爬上来被踢下去,爬上来又踢下去。跟小时候玩攻山头一样,没有任何人有真正的敌人。特别没有规矩,但又特别不破坏规矩。大家在一个共同的语境和默契里。深夜里,所有人就睡在苹果树下。特别浪漫。

人物周刊:迷笛观众从几千人到后来的几万人,你有没有担心过出乱子?

张帆:迷笛这些人不是乌合之众,他们有自己的游戏规则,就是“BE NICE”。你带着善良来——就没有任何问题。你带着善良来,别人丢东西你帮人家找,如果你带着善良来,有人打架你就去劝架了。有次在海淀公园一泼皮来捣乱,十几个小伙子给他举起来,跟送葬似的,泼皮被吓傻了。迷笛就是,两人打架二十人劝架。豺狼来了有枪,朋友来了有酒。

人物周刊:这几年音乐节越来越多,别的音乐节越来越往成熟的商业模式发展,迷笛怎么做?

张帆:我们一直坚持的是,迷笛音乐节肯定不能被冠名。我们舞台是可以冠名的,比如英菲尼迪大舞台。然后商家在音乐节的推广,方法一定是要按照我们的逻辑来做。很多商户希望有博弈,他希望自己的展棚越来越大,要求晚上再加上霓虹灯。我们就要控制。迷笛音乐节的国际合作品牌是最多的,比如我们有mini copper、英菲尼迪、虎牌啤酒。他们认可迷笛用比较纯粹的方式做音乐。

人物周刊:迷笛不会考虑扩张音乐节的数量吗?

张帆:这么多年,我们一年还只是在全国举办4次。我们也不打算多举办,因为我们要保持这个品牌的浓度,因为我们不想稀释这个品牌。如果我们一年做十多场,会稀释掉迷笛品牌的浓度,这其实是对品牌的保护。

人物周刊:为何你一直强调对音乐的坚持?商业化路线跟音乐一定是互斥的吗?

张帆:我给你讲一个例子。星巴克董事长霍华德·舒尔茨曾经在《一路向前》里写,有段时间他离开星巴克了,有一天到了星巴克分店,突然没有闻到浓郁咖啡的味道,而是难闻的奶酪味。原来是新上任的CEO想通过卖热三明治提高利润。但霍德华就决定宁愿不要这个利润。这是他对星巴克品牌的审美。我看到这书,马上在公司管理群里分享。我想迷笛也是一样,我不允许现场有烂音乐,我不能因为增加票房找一个歌星来。总有人说,你应该发展啊,应该请更多的赞助,请更大的流行大牌明星啊。我说不,不能改变我们的性格,这就是我们的基因。企业品牌的缔造者有非常强的自我意识。加个流行歌星,或者现场卖臭豆腐啊,可能对别人来说无所谓,但我绝对是不允许的。迷笛音乐节有我很强的烙印。

人物周刊:你想按照你认为对的路子去走。

张帆:对,我认为对的就是对的。因为这是我做的(音乐节),这也是创办者的霸道吧。但毕竟这是我自己的孩子。即使卖热三明治更加赚钱,我也不卖。因为我希望迷笛是一个很美的东西。企业创办者个人的坚持对整个企业发展最重要,这样不会忽左忽右,不会说这个赚钱赚这个,那个赚钱赚那个。这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他们想让我们改但我们不会改。迷笛一直在恪守它的基因。

人物周刊:这几年有没有投资人找过你?

张帆:有啊,很多天使投资人找过来。再谈呗,我们要考虑很久。这里头有博弈吧。其实我们就是要你出钱,听我的。但你出钱要我听你的就不行。我们也挺苛刻的。反正我们现在也没穷疯了,我们不需要那么多钱。

人物周刊:作家廖伟棠说,迷笛不可能是伍德斯托克,但它又有比伍德斯托克更草根而有活力的地方。你怎么看这个说法。

张帆:他说得对,伍德斯托克不可复制。最初那几年,迷笛很多乐迷从边远山区过来,他们可能有些“粗鄙”,美国60年代的年轻人受过高等教育,有一些形而上的追求,比如要求自由、反战。但中国的那些年轻人更原始更愤怒,他们就觉得贪官全是傻逼,突然有地方可以发泄了。他们也许缺乏知识,缺乏审美和自由感,但他是小野兽,内心有原始的追求。但这几年互联网兴起了,人们也有更多发泄的渠道了,乐迷也不再是纯粹要求解放的快感了,更“文明”了。

人物周刊: 摩登天空CEO沈黎晖说每场草莓音乐节里有20%的人完全不知道这是干嘛的。

张帆:这个数字挺对啊,大概百分之二十的乐迷在音乐节就是凑热闹的。不过无所谓吧,我更看重迷笛是一个独特的空间,在这个空间普通人也能受到感染。

人物周刊:也有人批评说现在参加音乐节的乐队太重复。

张帆:是有重复,这也是因为音乐节的商业性质。全世界都这样。过去京剧粉会追求这种角儿。现在音乐节的粉丝也是奔明星去,就冲着大牌乐队去。观众的心理状态,我们也不回避,所以有些著名乐队可能经常出现在各种音乐节上。

人物周刊:唱片业越来越萎缩,很多人说音乐节是音乐行业的强心剂,你怎么看?

张帆:确实这几年音乐节拯救了音乐产业。在国外,音乐节的发展特别迅猛,很多唱片商都做音乐节了, 在音乐节卖CD和其他衍生产品。但迷笛刚开始的时候,唱片其实还不错。我们是无心插柳。我们就觉得,主流不带我们玩,我们自己玩。后来做大了,整个社会的包容性强了,政府也认可了,才越来越趋向于商业化。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这几年真人秀的兴起?乐评人李皖说现在只有娱乐,没有音乐了。

张帆:我反而觉得有些好的影响,比如《中国好歌曲》挺重视乐队的伴奏,这种内容在以前电视台很少的,以前就单纯唱歌,现在节目的表现形式在向欧美靠近了。这多少推广了所谓的乐队文化。

人物周刊:对你个人而言,迷笛的意义何在?

张帆:迷笛就是个游戏,就是一个注入了想象力、创造力以及热情的“大玩具”。

猜你喜欢

乐迷人物周刊张帆
沪语歌曲专辑《上海谣》与广大乐迷见面
可疑的家访
他只是被蜇了一下
苏炳添 我担心以后的路怎么走
忻钰坤 “电影大国”道阻且长
苏炳添 我担心以后的路怎么走
忻钰坤 “电影大国”道阻且长
来去无踪影
狡猾的串供